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農(nóng)民工對尊重與認可說“要”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第二代農(nóng)民工作為一個群體,已赫然出現(xiàn)在身邊:他們與鄉(xiāng)村漸行漸遠,在城市中無根漂蕩,滲透于社會生活的“顯歧視”和“潛歧視”,正日益加劇他們的“底層化意識”—不論他們是第幾代。
三個農(nóng)民工“第二代”的故事
廣東:20歲的阿昊—“當時覺得很絕望,工作沒有了,又不給我錢,還要罵我,失去了理智。”
阿昊來自貴州一個偏僻的小山村,8月7日晚,激憤之下的他砍傷了自己打工的工廠—潮州一家織袋廠的主管。“當時跟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阿昊說。
近四個月來,阿昊一直在工廠的重復勞作中度過,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2個小時。“除了過年可以休息外,整年只能休息五、六天。即便這樣,一個月的工資也只有幾百塊。”對此,他有點內(nèi)疚,“過年我都沒錢給家里買什么東西,覺得自己很窩囊。”
7歲時,阿昊的父親外出打工。讀三年級時,阿昊的母親也隨父親來到廣東,家里農(nóng)活的重擔一下子就落到了阿昊的肩膀上。每天放學后,阿昊不僅要幫年邁的爺爺奶奶做家務,水稻收割時還要親自下田收割稻谷。但由于阿昊的成績不好,讀了初一后就不愿意讀書了。2002年下半年,村里很多孩子因為家里窮輟學了,輟學后的孩子經(jīng)常賭博、打架,阿昊的父母擔心他受影響變壞,就把他接到了廣東。
起初,在一家橡膠廠上班的父親將阿昊介紹進了廠里上班。每天上10個小時班,工資每月500元。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半后,阿昊告訴父母,在工廠上班工資太低,要求換一個地方。不久,經(jīng)老鄉(xiāng)介紹,阿昊進入了另一家橡膠廠,工作時間一樣,但收入?yún)s有七、八百元,且包吃住。在新廠工作近一年,與他同在一個車間上班的同事發(fā)現(xiàn),阿昊開始不安分工作,時常請假出廠。一段時間后,父母得知阿昊去找在當?shù)刈龌旎斓睦相l(xiāng),當即勸導他和那些人“劃清界限”。責罵終于讓阿昊清醒了過來。
“他們要么是因為沒有文化或是身份證找不到工作,要么是嫌工廠上班辛苦不愿上班,在外面做不正當?shù)氖虑闉樯?。我不想和他們一樣?#8221;在阿昊看來,他們的生活過得“就跟流浪漢一樣”。阿昊記得,到這家織袋廠工作以后,那一批人曾多次來找他,想找個住的地方。“廠里管得太嚴了,根本沒有辦法”,但出于義氣,他仍然拿出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塊錢,請幾個人吃了一頓,每個人都吃得狼吞虎咽。
事實上,盡管竭力保持距離,阿昊始終無法擺脫與這些不良老鄉(xiāng)的交往。去年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老大”還收留了他,他也看過他們“干那些事”的場面。所以,他又非常擔心自己身不由己,卷入其中。“老鄉(xiāng)是一張網(wǎng),你擺脫不了的”。阿昊在找工作、困難時,除了老鄉(xiāng),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一開始,老鄉(xiāng)教他抽煙,嗆得他半晌說不出話,現(xiàn)在心情不好時,已是煙不離手。跟著老鄉(xiāng)泡了幾次網(wǎng)吧,阿昊又迷上了網(wǎng)絡,“我知道很花錢,但那里太吸引人了”。
而他后來傷人的刀,也是工廠宿舍里的一位老鄉(xiāng)準備“干事”的時候用的。這一天,因為喝同鄉(xiāng)小孩的滿月酒,他酒醉后曠了一天工,被主管開除了,又扣了他的工資不給—打工四個月掙了3200多元,可工廠只發(fā)給他2000元。8月7日晚上,阿昊在宿舍收拾衣服準備離開,主管來了,罵了很難聽的話。一氣之下,他操起宿舍里的刀,砍在了主管的身上。
