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伊北
摘自新書《懷舊食堂》
有段時間,大概有一年半吧,我和一個叫喬伊思的人合租一套兩居室,一人一間,客廳公用。像很多合租客一樣,我和喬伊思并不認(rèn)識,我包租下一套房,再去網(wǎng)上發(fā)布帖子,征租客,喬伊思來應(yīng)征,當(dāng)我得知他是演員后,約法三章,不許帶人回來,房租押一付三,不許養(yǎng)寵物,喬伊思全都答應(yīng),復(fù)印了身份證,簽了合同,他就搬進(jìn)來了。
他原名喬鋼,喬伊思顯然是藝名了。
“誰給你取的?”我問。
“我自己啊?!眴桃了颊谧x書,演員里,他算愛讀書的。
“跟愛爾蘭作家重名了?!蔽也焕洳粺嵴f。
“我是思念的思,他是斯人獨(dú)憔悴的斯,兩回事兒。”喬伊思苦口婆心。
還真有文化。
剛搬進(jìn)來那會,喬伊思還在電影學(xué)院上學(xué),說是上學(xué),其實就是進(jìn)修,“混個圈子”,喬伊思這么說。每次去上課,喬伊思總會打扮得很酷才出門,棒球帽一定要的,頭發(fā)長,有范兒,要么穿得特多,機(jī)車皮夾克,靴子,要么穿得特少,背心,超短褲,夾腳拖鞋,但無論多還是少,他出門前弄個半小時是肯定的?!斑@么弄累不累?”我咬著筆頭。喬伊思瞥了我一眼,我穿著大褲衩,頭發(fā)幾天沒洗了,“你們搞創(chuàng)作不用見人,怎么都行,我們可不行,演員,就是要讓人看到你,風(fēng)格很重要?!?/p>
他一口一個我們演員,結(jié)果等他畢業(yè)時,我分明看到證書上寫的是,攝影培訓(xùn),行吧,他說演員就演員吧,反正這一行,學(xué)什么的不重要,只要能上戲就成。
“演員就是混個圈子?!眴桃了挤磸?fù)說。
混圈子是個體力活,白天混,晚上也得混,晚歸成了必須。
過十二點(diǎn)了,我還在電腦前劈里啪啦打字,有人敲門,我打開門,是喬伊思。
“這個點(diǎn)還敲門,像鬧鬼?!蔽易l責(zé)他。
“忘帶鑰匙了?!?/p>
“又去跟老胡混了?”老胡是他在電影學(xué)院的同學(xué),年紀(jì)大,在圈里混過幾年,說是有些人脈。
“請你吃煎餃?!眴桃了夹ξ?。
“有好事?”
“開始做攝影助理了。”
我接過煎餃,打開飯盒,一盒六個,皮被煎得金黃,每一個餃子褶皺都很清晰,我直接上手,哦,菜肉餡的,看來剛出鍋不久,還是溫的。
“去外地拍?”
“就在順義,幾天?!眴桃了寄罅艘恢患屣?,仰著頭,放進(jìn)嘴里。
“你這煎餃在哪買的?”
“就在胡同口?!眴桃了歼M(jìn)屋去了。
從這時候起,喬伊思頻繁穿梭于各個劇組,但多半很小,拍的那些戲,甚至在很久之后我也沒看到,喬伊思做的,還是攝影助理。
“我們那個戲特牛?!鄙钜?,我和喬伊思面前橫亙著兩盤煎餃,他手指夾煙,時不時在煙灰缸上點(diǎn)點(diǎn)?!皳?jù)說能請王寶強(qiáng)?!蓖鯇殢?qiáng)在草根演員界是個傳奇。
“我他媽就是太內(nèi)向?!眴桃了纪铝艘豢谔担w到地上,他從來不打掃衛(wèi)生。
“內(nèi)向?”我吃我的煎餃。
“做演員,得會來事兒?!眴桃了奸_始起勁了,手上動作豐富。
我繼續(xù)做我的聽眾,他一準(zhǔn)會滔滔不絕。
“你像文章,條件一般吧,但人家會混,整體跟著高圓圓后面叫姐,結(jié)果,你看,上戲了吧?!?/p>
“有這事?”
“都這么說?!?/p>
“那你也多認(rèn)識認(rèn)識人?!蔽矣幸淮顩]一搭。
“你什么時候?qū)懸粋€戲給我演演。”喬伊思抽盡了一支煙。
“量身定做那種?”我故意很認(rèn)真地。
“必須的?!?/p>
“那你只能演《雙旗鎮(zhèn)刀客》那種。”
“演一個俠客?”
“演土匪。”
“那么不看好我?”
