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同學們都在陸續(xù)填報大學志愿。但是,具體的學科會講些什么,將來能干些什么,有什么用,很多同學是懵懂的、茫然的。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曾經有篇演講,介紹“社會學講些什么”,雖時隔多年,但對今天的普通讀者、社會學初學者了解“社會學”這一學科仍有所啟發(fā)和幫助,一起來讀讀看吧!
費孝通(1910.11.2-2005.4.24),江蘇吳江人。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著有《鄉(xiāng)土中國》《江村經濟》《鄉(xiāng)土重建》《中國士紳》等。 今天給我出的題目是“社會學有什么用”。這個題目不好講,可以慢一點講。有人要我講“什么是社會學?”我也不敢給社會學下定義。想換一個題目,講講“社會學講些什么”,或者嚴格些說:“社會學者講些什么”。
社會學者講些什么:其實沒有幾個社會學者講得一樣。不像自然科學是由一套公認的基本概念所組成的,大家都有共同的一致意見。如生物學里分類,分成動物、植物,動物里面分哺乳動物等等,大家一講就懂。社會科學就不那么一致了。
對“社會”這個概念就有不同的說法和理解。社會究竟是什么?我們天天在用社會這兩個字。但社會究竟是什么東西?社會在哪里?你看到了沒有?這些問題都很難回答。社會學是研究社會的科學。所以我想就從這里講起。我們整天生活在社會里。但說不清社會是什么東西。今天我在這里講,大家在聽,有人在錄音,構成了一個集體,發(fā)生著一系列的社會活動。這是從哪兒來的?人與人之間怎樣會發(fā)生這樣的關系?宇宙之間怎么會出現(xiàn)這一套事情的呢?
前天我看了個電視,是日本的紀錄片,講猴子的生活,是不講籠子里的,是自然環(huán)境里的。吃東西的時候,老猴子上樹嗷嗷一叫,許多猴子就來了。我就想到在沒有人類的時候,有沒有社會現(xiàn)象?
社會學這詞是英文sociology的翻譯詞。但是最初清末的嚴復翻譯斯賓塞的Study of Sociology時卻譯作《群學肄言》。
群就是集體,許多動物如螞蟻、蜜蜂、猴子等等,都有集體生活。甚至蝴蝶也有。在云南大理的點蒼山下,每年有一天是“蝶集”,許多許多蝴蝶都飛到一起,一個接一個地排著掛在樹上。這次我去美國見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一位女教授,她專門研究猴子的社會。過去四川峨眉山上也有猴子,人一去,它們就包圍你,問你要東西吃。 人類發(fā)展了,離了群就不能單獨生活,猴子可能還可以單獨生活,螞蟻,沒有試驗過一只螞蟻能單獨生活多久。我在干校時同老鼠作過斗爭,老鼠也有它的社會,一窩老鼠在地下預先儲藏了食物的洞里過冬。鳥也有集體,候鳥集體南北遷徙,雁群飛起來排著隊形,鷺鷥和烏鴉排著隊打架,這也是“戰(zhàn)爭”。但這些都是動物的本能。卵生的動物可以把兩代隔開,隔開后,下一代長大了還會像上一代一樣生活。可見,社會的根源是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就存在了。 蜜蜂還有語言,是舞蹈語言,螞蟻也有語言。所謂語言,就是用動作或者聲音表示一定的意義,這個意義可以引起對方做我要求的行為。即所謂相互行為,也就是互相配合的行為,社會行為。語言就是個傳達意義的媒介或象征,通過這媒介兩個個體之間的行為得到了配合,成為集體。人類所以能夠構成比任何動物更復雜的共同生活的集體,有發(fā)達的語言是一個重要的條件。語言中的每一個字都有一定的意義,可以引起人們一定的反應。我們這兒叫講習班?不叫學習班,“學習班”就不好聽,有“四人幫”的味道。在干校時大家叫我“老費”,現(xiàn)在叫“費老”。字眼上只有一點差別,但引起人們的反應卻很大,是不是?2002年6月,費孝通在南開大學社會學講習班結業(yè)20周年慶祝會上的合影。1980年代恢復社會學系時,由于社會學被禁止近30年,人才斷檔、后繼乏人,經費孝通協(xié)調,教育部和社科院委托南開大學舉辦了影響深遠的社會學講習班。
有沒有脫離集體一個人生活的?印度的高山里有修行的人,餓了采一點東西吃一吃,過著相當長的孤獨生活,你們讀過《魯賓遜漂流記》么?這是人們對集體生活反感,要求個性解放的反映,幻想出一個獨立生活的境界。但是實際上一個人單獨生活是活不下去的,至少活也活不長久的。人類是和集體生活分不開的,沒有一個人不是生在集體里,活在集體里,所以可以說集體生活是出于人們生活本身的需要,生活本身要求許多人在一起生活。這個生活包括衣食住行等為滿足所有物質的、精神的需要的活動。 社會學研究的對象固然可以包括一切經營著集體生活的動物,但主要是人類的集體生活,人類的社會。所以我們不妨說,社會學是一門研究人們經營共同生活的集體的學科。 人是要死的,社會要繼續(xù)下去,就要依靠集體的持續(xù)性。個體死亡和集體持續(xù)是一個基本矛盾,產生新陳代謝。沒有個體的新陳代謝集體就不能持續(xù)。人們所依靠的那套生活方式也就持續(xù)不下去,個人也就活不下去了。社會的持續(xù)是人生存的必要條件。在這個過程里,就需要一套社會安排。孩子生下來了,要有人喂奶,就要有個母親,光有個母親不行,還要給母親找個丈夫,于是有了個婆婆和媳婦,這些都是為了解決“社會繼替”這個需要。