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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西籬
李瓶兒死了。
西門慶傷心欲絕。
人有七情六欲。所謂七情是指喜、怒、哀、懼、愛、惡、欲。其中喜、怒、懼、愛、惡、欲這六情,在西門慶的身上是常見的,表現(xiàn)非常飽滿,唯有“哀”這一情卻委實缺失。起碼在李瓶兒死之前,西門慶似乎是一個沒有共情能力,不會傷心的人。
《金瓶梅》里死過很多人。西門慶親見過甚至參與過很多人的死。那些被他直接或間接害死的人,比如武大和苗青的死,他當然不會傷心。就是他的兄弟和他的妻妾之死,也未見他憂傷過。
想當初,他與應伯爵謝希大等人熱結(jié)十兄弟不久,其中一位叫卜志道的便生病去世了,西門慶完全沒有哀傷,與兄弟們說及此事時,主要談?wù)摰氖怯烧l來補這個空缺,以及下次的聚會如何取樂。
想當初,西門慶與潘金蓮初勾搭時,他家中第三房小妾卓丟兒正病得沉重,不久后一命嗚呼,也未見他傷心。卓丟兒死后,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孟玉樓,填了剛空出來的第三房的缺,緊接著又收了孫雪娥,不久后又抬進了潘金蓮。
再后來,他唯一的兒子官哥兒被潘金蓮設(shè)計害死,死時不滿周歲。他怒發(fā)沖冠,找到雪獅子一下子摔死,卻未落一滴眼淚。李瓶兒為官哥兒之死悲戚大慟,西門慶卻來勸她:
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松,烏云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干養(yǎng)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
可當李瓶兒死了,西門慶一下子體驗到了所有的悲傷。從未流過淚的西門慶西門大官人,以淚洗面,傷心欲絕。書中六十二六十三兩回,集中描寫了多次西門慶的眼淚與哭泣。
六十二回中,當他剛剛得知李瓶兒斷氣了,便:
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
第二天早上,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后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尸首,由不的放聲哭叫。
當眾女眷看到已斷氣的李瓶兒,皆數(shù)哭了 ,西門慶又跟著大哭起來:
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
當小廝們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于正寢,西門慶止不住地又哭了起來:
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
到了六十三回,西門慶雖然不再暴跳大哭,但仍然止不住的流淚:
話說西門慶被應伯爵勸解了一回,拭淚令小廝后邊看飯去了。
正吃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蔽鏖T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回……
這韓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觀看,見李瓶兒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
不一時,放下了七星板,擱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呆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西門慶,是我們都未見過的西門慶。他傷心欲絕,淚流不止,精神萎靡,飲食不進。誰勸都沒用。最后還是玳安的主意,將應伯爵請了來,總算勸住了他,肯吃飯了。
吃過飯的西門慶,有了一點精神,便全力地撲在了李瓶兒的治喪事宜上。他要把李瓶兒的葬禮辦的風風光光,似乎是要讓天下人,起碼是全清河縣都知道,這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當初還擔心,因花子虛孝期不滿就讓李瓶兒進門而落人口實,現(xiàn)在也完全沒了這個顧慮??刹皇锹?,連花子由都變身成了李瓶兒的娘家人,和西門府的座上賓。瓶兒死了,老大舅兩口子還給戴重孝,還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當初李瓶兒過門時,西門慶不理不睬,導致李瓶兒上吊自盡,西門慶還拿了鞭子要抽她??扇站靡娙诵?,這三年的時光,加上過門前兩個人偷偷相好的那段時間,讓西門慶越來越離不開李瓶兒。
