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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笙歌拂衣
《金瓶梅》一百回,前79回都在寫聚,寫西門慶收集美色、聚攏財氣、謀取權力。后面21回,都在寫散。
《金瓶梅》一書有兩場隆重的葬禮,一個是李瓶兒的,一個是西門慶的。
葬禮從來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李瓶兒死時,西門慶如日中天,他的愛妾死了,焉有不來之理??蛠砜屯?,官來官去,凡有機會來西門家露臉的得塊孝絹的,都來了。瓶兒的葬禮好不風光熱鬧。
西門慶死了,也有客來,也有官來,但“送殯之人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一句話,曲盡世態(tài)炎涼。
得知西門慶沒了,從前熱結的十兄弟,聚在一起商議如何出人情錢。繡像本寫得簡單,詞話本這一處則詳細得多,細寫應伯爵和兄弟們算帳,祭桌上的每一樣物品開支多少,祭文多少錢,在西門家又能吃到多少,得多少回禮,一筆一筆算得清楚明白。眾兄弟聽后一致覺得一錢銀子雖多,可得到的好處更多,因此高高興興拿出一錢銀子來湊了一個祭桌。
每遇婚喪嫁娶,中國人都這樣計算過人情錢的虧賺,但這帳由應伯爵打頭來算,則不由感嘆這個冬天真冷。前不久他喜得貴子,西門慶還笑著給了五十兩呢。
但也不能苛責應伯爵。熱結的十兄弟,應伯爵親見西門慶冷一些,熱一些,看他謀占花子虛的老婆、財產,西門慶對自己再好,又哪有真正的心服和安全感。如今看他去陪花子虛,只怕還暗暗舒了一口氣,人在做,天在看。至于平時的親熱,應伯爵提供情緒價值和信息,西門慶心甘情愿買單化銀子,本就是等價交換。對于應伯爵來說,西門慶死了,他先焦慮的是下一個西門慶在哪里?
熱結的兄弟化錢請水秀才寫了一篇祭文。小說一直沒有濾鏡,但此時,作者忍不住跳出來,借水秀才的祭文好好諷刺了西門慶一通:
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恒助人以精光……逢樂而舉,遇陰伏降……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臺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
這樣一篇祭文,堂而皇之的在葬禮上念了。一本正經的中國人,真要玩喜劇時,特高級。
西門慶從前的相好,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等人都來了。王六兒也備了祭桌,來送老情人一程。吳月娘視她為西門慶病死的罪魁禍首,聽說她也來上祭,便先罵道:
“賊狗攮的養(yǎng)漢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還來上甚么毴紙!”
吳月娘之前,只覺平庸,曾經為了維護官哥幾次和潘金蓮交手,覺得她是關鍵時刻不掉鏈子的女人,想不通為何張竹坡那么恨她。但西門慶一倒,她要主事時,她的蠢就化為惡,堪稱敗家的娘們。她罵王六兒排山倒海的滿口粗俗,比肩潘金蓮了,還和潘金蓮一樣不計后果。她之前窩藏李瓶兒的財物何等能忍,何等有主意,如今卻沒半點成算,還是吳大舅提醒吳月娘,王六兒的男子漢:
“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
吳月娘才想起利害關系來,叫孟玉樓出去接待。
王六兒被冷落恥笑,她的兄弟王經也早被吳月娘趕走,加上之前申二姐被辱罵,她還有什么理由好好奉承吳月娘過日子。后來,她極力攛掇著韓道國,拐了一千兩貨銀連夜走東京去了。
吳月娘的愚鈍,還不止錯析潘金蓮、王六兒的責任。當她坐完月子能起床理事時,先就對李瓶兒下手,利落地搬走所有東西,散了她的丫頭,燒了李瓶兒的畫像,一把鎖鎖了她的屋子??蓱z李瓶兒生前低眉順眼地待她。也許她并不是恨李瓶兒,而是借此惡狠狠地發(fā)泄對西門慶的怒氣:我終于能做主了。但這樣利落掃除李瓶兒的痕跡,別的妾誰能不驚,誰不寒心:和她,守寡相伴,真能安然到死嗎?吳月娘此舉,已經預示著姐妹們休失散了是個笑話。
潘金蓮沒寒心,大概是西門慶死時的叮囑,讓她以為自己拿到了免死金牌,吳月娘不會拿她怎么樣。她肆意地歡笑,和陳敬濟抓緊時間調情,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后調笑。才過首七,潘金蓮便嫻熟地約他:
“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后邊,咱就往你屋里去罷?!标惥礉筒坏?,先往屋里開門,潘金蓮鉆入他房內,二人在炕上便翻云覆雨。
第二天一大早,意猶未盡的陳敬濟找潘金蓮要庫房鑰匙,趁春梅去拿鑰匙,潘金蓮從窗眼里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這般甜蜜急切,仿佛初戀的小年青。隔窗親吻,又是丈母娘和小女婿的亂倫刺激,直令人血脈僨張。
想起西門慶臨終時切切的叮囑,你姐妹守著我的靈,不要失散了。這才沒幾天,最寵愛的潘金蓮便和小女婿搞上了。生前,他完全忍不住欲望的勃發(fā),卻希望死后女人們能忍住,對他一心一計。這是男人的自負,還是覺得女人是另一個物種?潘金蓮性感妖嬈的誘惑,生前他忍不住,別的男人又憑什么能忍得???