我寫過一本書,叫《生育制度》,就是講這套社會安排?,F(xiàn)在我們常說的“青黃不接”,也就是由這個個體死亡和社會持續(xù)這個矛盾所引起的。 “共同生活的集體”必須有一個大家都公認和公守的生活行為規(guī)范。普通就叫“規(guī)矩”,具有社會支持的人們必須遵守的行為模式。這些規(guī)矩哪兒來的呢?靠文化,靠人類社會傳下來的那一套辦法。上面說過許多經營集體生活的動物,它們是依靠本能來配合它們相互間的行為的。而人們卻不同,主要是靠傳下來的習俗,我們不是生長在自然界里,而是生長在一個文化界里。 今天在這里講課,前面的講桌大家不來坐,而是讓我老費來坐。大家事先并沒有開會討論這件事,而是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穿的衣服式樣不是自己想出來的。從哪兒來的?現(xiàn)在稱制服,過去稱中山裝,是孫中山穿過的式樣,而中山裝從哪兒來的?是從日本來的,是日本中學生的制服?,F(xiàn)在的日本中學生還穿這種制服,一上大學就不穿了?,F(xiàn)在對穿喇叭褲,有不少人看不慣,這些都關系到文化。過去有個“禮”,就是批林批孔的那個“禮”字。社會里做個人要“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這個“禮”就是帶著是非觀念、價值觀念、倫理觀念的行為規(guī)范。越了軌不行。過去男女之間是不能握手的,女的同男的握了手要上吊,要死人的?,F(xiàn)在國外男女之間表示友好要擁抱,我們就接受不了。 社會是什么東西?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臨時形成的共同生活的集體,而是一個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有文化的集體。它是很復雜的,它包含著滿足個人生活和集體持續(xù)多方面需要的種種集體活動。這個復雜的集體活動都并不是亂七八糟的,而是一套有系統(tǒng)的安排。我們要去認識它,就要運用很多概念、格格、框框。我們要對它進行分析——分而析之,分析其異同,把相同的東西放在一起,取一個名字,形成一個概念。這許多概念都是了解社會的一套必要的基本手段。 我們說社會是人們經營共同生活的集體,在這里還得補充說一段,講一講個人和集體的關系。社會是個集體,這個集體是由個人組成的。個人首先是個生物的單位。個人作為一個生物的單位,它是個有生有死,有痛有癢的個體。說它是個單位,是個個體,就是指它與別的單位分開的,互相獨立的,生死不與共,痛癢不相關的。它們是你死我不死,你痛我不痛,各自獨立的封閉的實體??墒侨藗兩钣中枰w,要同別人生死與共、痛癢相關。這與一群羊不一樣。羊群在被狼追趕時,每只羊都自顧自地奔跑,有只羊被狼抓住,吃掉,別的羊就可以逍遙了,它們并不關心那死掉的羊。而人卻不然,要共同想法對付敵人,所謂同仇敵愾。母親愛孩子,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東西來給孩子吃。我看這里固然有一點生物基礎,但主要是集體的文化教育出來的感情。這就是通過文化,使生物上斷離的個體變成一個整體。這是形成人類社會的根本大事。 個人和社會的關系,還要從另一方面去看。沒有個人就沒有社會。人死光了,這個由這些人形成的社會也就不存在了。它可以留下一個廢墟,一個死城,一個曾經一度活著過的社會的軀殼尸體。但是只有一批人集合在一起也不成一個社會。聚集在一起的人要經營共同生活就需要一套互相配合行動的規(guī)定了的辦法。有點像演出一臺戲,光有演員還不夠,演員們必須串定一套角色:生旦凈丑,按照扮演的角色去演唱。社會里生活也是如此,我們對某個人是“父親”,對某個人是“丈夫”,對某個人是“老師”等等,父親、丈夫、老師都是身分,所有的身分綜合起來成為一個社會結構。 我們一個個人就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各種身分進行社會活動。每個身分都是一套規(guī)定了的行為模式。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指在這個結構生活的人都得按身分辦事。當父親的人要按當父親的身分辦啦。第一個父字是指個人,第二個父字是指身分。如果個人不按規(guī)定的模式串演這個角色,那就出現(xiàn)“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狀態(tài)。 在社會結構中規(guī)定的身分是一種生活的手段,是用來滿足個人不斷增長的物質和精神的需要的。需要在變化,手段也要隨著變。這就是社會的變遷。當這一種手段不能滿足在這個社會里生活的個人們的生活需要時,這些行為模式也就站不住了。當然社會變遷不是很簡單的,這是一個需要我們仔細分析的過程。 社會學者為了要研究社會結構,所以常常把一套有關的社會身分,比如用來滿足人們某種同一需要的身分,看成是一個體系,稱它作社會制度,有如親屬制度、經濟制度、政治制度、宗教制度等等。這種分類各個社會學家也不一定一致的。他們認為社會結構就是由這許多社會制度所形成的一個大體系。社會結構是一個整體,意思是說:一個社會里的各種制度是互相關聯(lián)的,互相起著制約和配合的作用。動一毛要牽全局。 社會結構中有些制度已有專門的研究,成了許多門獨立的學科,如研究經濟制度的經濟學,研究政治制度的政治學等等。其實每一個制度都可以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研究對象。