傷人后,阿昊選擇了自首,在被送進羈押室前,他的雙腿一直在發(fā)抖。
“你那么恨他嗎?”“不是,他雖然經(jīng)常罵我們,可是基本上都是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是很兇的人嗎?”“不是,他們都說我脾氣很好,從來不怎么生氣的??赡墚敃r就是覺得很絕望,工作沒有了,又不給我錢,還要罵我,失去理智了。”
“你們村里的年輕人都是在外面打工嗎?”“都在外面。”
“你覺得窮真的讓人難以忍受嗎?”“也不是很難。我覺得難忍的倒不是窮。”
“那是什么?”“只要別人對我好一點就沒事。在家里就比較好,每個人都是很好的。”
“看到城里人,你會不會覺得自卑?”“我覺得城里人就是高樓,我們在下面看,看得脖子都酸了,都看不到人家。”
“你喜歡城市嗎?”“喜歡也不喜歡,城市不是屬于我們的。我們離它太遠了。
杭州:22歲的葉露—“能賺更多的錢。過舒服的生活,想買什么就可以買什么。”
葉露來自四川德陽。22歲的她年輕稚氣,緊緊扎在腦后的馬尾走路時不停地晃動,兩只手隨意地插在衣兜里,一如杭州街頭的普通女孩。但讓記者好奇的是,名叫葉露的她有被老鄉(xiāng)叫做“露露”的,也有叫做“曉娟”的。
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的葉曉娟隨著一幫姐妹外出打工。起初,在一家工廠做裝配。不到半年,她覺得工廠的工資太低,又在郊區(qū),“跟本就不算進到了城里”。于是,經(jīng)人介紹,葉曉娟在杭州一家火鍋店做起了服務生,雖然每天很辛苦,但她終于覺得自己“像個城里人了”。慢慢地,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土氣,想了好幾天,索性把名字改成了現(xiàn)在的葉露。
變成葉露以后,她又做了一件讓老鄉(xiāng)們掉眼珠的事情:花3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款三星翻蓋手機,還配上了五顏六色的手機鏈。那年年底要回家之前,又去燙了個爆炸頭,還染成了紅色。老鄉(xiāng)都說,跟著葉露過馬路絕對沒錯—司機一看:紅燈停,趕緊慢一慢……后來也不知是便宜的染發(fā)劑褪色太快,還是其他原因,葉露又扎回了馬尾。但第二年過年,她卻沒有回家。
“我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回家越來越?jīng)]意思了。大冬天冷得要命,地上到處都是稀泥。我媽還讓我下地摘白菜,結果我專門買來過年的一雙靴子,硬是被泡變形了;電視信號不清楚,還經(jīng)常停電;除了打麻將吃瓜子,連個逛的地方都沒有;我說要跳槽,他們說我不安分,遲早吃大虧……”
言談中,她還爆出了自己的一個秘密:“我媽非要我介紹村里的一個對象,我一聽就煩。有本事的人都出來了,誰還留在家里呢?”現(xiàn)在,葉露的第三任男朋友是從安徽來的一個小青年,在杭州延安路的一家手機賣場做推銷,據(jù)說看得她“很緊”。“他不喜歡我現(xiàn)在美容店的這份工作,但我覺得沒什么,很多人認為這些地方不干凈,這種事情我自己有分寸,以后我還打算開一個美容店,做老板。”
葉露轉過的地方很多。“杭州那些好玩的地方差不多已經(jīng)玩遍了,我倒更愿意和朋友一起逛逛街,去龍翔買點衣服什么的。”其實葉露的朋友也不多,她交往的人不外乎:男朋友、同鄉(xiāng)、美容店里的同事、網(wǎng)友。 同鄉(xiāng)中,葉露聯(lián)系上的有四、五個,有的當服務員,有的跟親戚賣服裝,有的呆不下去去了別的地方。“今年就已經(jīng)走了一個。”