也許,就是西門慶身上這正常的欲望、正常的期望,與世人契合??此氨M力聚攏的女人們紛紛自謀出路,才越讀越冷,真冷到骨子里去。因為我們不得不接受和臣服——這個世界就是這般現實、欲望就是這般難以馴服。人人都被生活和欲望主宰,無法逃脫,偏偏我們希望別人能馴服,不侵害自己半分。
比起應伯爵熱結的十兄弟,麗春院的姐妹們有情誼得多。都說嫁出去的兒女潑出去的水,但李嬌兒和娘家麗春院就從末疏離,麗春院也沒將李嬌兒視作外人。西門慶要梳籠李桂姐,李嬌兒拿錢為她打造頭面爭寵;李嬌兒被潘金蓮欺負,李桂姐想法回敬。西門慶一死,麗春院的人便為李嬌兒謀劃出路:一,不必守節(jié);二,偷些錢財防后,三,找個好下家再嫁。青樓到底是社會的最底層,時時面臨生存危機,絕望世道人心,因此,一旦出事,便顧不得那么多,早謀劃和早絕斷才是王道。
“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jié)!教你手里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后?!?/section>
這話李嬌兒豈會不聽。她和西門慶沒兒女,又不得寵愛,于情于理都沒什么好守的。等李銘和吳惠等唱的來參加葬禮,李嬌兒和他接上了頭。到西門慶五七出殯時,能偷的都偷得差不多了。麗春院便下了新指示:
“不消只顧在他家了。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section>
李嬌兒應該是故意露出馬腳來,潘金蓮看見她和吳二舅接觸,春梅看見她給李銘東西。事情便吵到了吳月娘那里。吳月娘趕走了吳二舅、李銘,李嬌兒 :
“與月娘兩個大鬧大嚷,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section>
吳月娘再蠢也知道不能留了,叫她哪來的回哪去。
這正中了麗春院的意。幾番扯皮后,李嬌兒拜辭了月娘,坐上轎子,帶上箱籠回麗春院去了。
應伯爵一直特別幫襯麗春院的生意,西門慶包占李桂姐,解決西門慶和李桂姐的矛盾,都有應伯爵牽線?,F在,他又發(fā)揮幫閑本色,為李嬌兒找了一個好下家。
這人是張二官,大名張懋德,是張大戶的侄子。這個張大戶,潘金蓮曾被賣到他家當使女,被張大戶收用過,然后才有潘金蓮被張大戶娘子苦打,轉手給了武大。如今,西門慶的女人又和張家接上頭了。真是風水輪流轉。
張二官并不聽風就是雨,先化了五兩和李嬌兒睡了一夜。李嬌兒在西門慶家毫無青樓本色,但這一夜,明顯令張二官極滿意,第二天便花三百兩銀子娶走了李嬌兒當二房。
娶走了西門慶的女人,權力、生意豈能旁落。要接班便全面接班,張二官躊躇滿志。
在應伯爵的牽線下,張二官出銀五千兩,應伯爵、李三、黃四借徐內相五千兩,合伙接過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又打點了上千兩金銀,走東京樞密院鄭皇親、堂上朱太尉這路,討要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
女人、權力、財產都要過來,自然也要西門慶的人才:
“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section>
應伯爵最熱心的,便是介紹潘金蓮才貌雙全,比唱的還喬,說的那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的就要娶了潘金蓮來。
作者很為應伯爵不恥,罵他是“勢利小人”,行的是“不義之事”。但西門慶已經死了,活著的人日子還要繼續(xù)。后來潘金蓮亂倫、打胎,鬧得家宅不寧,比起好好打發(fā)走,哪個更體面呢。
應伯爵是書中第一聰明人,早看出西門家的未來。
西門慶沒有族人,死后全要吳月娘、陳敬濟撐家。這兩人是什么貨色呢,西門慶剛咽氣時,伯爵勸陳敬濟:
“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section>
一語窺盡經濟底里。西門慶臨終前將后事托付給陳敬濟,又交待關閉各路生意,何嘗不是因為看透小女婿不中用,接不了他的班。應伯爵的用心叮囑,吳大舅如何呢,根本沒有當哥的樣子,竟然推脫道:
“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section>
應伯爵又苦口勸:
“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么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
應伯爵此時,完全在為西門家打算,可惜舅舅不管,女婿不中用,正妻更是愚鈍無才,西門慶家的后事可想而知。
至此,突然懷念起西門慶的能干和擔當來。他能當打婦女的班頭,騙婦女的領袖,全因為這些人都要倚靠他才有美好生活。手上向上,她們和幫閑們,能不跪著奉承么。可惜西門慶運氣太好,燃得太猛,英年早逝?!?span>面對幸運,所需要的美德是節(jié)制”,西門慶沒有節(jié)制,早早掛了。
他的接班人張二官、王三官、何千戶們,正拼了命的擠上來,要走西門慶的路。
黑格爾說人類唯一能從歷史中吸取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來都不會從歷史中吸取教訓。
歷史如此,人性何嘗不是如此。歷史本就是一個個鮮活具體的人聚合拼湊創(chuàng)造的。后二十回的精彩,便在作者用更緊湊戲劇的情節(jié),以社會的兵荒馬亂、西門家樹樹猢猻散,的向人類展示這永恒不變的法則。
本文由喜馬拉雅主播“風神_007”播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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