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經(jīng)停黔江時，你能看見機場建在高高的山上，而城市被掩埋在低洼的盆地中。假如這是一只大碗，我們的飛機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谕肟?。驚魂未定的乘客，紛紛被趕往一座比三等火車站的候車廳還要小的“候機樓”。他們并沒有在這逼仄的大廳里待多久，惱人的催促登機聲便回蕩在空氣中。我想很多人甚至連煙都沒有抽完，就得將方便面連湯一起丟進(jìn)垃圾桶，也許該感謝一下這里還沒實行垃圾分類政策。彼時，我正在按摩椅的溫柔中飄飄欲仙。無奈之下，只能像只蚱蜢一樣蹦起來，拔腿走人。可憐的按摩椅仍在不厭其煩的工作，發(fā)出一陣陣沙啞的機械低吟聲，服務(wù)對象卻早已換成了空氣。
飛機還要繼續(xù)往昆明飛，但仍不是這趟行程的最終目的地。我要搭一趟火車，離開黑漆漆的昆明，穿過夜幕下的楚雄彝族自治州和大理白族自治州，抵達(dá)翌日清晨的麗江。從上海到麗江，飛機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價格也和飛昆明不相上下；即便先飛到昆明，去麗江也有多趟只需三小時行程的動車組列車，何必選擇一種耗時最長的夜班火車呢？答案就在這趟夜班火車上。這可不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夜班火車，它擁有全國獨一無二的一種軟臥包廂，叫做“一人軟臥包廂”。
在介紹這座神秘包廂之前，先來聊一聊“豪華列車”?？赡艽蠹易顬槭熘囊惶撕廊A列車，要屬法國的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了。這趟由巴黎開往伊斯坦布爾的列車，因為阿加莎的小說《東方快車謀殺案》而享譽全世界。法國作家保羅·莫朗曾經(jīng)這樣描述東方快車：“一邊在匈牙利雪原或喀爾巴阡山脈穿行，一邊在粉色燈罩的微光下享用晚餐，二十歲左右的法國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微笑：他們想到了左拉曾大唱贊歌的最早的鐵路，以及‘在魯昂停車二十分鐘，讓乘客吃晚飯’的列車?！睎|方快車的奢華，和窗外的美景相得益彰，使每一個乘客的高貴，由骨子里涌入車廂。
雖然東方快車早已停運，但代表高貴的豪華列車卻隨處皆有。在鄰國日本，他們不僅僅保留了豪華列車無可挑剔的硬件設(shè)施和超一流的服務(wù)，還不斷與時俱進(jìn)，打造出更為別致的全新產(chǎn)品。以水戶岡銳治為JR九州鐵道設(shè)計的豪華列車“七星號”為例，全車使用木制結(jié)構(gòu)的家具和座椅，將人一眼拉回昭和年代。濃郁復(fù)古風(fēng)之外，他又在列車尾部設(shè)計了一節(jié)別出心裁的眺望車廂：那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讓奔跑的列車真正變成了一幅流動的風(fēng)情畫。而當(dāng)夜晚來臨的時候，落地窗前又會降下一幅大銀幕。白天看風(fēng)景的乘客，這時可以捧著一杯紅酒，輕松地欣賞電影了。
扯了這么久的豪華列車，又要回到一個老問題上了：中國有嗎？顯然，答案令人沮喪。說有吧，完全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豪華列車還真找不出來；說沒有吧，又好像對高鐵上的商務(wù)車廂有些不夠公平。和諧號動車組列車上的商務(wù)座，確實足夠舒適寬松，服務(wù)也無微不至，但你不能將一趟普通的高鐵列車，視為一種概念上的豪華列車。最為可惜的是北京到拉薩的唐古拉號列車，這本是一趟完全符合教科書意義的“豪華列車”，卻由于種種原因無限期擱置了。如此說來，在全世界高鐵運營里程第一和普鐵運營里程第二的中國，真的沒有辦法體驗一次豪華列車嗎？
現(xiàn)在，該輪到這張“一人軟臥包廂”車票，以及這趟“麗江號”列車登場了。“麗江號”民族文化列車，是昆明鐵路局旗下的旅游列車。車廂從外觀到內(nèi)飾，都洋溢出濃郁的納西族、白族和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情。我所乘坐的昆明開往麗江的K9686次列車，便是“麗江號”系列的其中一趟。全列使用雙層硬臥和軟臥的25型客車編組，每節(jié)車廂都噴繪著大理麗江楚雄一帶的風(fēng)景和民族特色涂裝。這在普速列車一律刷成“綠皮車”的時代，顯得尤為珍貴。如果你是一個經(jīng)常乘坐火車旅行的資深旅客，也許會在打開12306軟件購票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可以打勾的“高級軟臥”選項。這便是中國鐵路臥鋪的最頂級艙位，等同于國外的“一等艙”。包廂內(nèi)只有上下兩個鋪位，并設(shè)有獨立衛(wèi)生間，和一座可供休憩或看風(fēng)景的單人沙發(fā)。相比四人一間的軟臥，的確相當(dāng)“高級”了。這種“高級軟臥”包廂，在多趟Z字頭和T字頭以及動車組列車上都能買到，非常適合一對親密伴侶或朋友。
