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顒t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保ā墩撜Z·憲問42》)
孔子留居衛(wèi)國時,某日正在擊磬。有一個挑著草筐的人從門前經(jīng)過,說:“磬聲里面含有深意?。 蓖A艘幌?,又說:“聲音硁硁的,太執(zhí)著了!沒有人了解自己,就放棄算了。所謂‘水深的話,穿著衣裳走過去;水淺的話,撩起衣裳走過去。’”孔子說:“有這種堅決棄世之心,就沒有什么困難了?!保ǜ蹬鍢s譯)
本章是講荷蕢者對孔子擊磬聲的評價:雖然有心,但表達(dá)出來的東西過于狹小,只是在傾訴沒人了解他,只為了他自己罷了??鬃又篮螅f這個人真是果決啊,他有這樣的處世態(tài)度,我沒有什么說服他的了。
每當(dāng)讀到這一章,就馬上想到孔子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莫我知也夫”,那這位荷蕢者僅憑孔子的音樂就知道孔子想表達(dá)的思想,按理說他應(yīng)該是懂得孔子的。
孔子常說“莫我知也夫”是當(dāng)著學(xué)生面講的,孔子多次公開稱贊的學(xué)生是顏回。如“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論語·為政9》),“吾與女弗如也”(《論語·公治長8》),“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9》),“吾見其進(jìn)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20》),“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論語·子罕19》),“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論語·先進(jìn)3》),“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10》),“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論語·先進(jìn)610》)等,孔子高度贊揚(yáng)顏回的學(xué)問修養(yǎng),但孔子從來沒說過顏回真正懂他。如果連顏回都不了解他,那其他學(xué)生也就不必談了。
然而這位荷蕢者不是孔子的學(xué)生,與孔子也無多少交集,那他是怎么就一下走進(jìn)了孔子的內(nèi)心,把孔子想訴求的給洞察了呢?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這位荷蕢者是何許人也,他無名無姓,混跡市井,卻洞察世事,他應(yīng)該算是當(dāng)時的隱士。隱士不是所有居于鄉(xiāng)野山林不入仕途之人都可稱謂的,只有那些能保持獨立人格、追求思想自由、不委曲求全、不依附權(quán)勢、具有超凡才德學(xué)識、并且是真正出自內(nèi)心不愿入仕的隱居者,才能被稱之為隱士。
他們逃遁社會,避開世俗,收斂鋒芒,隱匿才華,他們是旁觀者,又是成熟的思想家。像《論語》出現(xiàn)的晨門、荷蓧丈人、長沮、桀溺、儀封人、接輿者,與世人涇渭分明格格不入,世事洞明卻不參與,人情練達(dá)卻消極逃避。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曰:“自孔氏?!痹唬骸笆侵洳豢啥鵀橹吲c?”(《論語·憲問41》)晨門一句“知其不可而為之”道明了孔子有心于天下國事,志在濟(jì)世救人卻棲棲惶惶的一生??梢哉f,晨門是懂得孔子的。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7》)荷蓧丈人說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意思是譏諷孔子不從現(xiàn)實出發(fā),道是行不通的,說明他也是懂得孔子的。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痹唬骸笆侵蛞印!眴栍阼钅纭h钅缭唬骸白訛檎l?”曰:“為仲由?!痹唬骸笆囚斂浊鹬脚c?”對曰:“然?!痹唬骸疤咸险?,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撫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6》)桀溺認(rèn)為孔子很難改變現(xiàn)狀,而孔子對他的說法也是認(rèn)可的,說明長沮、桀溺也是懂得孔子的。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睆恼咭娭3?,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保ā墩撜Z·八佾24》)儀封人僅僅和孔子見了一面,交流了一次,他就知道了孔子濟(jì)世救人的決心和能力,他應(yīng)該也是懂孔子的。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論語·微子5》)接輿的楚狂人向孔子暗示與其勞而無功不如等機(jī)會,他也是懂得孔子的。
這些隱士都懂得孔子,除了他們自身具有超凡才德學(xué)識,我們還可以從孔子自身的隱士情結(jié)來看一看,或者說是孔子對隱士深懷敬意而隱士又對孔子惺惺相惜這一點上去看一看。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保ā墩撜Z·憲問39》)孔子認(rèn)為能夠避世的人是賢者,是聰明人,是有智慧的人。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保ā墩撜Z·微子8》)孔子非常欽佩這些類似于隱士們的人格。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嵋娖淙艘樱崧勂湔Z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崧勂湔Z矣,未見其人也。”(《論語·季氏11》)孔子認(rèn)為真正的隱士是令人尊敬的,他們不僅僅得善去惡,更重要的他們能夠在隱居時堅持磨煉他的志節(jié),實踐道義來貫徹他的理想。
正因為孔子對隱士們的尊敬,所以他主張在邦無道時要懂得保護(hù)自己,不作無謂的犧牲。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6》)孔子稱贊蘧伯玉在邦無道時隱藏自己是君子之風(fēng)。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篇10》)對于用行舍藏,孔子認(rèn)為他自己也做到了。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币云渥悠拗?。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論語·公治長1》)孔子稱贊南容在邦無道時能夠謹(jǐn)言慎行,使自己免受傷害。
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保ā墩撜Z·泰伯13》)這應(yīng)該是孔子對于有道、無道最好的概括了,有道的時候就出來做事,無道的時候就隱藏起來等待時機(jī)。
所以孔子的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和隱士們是契合的,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斷定隱士們能夠懂得孔子是因為孔子和他們思想和某種重合,我們只能說他們都有一顆憂國憂民、濟(jì)世救人的赤子之心。只不過是孔子希望天下能夠“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在努力挽回社會禮壞樂崩的頹勢,苦苦支撐這衰敗的局面,而隱士們則選擇了逃避。
當(dāng)然從歷史發(fā)展的立場來看,我們要特別感謝孔子所做的努力,沒有他的苦苦經(jīng)營,沒有他的堅持不懈,中國文明的進(jìn)步和發(fā)展不知要落后多少年。從孔子同時期的這些隱士來看,他們看到了孔子的努力,看到了孔子的堅持不懈,雖然他們不認(rèn)同孔子的做法,但他們是懂得孔子內(nèi)心的,至于說他們哪個是最懂孔子的人,可能沒法說清,當(dāng)然也沒有必要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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