是啊,哪怕是在最開始的偷情階段,李瓶兒對西門慶,都是真心實意掏心掏肺的。
她以身相許,以財相贈,以命相陪。
西門慶對待女人,主要是為了肉欲的享受,不大顧忌情感??山?jīng)過了這三四年與李瓶兒的相處,他大概也明白了李瓶兒的好,以及她真心對自己的好。
不知他是否清楚,瓶兒的死,不管身體上的病還是心里的病,根源都在他身上?;蛟S他都不明白,也或許并不都明白,但此時他心中對李瓶兒的確是充滿了依戀與不舍。他不僅要辦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還要請畫師給他畫像。
畫像就畫像吧,可他找人畫了像,還要拿到后院去讓吳月娘潘金蓮她們看看,是否哪里畫的不好,再讓畫師修改。他哪里知道,他對李瓶兒的這番深情厚誼,已經(jīng)讓其他女眷非常不滿了。吳月娘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表達不滿,這次的話更是難聽。潘金蓮自然更是口下無德。即使是人已經(jīng)死了,仍不能解她心中的怒氣。
玳安拿到后邊,向月娘道:“爹說叫娘每瞧瞧,六娘這影畫得如何,那些兒不象,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來了?!迸私鹕徑诱f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section>
只可惜,潘金蓮死時,別說畫像了,連一副棺材都沒有。
可西門慶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死了的這個,是他最可的人兒,理應給她最高的待遇。因此他在畫像上、經(jīng)幡上,以及靈柩上,都要寫上正妻才配享有的字樣。
可這實在有違當時的禮制。雖然那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但在婚喪嫁娶上,該守的規(guī)矩還是要守的。所以在溫秀才和應伯爵等人的強力勸說下,才勉強采取了迂回的辦法。比如靈柩上換“恭人”為“室人”,看上去就不顯得那么突兀了。
不僅如此,西門慶對待葬禮還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在乎花多少錢。當然,李瓶兒給西門慶留下的錢,甚至是她自己留下的錢,都足夠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難得的是西門慶的這份心意。
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當然知道這些錢花掉就是花掉了,不會像高利貸那樣給他帶來收益,也不會像送給蔡京的壽禮和送給蔡御史的重金那樣,給他帶來巨大的回報。但他不在乎,甚至就是要多花錢。
此時的西門慶,不是一個生意人,只是一個永失所愛的傷心人。他樣樣都要給她最好的。棺材自然要好的。
李瓶兒死前其實交代過,用一副百八十兩銀子的棺材就可以了,西門慶表面答應著她,背地里卻讓人找來了上好的桃花洞棺木,花了三百二十五兩銀子。按照明清兩代物價上漲的程度來算,此時的三百二十五兩,與秦可卿死時那副檣木棺材所費的一千兩,也不差多少。
做孝衣的絹也必須要上好的,已經(jīng)買的不好,西門慶都要下人回去換,一定要好的,貴的。
玳安道:“……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匹的破孝?!痹履锏溃骸罢撈饋恚邋X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
按禮制,小妾的葬禮,是可有可無的。就算有,主持這一切的人,通常都是正妻??晌鏖T慶是不肯把李瓶兒只當做一個小妾來下葬的,吳月娘心里一百個不愿意,自然也不愿意去操持。西門慶大概也明白吳月娘的心情,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親力親為。
雖然西門大院不是榮寧二府那般的公侯之家,但全府上下,丫鬟奴才和伙計幫閑,幾十口人是有的。西門慶能安排得如此妥當,有條不紊,可見西門慶不僅是個成功的商人,其治家的水平能力非常高超,甚至不遜于協(xié)理寧國府的王熙鳳。