由此可見，盡管中國鐵路沒有真正的“豪華專列”，但至少還存在“高級軟臥”這樣能夠提升旅行舒適度的產(chǎn)品。況且和高鐵的商務(wù)座相比，“包廂”擁有一種絕對意義的“私密性”?！八矫苄浴币馕吨幻丝捅毁x予了某種特權(quán)，在不違反法律的前提下，他可以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內(nèi)為所欲為。而麗江號的“一人軟臥包廂”，則將這種“特權(quán)”發(fā)揚到極致。這是因為一個人不能同時購買兩張上下鋪，想要包下一整間“高級軟臥”，除了再拉一人外，別無他法。而“一人軟臥包廂”的絕妙之處在于，它不是按人頭，而是按照整間包廂來出售的。
那么包廂的環(huán)境究竟如何呢？我也有點忐忑。手持這張“一人軟臥包廂”車票來到4號車廂，待列車員核對信息后，得以推開樓上一號VIP包廂的大門。老實說，第一印象有點小。畢竟作為雙層車廂中的一層，空間感肯定沒有單層列車寬敞。但還有什么能比搭了一天飛機后，撲面而來了一張1米5的大床更治愈的呢？更何況這張大床，它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放在一趟中國火車的軟臥包廂中，讓你分不清夢境還是現(xiàn)實。除了大床，還有一張普通軟臥大小的上鋪，使這間包廂足以容納三名旅客，這也是這張按包廂出售的火車票所能使用的乘客上限。也就是說，你不但可以花600多塊錢包下這座房間，你還可以攜帶兩個親朋好友一起住在里面。
如此看來，這張一人軟包火車票，不僅有著極高的性價比，使用過程中也極富靈活性。無論你是一個人睡，還是一家人睡，都相當(dāng)方便。把門一反鎖，沒人會來打擾你。就連列車員也相當(dāng)識趣，她只在開車后“騷擾”你一次，告訴你一些諸如廁所在哪垃圾桶在哪之類的注意事項，然后安靜地離去。也根本無需換票，翌日清晨快要抵達(dá)麗江站時，她會進(jìn)行一次叫醒服務(wù)，從而不必?fù)?dān)心睡過頭。
我曾將臥鋪車廂形容為一座“移動旅館”。但現(xiàn)在看來，硬臥也好，軟臥也罷，充其量不過是一座“移動的青年旅舍”。人們只能囿于手機外放和臭腳味彌漫的多人間，無法真正享受到移動旅館的樂趣和私密性。如今我在這趟麗江號上，真正找到了一座在鐵軌上滾動著的“大床房”。它當(dāng)然還達(dá)不到豪華列車的標(biāo)準(zhǔn)，但至少為相對貧瘠的中國火車文旅提供了一種嘗試。盡管這種嘗試，在其他國家的旅游列車上或許早已司空見慣。
除了大床房，麗江號上還掛了一節(jié)獨特的酒吧車廂，使得移動酒吧亦成為現(xiàn)實。在工作人員指引下，我來到這節(jié)車廂。真皮的旋轉(zhuǎn)沙發(fā)椅上，鋪著白族風(fēng)情的刺繡坐墊，地毯上的圖騰則有濃郁的彝族風(fēng)情。中部有一座大型的茶臺，四把太師椅緊密圍繞在它四周。鐳射燈光故意把車廂弄得迷幻又昏暗，和卡拉OK里的李玖哲一樣令人不知所云。吧臺邊擺放著一臺鋼琴，只是今夜注定沒有演奏者。
我問穿納西族服飾的女列車員要了酒水單。水果拼盤38塊，有蘋果、番茄、橙子和火龍果。酒類則洋酒和米酒皆有，啤酒除了百威似乎沒得選，一聽大概25塊錢?？傮w而言，這是一座并不喧鬧的“清吧”。車輪摩擦鐵軌的哐當(dāng)聲，此處完全不能算作一種噪音，而應(yīng)該視為一種提升氛圍的節(jié)奏音樂。推開窗簾，農(nóng)舍像星星一樣墜落在肅穆的原野上，列車正朝著滇西北方向疾馳。我猛灌一口啤酒，想象眼前人聲鼎沸的盛況?？沙宋逶绿烊〈死罹琳?，一切庸常如斯。既然如此，為何不靠在一人軟包的大床上，至少那里的玻璃是全景式的。想著想著，不覺樂了。反正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何必在乎形式。
和昨晚的溫柔相比，女列車員的叫醒服務(wù)充滿緊迫感。“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到站了，請從右邊那頭車門下車哈！”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在大床房上輕奢到麗江，都忘記何時醉臥在上面了。清晨6點的麗江站，霓虹燈仍不肯從仿納西族古建筑的車站主樓上熄滅，似乎還要在黑幕般的天際下獨自燃燒一會兒?？偟恼f來，麗江號算得上美好，這趟旅程也算得上美好，可與國外的豪華列車相比，它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愿鐵路部門能夠盡早意識到這一點，設(shè)計出更多優(yōu)秀的鐵道列車產(chǎn)品，以滿足不同乘客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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