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們那里,只有實在娶不上媳婦的才會娶一個外地女人。
我爸就因此娶了我媽這個昆明來的女人,所以我爸常說自己命不好。
我爸說他能娶上我媽,是因為我大伯。
我大伯在和朋友去昆明倒騰特產(chǎn)的時候,遇到正在街上討生活的我媽,在征得我媽唯一的親人——我從未謀面的舅舅同意后,把我媽帶到了北方的一個小村莊。
讓我爸娶我媽這件事,治好了奶奶的心病,但也落得我爸牢騷滿腹。
我爸覺得就算家里兄弟五個,他這個老四早過了成婚的年紀,也并不能代表他以后就說不上親。這樣子娶一個外來的女人,實在是沒必要。離這么遠,生活習性也不一樣,要怎么一塊過日子!
最后爺爺一個鐵鍋甩過去,我爸只得老實閉嘴。
半個月后,我爸和我媽結(jié)婚了。
聽我奶說,我媽和我爸結(jié)婚的時候,我舅舅從南方趕來,并在簡單的婚禮上唱了一首蔣大為的《牡丹之歌》,我媽還曾打拍子配合舅舅。
當天晚上,我爸就發(fā)了脾氣,他覺得娶我媽就是丟人現(xiàn)眼。
2
我媽的婚后生活過得并不好,好在奶奶對我媽很關(guān)照,一直耐心教她這邊的人情世故。
奶奶說,我媽來的時候才19歲。
奶奶說,我媽剛來就受到了我二伯母的欺負。雖然她和我媽一樣,也是外地人。
我媽泡了一盆要洗的衣服,二伯母掀起盆,把衣服倒出來,拿到自己的屋里去盛放要洗的衣服。
我媽敢怒不敢言,奶奶訓斥了二伯母。
奶奶說,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媽總是會刻意地討好別人。
比如,三伯母娘家是鄰村的,三伯母又是家里的老大,家里有個忙不開的時候,她就會回去幫忙,這時候我媽會自告奮勇地也跟著去,人家種菜,我媽就幫著擔水。
奶奶背地里教我媽,幫忙就行,別干這累活,我媽笑笑說沒啥,只要嫂子們真心對我就行。
我爸可不這么認為,他覺得我媽缺心眼,老被人家算計,丟了他的人。
我爸心情好的時候,會罵我媽幾句;心情不好時候,則是又罵又打。
我的腦海中,有這樣一幅畫面:在我家的西屋中,爸爸拿下長條木箱子上的蓋板,往我媽背上掄,我弟在一旁哭。
那是我自懂事以來,第一次見我爸打我媽,這么多年來,那殘暴畫面刻在了我的心里,一直揮之不去。
3
我弟小我三歲,有了我弟后,因我媽照顧不過來,我就和我奶一起睡,有時候一天只回家吃頓中午飯。
那時候,我時常覺得,我媽對我不親。我對我媽自然也親不上來。
我媽是個外地人,這個自我懂事起就知道。
對于“外地人”這個詞語,年幼的我是這樣理解的:做不好一雙好看的鞋子;離家這么遠,讓我沒有個姥姥家可以去。
我奶有時候也會看著我腳上露出腳趾的鞋子嘟囔上一句,這外地人就是不行呀,懶死了,連孩子的鞋都不做。
為此,我也對我媽有意見。學校里女孩子們腳上的布鞋都是媽做的,看到那漂亮的鞋面,納得密實的疙瘩底,我就自慚形穢,進而開始生悶氣。
我回家后,大發(fā)了一場脾氣。
一個半月后,我也穿上了新鞋,只是那鞋子和同學們的都不一樣,奶奶說那是“懶巴鞋”。
同學們也很好奇地問我:你媽做的鞋咋和我媽做的不一樣呢?
但就是這“懶巴鞋”,我穿了好幾年。后來,隨著年歲增長,我越來越覺得我跟我媽沒感情。而且,她整日神神叨叨的,也讓我在學校里很沒面子。
我媽會“通神”,類似于神婆,幫小孩子壓驚,治大人的“邪病”。
村里有好些人都說她這是糊弄人,反倒是許多外村的人,經(jīng)常會慕名而來。甚至,在那個汽車還是個稀罕物的時期,還會有人開轎車載我媽去他家里“看病”。
有一次上科學課,我整個人都想縮起來,找個地縫鉆進去。因為那一課講的是迷信與科學,我覺得老師和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里都寫著:這一課就是專門講給你聽的,你媽辦的事不科學。
對于我媽給人“看病”這事,我們不喜歡,但是對于我媽“看病”掙得的好處,我們?nèi)覅s都樂意享受。
我爸拿著我媽掙來的香火錢,吃著人家拿來的“供品”,那叫一個美滋滋,我和弟弟抱著各式各樣的小零食吃得也是心滿意足。這個時候,我家的氣氛出奇的其樂融融。
4
我初中沒畢業(yè),我爸就苦口婆心地勸我退學。
我用眼神求助我媽,但我媽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我還是輟學了。
之后,我去了村里的地毯廠當學徒。
就是從那時起,我對我爸說話少了,我爸頂好的瓦匠手藝慢慢荒廢了,錢不怎么掙了,酒一天兩頓卻是不能少,我媽挨的打也多了,也狠了。
那天中午,我從地毯廠回家,我爸就因為是先澆地還是先曬麥子這種小事,當著我的面向我媽扔去了一把鐵锨。好在我媽轉(zhuǎn)身躲避及時,鐵锨只擦了一下她的腳后跟。
之后,我爸又抓住我媽的頭發(fā)扇她耳光,我制止不住,直到最后,鄰居聽到聲音趕過來勸架,我爸才住手。
第二天,我媽走了。
我奶來我家罵了我爸,媽媽在這邊沒有親人,她去了哪里,也真是讓人猜不著,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干著急,其實著急的也就三個人:我奶、我、我弟,我爸還是一天兩頓酒,并且信誓旦旦地說:“不出三天,她肯定自己滾回來?!?/p>
我媽在第三天的深夜,爬過我奶家低矮的木門敲響了我們的窗戶。
我奶抱著我媽哭,我蒙蒙楞楞地也過去抱我媽,她把她及腰的長頭發(fā)散開了,亂糟糟的。
我奶心疼地問我媽去了哪里。我媽不說話,只是告訴我奶,她今晚上來,是從成片的玉米地里穿過來的,她不敢走大路,怕大路上有壞人。
我媽只說了幾句話,便掙脫我和我奶的手走了,這一走又是半個月。
那天我正在上班,我奶去廠里找我,幫我請了假。她在路上告訴我,讓我去接我媽。
我媽在以前曾找她看過病的“客戶”家里,待的時間長了,人家以不拆一家親為由,來找我奶,讓我奶去接人。我奶走不了太遠的路,只能讓我這個小孩子去接。
接了我媽回來時,我推著自行車,我媽就跟在我旁邊。
我很害怕,怕我一個不留神讓她又跑了,人生地不熟的,她就是我的主心骨。
一路上相安無事,但在村口,我媽坐下了。我很是擔心,怕我媽不回去,可我媽只是小聲說:“我回去,你爸會不會再打我?”