“我想和當?shù)厝舜蚪坏?,對自己的日后會有幫助?#8221;葉露說。談及對杭州的最初印象,“杭州很漂亮,很干凈,但杭州人有錢,不大看得起外地人。” 這樣的印象以后不斷得到印證:“坐公車,你如果碰一下外地人,說聲對不起就沒事兒,要是碰到本地人就沒那么簡單了。”“但我覺得有能力就在好的地方生活,我想別人有的我都應該有。”停頓了一會,葉露說,“家鄉(xiāng)是不想回去的了。”
“這里比家鄉(xiāng)好嗎?”“當然啦。各方面條件都不能比,但老家的人比較好,大家都熟嘛。”
“以后打算留在這里?”“有機會的話肯定是想留下來了。但這個很難,我們畢竟是從農(nóng)村來的,文化程度又不高。不過如果運氣好能賺到大錢的話,再買個房子……不過這里的房子太貴,聽說很多當?shù)厝硕假I不起……”
上海:11歲的蕾蕾—“不知道?;乩霞业臅r候他們都說我是上海來的,在這里他們又說我是鄉(xiāng)巴佬。”
豐莊西路一家賣菜的小店里,青菜、蘿卜、大米雜亂地擺放著,一位中年男人正忙著幫人切豬肉。蕾蕾在小店后面的房間里做著功課,合上作業(yè)本的時候,她把比卡丘的鬧鐘撥到了5點45分,放在用報紙、廣告頁糊了好幾層的“書桌”上。“爸爸媽媽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他們不想吵醒我。我醒了也會裝著睡。”11歲的蕾蕾個頭不大,卻令人心疼地懂事。
蕾蕾的老家在湖北黃石,出生第三年,她就隨打工的父母進入上海,生活、成長、受教育都在城市里。蕾蕾現(xiàn)在的家在上海首批舊城改造動遷人口導入地區(qū)—嘉定區(qū)真新街道城鄉(xiāng)接合部一間大片逼仄的平房里。她的父母在這里租了兩間屋子,前面是賣菜的鋪子,后面自己住。從小,蕾蕾坐著三輪車跟父母去蔬菜批發(fā)市場進貨,和玩伴們在市場里長大。
去年,蕾蕾被迫離開了曾經(jīng)就讀的民工子弟學校,因為學校被勒令拆掉了。同時,上海取消了外籍務工子女義務教育階段就學的借讀費。由此,她進了區(qū)里的一所公辦小學讀書??墒菍W校離家實在太遠了,蕾蕾每天6點不到就得起床,一個人坐公車,花費近一個小時到學校,為此她上課常常打瞌睡,精神很難集中。轉到新學校后,蕾蕾參加了平生第一次春游,看到了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對此她很興奮。
兩個月后,蕾蕾參加了第一次大考,語文95分,是班里的第一名。她很開心,覺得這樣同學們就不會小看她了。但同學們好像還是不愿意和她一塊玩。下課后幾個女生跳皮筋,從不讓蕾蕾參加,蕾蕾要么一個人去玩單杠,要么識趣地留在教室里寫作業(yè)。 在學校里,對于父母是做什么的,蕾蕾一直小心地掩飾著。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同學們還是知道了。
有一天,作為小組長的蕾蕾照例開始收同學的作業(yè)本,組里一個男生因為功課沒做好,遲遲不肯把作業(yè)本拿出來。蕾蕾問他為什么不交,男生反罵道:“臭民工你管得著嗎?”“臭民工怎么啦?”傷了自尊的蕾蕾當即一腳踢到了對方桌角。對方也毫不示弱地站起來狠狠推了她一把,兩個人差點扭打起來。平時有心事,在學校里受了委屈,蕾蕾都不愿意告訴父母,那天回家卻忍不住哭了。
盡管新學校條件比原先好得多,蕾蕾還是很想念原來的學校。家里附近有一所很有名的民工子弟學校—嘉定行知學校,去年爸爸就有意讓她轉到這里,但當時人早就已經(jīng)招滿了。“爸爸說,明年再看看能不能讓我去那兒上學。”蕾蕾眨巴著眼睛說。
“現(xiàn)在的愿望是什么?”“爸爸媽媽很辛苦,爸爸的手總是很臟、還脫皮。我希望他們也有單位。以后我能住在一幢大樓里,有自己的房間。”
“長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讀大學,在寫字樓里上班。”
“你覺得自己是城市人嗎?”“不知道?;乩霞业臅r候他們都說我是上海來的,在這里他們又說我是鄉(xiāng)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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