但是無論有多少研究個別社會制度的學科,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結構還是社會學所專門研究的對象。 分析一個社會結構就像解剖一個動物。在生物學里有解剖學,在社會學里有社會形態(tài)學或比較社會學。不同地方、不同時期的人們社會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形態(tài)。要進行不同形態(tài)的比較研究,那就得先分析出可以對比的部分。比如在解剖學里,把一個動物的機體根據不同的機能,如消化循環(huán)、呼吸等機能,分成若干器官。解剖學上的比較就是按著器官進行比較的。比較社會學,是按制度去比較不同社會不同的形態(tài),比如同樣是為撫育子女而形成的家庭可以有種種不同的形態(tài)。 摩爾根在美洲印第安人中傳教,接觸了易洛魁人。他發(fā)現(xiàn)易洛魁人的孩子對其氏族中生母的同輩女人都叫媽媽。他見到了和他自己社會不同形態(tài)的親屬制度。他就進行比較,發(fā)生了一個問題,這些親屬稱謂是否反映著一種“群婚”形態(tài)的親屬關系,就是一個氏族里的同輩女子和另一氏族里的同輩男子結成集體的夫妻關系?他又進一步研究印第安人中不同的親屬制度,設想出許多不同的婚姻制度如雜交→群婚→對偶婚等等,并進而把這些在同一時期見到的不同形態(tài)看成是歷史發(fā)展上的不同階段,就是說在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們經歷過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家庭制度。摩爾根正是從一個稱謂制度出發(fā),探索出了婚姻制度的各個發(fā)展階段。同生物學者從生物的各種不同形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了人是從一系列低等動物中發(fā)展來的一樣。用歷史上的發(fā)展來解釋形態(tài)上的差別,從變異的比較,化成發(fā)展的階段。 人類的社會是從簡單發(fā)展到復雜的,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到銅器時代、鐵器時代、機械時代、電子時代,使用的能源從人力到畜力、到煤、到石油、到原子能。人類文化發(fā)展是有它一定的進程的。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社會發(fā)展的每一過程,并不是歷史的偶然性,而是存在著必然性,研究這個發(fā)展過程的規(guī)律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發(fā)展史。 當然,以個別的社會來說,由于受到外來的文化及其他因素的影響,它的發(fā)展也就不一定要循序而進,所以具體的每個社會的發(fā)展史是要具體進行分析的。用已經發(fā)現(xiàn)的一般規(guī)律來硬套具體社會的發(fā)展過程是不符合科學精神的,但由于具體發(fā)展過程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而否定有發(fā)展的總規(guī)律也是不科學的。 是不是可以預測社會未來的變化?馬克思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預見到資本主義必然要發(fā)展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但怎么發(fā)展到共產主義?有很多問題,這成了我們當前研究的主題。假如不是細密地去研究,就不能幫助我們搞建設搞四化。氣象可以預報,飛機票可以預定,各種計劃都是對未來行動的安排。社會的變化如何預測?如何掌握社會的動態(tài)規(guī)律?這是我們應當認真研究的內容。我們在這次講習班的最后一段時間里要講技術的發(fā)展會帶來什么社會變化。 預測中有許多變數。如果是兩個相關的變數,比較容易計算,但是多元變數之間關系就比較復雜,要用數理和電子計算機來運算,這里,數學也進入了社會學領域。學社會學的人一定要學一點數學。 今天我只把所想到的有關社會學里所講的一些基本內容簡單地作一些開場白。我們應當更深入地弄清楚社會學里的每一個概念去幫助我們去認識社會現(xiàn)象。這些,就是社會學里的基本功。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事只停留在一般的觀察上,不夠科學。因之也談不上怎樣用我們的社會知識來為四個現(xiàn)代化服務。要使社會學對四化發(fā)生促進作用,首先是要使我們懂得怎樣科學地去觀察社會現(xiàn)象。我是相信真正反映客觀實際的社會知識是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去適應在變遷中的社會來滿足人們不斷增長的物質和精神的需求,使社會的變化更有意識地由人加以指導,使人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這是我們努力的方向。也只有這樣才能使社會學能有用,能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