我媽回來后,我爸罵了她幾句,但沒有再動手。
5
每年秋收過后,我奶總要去我二姑家住半個月,這時候,我就不得不回家睡。
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我媽和我爸早已分床睡,也知道了我爸做的丑事。
我和我媽睡在西屋,半夜里一睜眼,見我媽正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我剛要開口,我媽就把我的嘴捂住了,并在我耳邊說:“妮,你爸和隔壁的娘們搞丑事,你聽,他又在用咳嗽聲傳暗號?!?/p>
我似懂非懂地轉(zhuǎn)頭,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隨后,我爸的咳嗽聲傳來,之后,我似乎還隱隱聽到,墻外面有女人的咳嗽聲傳來。
從那時起,我就對我爸的咳嗽聲特別在意,對隔壁的女人也不再熱情招呼,甚至還曾三天晚上不睡覺,來確定我爸是不是真的做了丑事。
我不曾逮住他們,但我爸深夜愛在院里咳嗽卻是真的。
我不愿再在那個家待著,便請假去了姑姑家,把我奶找了回來。
我把我媽告訴我的事情轉(zhuǎn)告我奶,我奶嘆了口氣,讓我姑娘家的別說這種事。我由此確定其實我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只是,我心里還是始終不愿相信這是真的。
我爸又一次狠打了我媽,說我媽在外面壞他的名聲。
那一次,我媽的眼眶青了,頭也腫了起來,我壯著膽子吼了我爸幾句。
半月后,我媽去了鎮(zhèn)上的食品廠上班。聽說我媽要去鎮(zhèn)上給他掙錢,我爸別提多高興了。
她走的那天下午,一進門,我媽就笑著告訴我,說她要去鎮(zhèn)上的廠里上班了,村里還有兩個女人一起去。
下午,送我媽出門的時候,我媽走出去又跑回來,把我和弟弟抱在懷里分別親了一口,我們?nèi)齻€都哭了。
我媽說,等她下次回來,就給我和弟弟買新衣服,還要買好些好吃的。
可是,這么多年過去,她說的新衣服和好吃的,我和弟弟都沒得到。
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個印象就是:我爸騎摩托車載著她走出好遠后,她還在努力地轉(zhuǎn)著頭,沖我們擺手。
6
我媽去了廠里后,不到一個星期,就跟一個外地男人跑了。從我13歲到現(xiàn)在33歲,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有鄰居在離我家不算太遠的地方見過她,勸她回來,可是她說:“死也不回去?!?/p>
聽人說,她現(xiàn)在的男人對她很好,兩人還收養(yǎng)了一兒一女。
有人問我,你不去找你媽嗎?不想她嗎?
我會滿臉不在乎地這樣回答:這么多年過去,我真的快忘了她的模樣了,只要她現(xiàn)在過得好就行了。
其實,越長大,我真的就越想她。
這句話,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小時候思想不成熟,只覺得她的出走,讓我丟了臉又丟了愛,甚至我還一度恨她。只是,現(xiàn)在,我慢慢地懂了,她的出走,確是在為自己找一條活路。
成年后的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討厭那個臟亂不堪的家,討厭一直生活在污濁里的他。
這些年,他也知道了什么是作繭自縛,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可是,到頭來,他卻還是自己生火做飯,老無所依,只剩了一張佯笑的臉。
我很少同他講話,更沒問過事到如今他有沒有后悔過。
孤燈殘影,身形佝僂,他的后半生注定要與孤獨、落寞相守。他對我媽,他那個外地媳婦,絕口不提,我想應(yīng)該是羞于啟齒吧。
今生,我對我媽別無他求,唯愿她下半生安康幸福,不要再受苛待。
還記得小時候。
暖暖的太陽下,我們倚坐在門檻上,我媽會捏著一小截子鉛筆頭給我畫花。卷了邊的破草紙上,一大朵又像牡丹又像菊花的花盛放。我媽說,那是她家山后面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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