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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貴堂,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為中國石化下屬企業(yè)員工。
作者
楊貴堂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回目“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紫鵑為黛玉著想,拿回姑蘇的謊話試探寶玉,寶玉癡病作,驚動賈母等。之后就有了薛姨媽探視黛玉,提到認下黛玉,并提到把林妹妹定與寶哥哥這一話題來。瀟湘館偏不缺恨嫁之婢,紫鵑聽后立馬跑了出來。書中是這樣寫的:
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弊嚣N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zhèn)€倚老賣老的起來?!闭f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么相干?”后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躁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玩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我們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毖σ虌尩溃骸拔乙怀鲞@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
于是,有論者稱,薛姨媽一心只在寶釵,意欲謀成金玉良緣,所謂“愛語慰癡顰”,并沒有多少誠意。續(xù)書中又有鳳姐獻“調包計”,老太太主導,賈政夫婦確認,薛姨媽發(fā)嫁薛寶釵,金玉良緣成真。有了這個結局,回過頭來再看,這薛姨媽真就成了巧言無實、油滑奸邪的毒婦了。
周汝昌就是這么認為的。就在這第五十七回,薛姨媽談及月下老人之際,周氏有按語道:
“薛姨媽此語分明道破寶黛二人姻緣之事看似大局已定,萬無一失,實則月下老人并未予以紅線牽定。蓋她此話已非以預言家自居,卻也流露出她無意成全寶黛之良緣好事也。”
再往前,賈母保媒,成就薛蝌邢岫煙一對姻緣,笑談謝媒錢之時,薛姨媽笑道:
“這是自然的,縱抬了十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section>
——到底是皇商,口氣比王健林們大多了?!苋瓴诖擞钟邪凑Z:
“書中之人論心態(tài)油滑,語言巧妙,大家皆推鳳姐為首,然我謂鳳姐油滑巧妙畢竟跟不上薛姨媽。她自到賈府說,久欲設席宴請老太太,然至今未有實際表現(xiàn)。提到錢財,她又運用這等妙語以尊奉為詞,實際仍然一毛不拔。至于說到提親一事,仍然還是一派好聽的仁心慈語,但其空話連篇,無一實詣,足證其油滑巧妙,遠遠超越鳳姐也?!?/section>
薛姨媽是否宴請了賈母等,書中沒有明寫,但周老先生實有膠柱鼓瑟之嫌。就在這第五十七回中,明言薛姨媽生日當天,定了一本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散場后賈母王夫人還順路看了寶黛二玉。至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位伙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才完呢。要知道,《紅樓夢》中,屢屢戲酒并置,薛姨媽沒準兒還真的設席宴請了老太太王夫人呢。
薛姨媽巧語善言,卻也是真,她的言語應對能力還是和貴族出身、皇商之家的身份相稱的,場面上的話滴水不漏?!扒裳粤钌?,鮮矣仁?!崩戏蜃拥恼摂?,說明了巧言與仁愛的關系,也誤導了后人。
就故事情節(jié)而言,接下來是宮中老太妃薨逝,又有賈敬暴斃身亡,根本不是談婚論嫁的季節(jié)。再有,與寶玉提親保媒,還真得好好掂量掂量。薛姨媽說笑一番,甚至有意放出口風,都無關緊要,可真要提親保媒,還需慎重。
薛姨媽看上邢岫煙,尚且不敢貿然行事,而是先謀之于鳳姐,鳳姐透風給賈母,賈母出面請來邢夫人,硬做保山。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邢忠夫婦同意。賈母又安排寧府里的尤氏婆媳二人,由尤氏替賈母居中料理,把兩家的事擺弄周全了?!C秸f媒,談婚論嫁,人事必得齊備,角色定位準確,職責分明,程序嚴謹,哪有那么簡單???
寶玉是賈母的心頭肉,也是王夫人的心頭肉,薛姨媽會貿然開口么?此前,有張道士向賈母提出為寶玉提親保媒,也就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試探而已,誰能想到賈母一口回絕,可謂殷鑒不遠。給寶黛二人保媒提親,技術層面也有問題。
首先,跟誰提?是跟老太太提?還是跟太太提?紫鵑說和太太說,婆子們建議跟老太太商議,簡直莫衷一是。我們知道,給襲人提前落實姨娘待遇,出自王夫人“坤”綱獨斷,事后知會了老太太,卻一直瞞著賈政。賈政曾對趙姨娘說給寶玉和賈環(huán)看好了侍妾人選,趙姨娘說寶玉都有了兩年了,可見賈政不濟事。真要做媒人,給寶玉提親,向誰提出,還真是個問題。
其二,誰來應?“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榮國府收養(yǎng)了林黛玉,那么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該怎么算?賈政和王夫人,算在寶玉這頭無疑,那黛玉這頭兒怎么算?總不能把賈母算到黛玉這頭吧?薛姨媽若當真認了黛玉作女兒,可以代行父母之職。那么,問題又來了,這個媒,斷不能由薛姨媽來做——哪有自己給自家閨女做媒提親找女婿的道理呀?