又與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吊錢來,委付與韓伙計管帳;賁四與來興兒管買辦,兼管外廚房;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伙計輪番陪待吊客;崔本專管付孝帳;來保管外庫房;王經(jīng)管酒房;春鴻與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平安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云板、捧香紙;又叫一個寫字帶領(lǐng)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值念經(jīng)日期,打傘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在這兩回中看到更多的《紅樓夢》的影子。比如賈珍對待秦可卿之死的態(tài)度,與西門慶對待李瓶兒之死是不是頗多相似之處?一定要好棺材,一定要排場好看,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正妻尤氏對葬禮的不管不問,與吳月娘此時的態(tài)度不也有的一比?只是賈珍要請王熙鳳來才能料理好一應事務(wù),而西門慶自己就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李瓶兒去世,西門慶的所有親戚朋友同僚,幾乎無人沒來拜訪。就算人不來,比如黃太監(jiān),也會派人送來吊唁之禮。但他們都是沖著西門慶,而不是沖著李瓶兒。就算花大舅,其實看的也并不是李瓶兒的面子。就好比秦可卿死后,絡(luò)繹不絕的吊唁之人,沖的是寧國公榮國公的門面,而不是她秦可卿本人。
真正與李瓶兒最相熟的人,只有馮媽媽和吳銀兒。
前者是瓶兒的奶媽,與瓶兒也算風雨同舟過來的,卻在瓶兒嫁入西門府之后,與之漸行漸遠。直到臨死前一天,才由西門慶找來,想讓她服侍李瓶兒幾天。就在當晚,李瓶兒就去世了。
而吳銀兒,當初拜李瓶兒做干娘時,就沒多少真感情??衫钇績簠s高興得很,并且一片真心待她。但李瓶兒對她而言,只是個棋子和工具,用不上了,也就丟開了。她還要忙自己的皮肉生意呢。所以瓶兒病重了這么久,她竟從未來看望過。向來話不多的孟玉樓都忍不住說她:
孟玉樓道:“你是他干女兒,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兒?”
就是這樣沒良心的干女兒,李瓶兒也依然記掛著她。
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掛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section>
取出來一看:
是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技金花。
這個時候,再無情的人,也不能不被李瓶兒是善良所感動。吳銀兒直哭得淚如雨下。
當?shù)谌沾髿氈眨罟鸾銇淼轿鏖T府,看到吳銀兒早來了,說道:
“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
像極了之前西門慶做了官之后,她們倆人的爭風吃醋急赤白臉。
李瓶兒的頭七的日子,西門慶請和尚做水陸道場,親朋伙計無不畢集。吳銀兒與李桂姐同樣也來了。第二日,鄭愛月也來了。
因為鄭愛月抬了八盤餅馓、三牲湯飯來祭奠,算是比較重的禮了,因此便給了她一匹整絹孝裙。此前,吳銀兒與李桂姐都只得了三錢奠儀,心里便不平衡,去告訴了西門慶。
西門慶道:“值甚么,每人都與他一匹整絹就是了?!?/section>
這下,李桂姐與吳銀兒兩個人之間的爭風吃醋,變成三個妓女的一臺戲了。
傷心了一個星期的西門慶,終于逐漸恢復了活力。晚上海鹽子弟演戲時,西門慶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熱鬧的。他清冷了一個星期了,該熱鬧熱鬧了。只是沒想到,在熱鬧的戲中,西門慶卻依然想起來了李瓶兒,并再次落淚。唯有在對待李瓶兒時,西門慶才顯得像個有感情的人。
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
而對于其他人,熱鬧就是熱鬧。加上坐席間有李桂姐吳銀兒這樣的妓女,應伯爵、謝希大這樣的幫閑,除了插科打諢,笑罵,一切,似乎都恢復了之前的歡樂,哪怕這是在李瓶兒的頭七儀式上。
而對于逝者李瓶兒來說,這個世界所有的熱鬧都與她無關(guān)了。也好。她雖然如愿地進了西門府,做了西門慶的小老婆,可這兩年的時間里,她擔驚受怕的日子比輕松快樂的日子要多。即使當初做兩種書的小妾,做花太監(jiān)的藏嬌,雖然也兇險和委屈,但也未見得比在這里更兇險更委屈,起碼,那個時候她還活著。而這條她自己選的路,不惜一切代價走的路,卻最終要了她年輕的生命。也好,官哥兒已經(jīng)先走一步,瓶兒此去,是母子團圓了。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仿佛一切都變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p>
本文由喜馬拉雅主播“風神_007”播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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