曹雪芹的預設,第一回中就明白交代了,黛玉本是以淚還情的,必定止步于情,淚盡而逝,曹公根本無意讓寶黛二人走進婚姻。如此細按,再思薛姨媽的原話:
“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也只是一個想法而已,話趕話趕到這了,程序上很難走通,薛姨媽也還沒有想到如何具體實施。但如果據(jù)此斷定薛姨媽油滑巧妙,虛情假意,實為誅心之論——我有生活經(jīng)驗可以佐證。我家夫人說件事情,我若當真的時候,她經(jīng)常會說:我就是這么說說。那么,可不可以說,薛姨媽也就是這么說說呢?
薛姨媽巧語善言,在這一回也有表現(xiàn)。紫鵑試玉,寶玉已露形跡。此時薛姨媽勸道:
“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地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section>
姨媽之語,巧為遮攔,出自善意,自不待言。而所謂保媒提親之語,也可以視為薛姨媽替寶黛掩飾形跡的回應了?!都t樓夢》敘事,屢屢故作狡黠,又善重作輕抹,還是不要輕易上當?shù)暮谩?/p>
再看第三十六回: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
這段話讀起來有些不舒服:作為“因”的引語,轉述者為薛寶釵,發(fā)話者為薛姨媽,受話者為王夫人,層次太多,引述內容又太長,一起塞進了一個句子里,十分臃腫,而作為“果”的敘述句,“所以總遠著寶玉”,只七個字,又太短,顯得頭重腳輕。
這樣一種引語方式,暴露了相關方對“金玉良緣”的微妙態(tài)度——薛姨媽曾向王夫人提過,寶釵知情。薛姨媽攀附榮府的態(tài)度明顯,寶釵心知肚明,不便也無意抗拒。所有這些,都被裹挾在了這樣一句繁瑣的間接引語中。
但這也只是轉述了和尚的話,表達了“玉”和“釵”應了和尚的話而已,遠沒有走入議婚的程序。元妃賜出端午節(jié)禮,獨寶釵與寶玉同等,黛玉降等,寶玉驚詫,寶釵存了小心思。但寶釵知道寶玉意在黛玉,無意于金玉良緣。也有論者稱,元妃的端午節(jié)禮安排,只因寶釵是客,自當高看一眼,黛玉是自家人,本該與迎探惜三種同等。對于元妃的安排,無論賈母還是王夫人,都沒有在意,薛姨媽也沒有造次。元妃是否屬意金玉良緣,借皇權賜婚姻,也就是一說,且有越俎代庖之嫌,后人為此聚訟互撕,從不曾消停過。
寶黛二玉之情形,賈母之態(tài)度,連二門外的奴才們都看得明白,興兒還曾對外宅的尤二姐、尤三姐明說過。身在榮府,薛姨媽自然明白,寶玉婚事,至少此時還是個禁忌的話題。真正的悲劇,并不需要有小人在旁添亂作惡。
寶黛悲劇,并非源于寶釵橫在中間擋路,更非源于薛姨媽的暗地謀畫。薛姨媽和薛寶釵一樣,被續(xù)書中的“掉包計”給毀了。——當然,續(xù)書者“毀”人不倦,毀掉的人物也不止薛家母女。
曹雪芹對人,始終直言不諱,稱探春“敏”,稱寶釵“時”,稱襲人“賢”,稱晴雯“勇”,稱紫娟“慧”,稱湘云“憨”,稱香菱“呆”,稱趙姨“愚”,都是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稱薛姨媽“慈”,也并非虛言,薛姨媽對薛蟠、寶釵還有香菱,自家人不必說,對黛玉也是疼愛有加。書中又借尤氏之口,稱“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也正揭示了其性格的主導方面:無可無不可,順水漂流,不知所之。
薛姨媽為人,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在榮府,在大觀園,言行應對,大方得體,不失貴婦身份。遇到自家事情,就免不了糊涂起來。書中第六回寫道,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到了梨香院,輕輕掀簾進去:
“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section>
可見姊妹兩個沒少探討家務人情這類話題,交流心得經(jīng)驗。可真到了事上,薛姨媽和她這位姐姐一樣糊涂。譬如,薛家進京,薛姨媽住在榮府,原是希望他姨父賈政約束薛蟠的——這正是薛蟠一開始所擔心的,可書中明寫,薛蟠與兩府紈绔子弟廝混:
“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到引誘的薛蟠比當日還壞了十倍?!?/section>
墮落程度,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薛姨媽對此茫然無知。薛蟠被柳湘蓮暴打,之后又要遠行學藝,還有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薛蟠傷懷,面對兒子和自家大事,薛姨媽總是一臉茫然、一頭霧水,最后還得由寶釵拿主意,妥善處理。后來,薛家與桂花夏家結親,薛蟠娶夏金桂之事,做主的正是薛姨媽。兒子婚姻大事,如此不審不慎,當母親的實在難辭其咎。
薛姨媽早寡,留下寶釵和薛蟠姐弟兩個,和一大攤子生意,我們自然不能期望她像孟母一樣三遷擇鄰,也不能指望她能學岳母那樣刺字教子,她終久還有榮府可以依附,還有王家可以依靠。但如薛姨媽這樣一味溺愛,不知教導,又所托非人,任由薛家這么沉淪下去,也確實令人唏噓。
如果說王夫人只是天真爛漫,那么薛姨媽也只是無可無不可而已,慈愛有余,心計不足,離“奸”還遠著呢。
(文中引用《紅樓夢》文字及標點,除特別說明外,全部采用《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周汝昌按語來自《石頭記 周汝昌校訂批點本》,漓江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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