“你還是先踏踏實實找份工作?!?/p>
“你自己不也不踏實?!?/p>
“我每天都在工作?!?/p>
“我也在工作,每分每秒?!眴桃了加行嵟?/p>
電影學(xué)院藝考的時候,老胡來我們這喝了一回酒,老胡江湖味很重,滿嘴的名人名字,都認(rèn)識他,都很熟,只可惜他混了十年,還是虎落平陽不得志。
“包在我身上!”酒很大了,老胡拍胸脯,“都是小事,喬,你肯定能行?!?/p>
喬伊思被鼓舞得意氣風(fēng)發(fā),那會他正在做群眾演員,“哥,我信你!”喬伊思端著啤酒杯。
我不言不語,用雙眼記錄這一切。
夏天未到,一個晚上,喬伊思剛進(jìn)門,拎著煎餃,這次是我委托他買的。
手機(jī)響了。是老胡。
“別,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馬上馬上……沒問題。”喬伊思一邊接電話,一邊把煎餃遞給我,拔上剛脫了一半的鞋,走了。
這晚他回住處的時候——我們都稱租的房子叫住處,不叫家——天已經(jīng)放亮了,我被他不拘小節(jié)的大動作發(fā)出的聲音吵醒。
喬伊思半個身子倒在沙發(fā),腿拖在地下,一身酒氣,他唱歌,唱了一首老歌,含含糊糊,好像是張學(xué)友的一首什么,唱唱,笑笑,半夢半醒。
“沒事吧?!蔽遗乃哪?,“去醫(yī)院?”
“我拿到角色了!”喬伊思嗷一嗓子?!拔夷玫浇巧?!”他又嚷,然后,繼續(xù)唱歌。
他早前買回來的煎餃,還剩兩只,孤單地躺在茶幾上。
“摸一把就摸一把,盡管摸。”喬伊思瘋瘋癲癲。
我打電話給胡大,沒多久,他到了。
“這沒事兒吧,不會出人命吧?!蔽抑苯訂査?。
“沒事兒,”胡大說話永遠(yuǎn)都是一副打包票的樣子,“就是喝多了?!?/p>
“什么叫摸一把。”我依舊問得直接,都是成年人,沒必要拐彎抹角。
胡大愣了一下,說,“你懂的。”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覺得這個凌晨分外荒涼,沙發(fā)上,喬伊思還在胡言亂語,我拉開窗簾,陽光照了進(jìn)來。
喬伊思上戲了,在一部電視劇里,演一個有名字的角色,據(jù)說是個抗戰(zhàn)劇,去遼寧拍了一陣,又去山東,我們能從微博上了解一些他近況。我從不問他什么,他也不問我,我們算不上朋友,當(dāng)然也不是敵人,我們只是一起走過一段路。
喬伊思在微博上寫,青島,人生海海,一切剛剛開始。配圖是自拍,前景是他,背景是大海。
可惜,人生需要運(yùn)氣,喬伊思主演的這部片子,我到現(xiàn)在都沒看到,據(jù)說因為審查沒過,無法播出,也有人說撥了,在地方臺,只是沒上星,撥的時候還改名了,叫《大別山別動隊》。
八月,戲份殺青回來的喬伊思開始過暑假,他常常去見組,但都沒回音,他的房租該交了。我不好意思提醒,就為他常拎回來的夜宵——煎餃,我都覺得自己還是能幫就幫,下個月他會交的吧。
“真是狗窩?!毕奶鞗]過完,喬伊思的媽媽來了,這是她進(jìn)門說的第一句話。
客廳茶幾上有吃完的面桶,干涸了,里面一片黃色污跡,沙發(fā)上堆著喬伊思的衣服,春夏秋冬都有,地上有好幾只拖鞋,都是單的,另一只不翼而飛。還有雜志,《世界電影》是喬伊思必看的,但他從來不收。
“媽你別動,我們這都有數(shù)的?!眴桃了忌僖姷厝鰵饬藡?。
“有什么數(shù),臟就是臟?!眴虌寢屃嗥鹨患宄R褂,一只大蟑螂噗嚕嚕振翅高飛,朝另一個無光的地方躥去,喬媽媽大叫,跳腳。
“媽——你別忙了行不行,明天還要去醫(yī)院呢?!眴桃了疾嬷瑹o可奈何。
喬媽媽是來看病的,眼睛有點(diǎn)問題,白內(nèi)障?青光眼?我沒問過,看起來問題不大。
“我媽在這住幾天沒問題?!?/p>
“沒問題沒問題?!蔽冶M力和善。
喬媽媽在我們這住了兩周,每一天,我們都有可口的飯菜,各種面是吃遍了,還有菜,神奇的喬媽媽似乎八大菜系都有涉獵,酸甜苦辣,她都能掌握得恰到好處。
“媽你支持我吧?!眴桃了紛A著一塊紅燒肉。
“當(dāng)然支持,全力支持?!眴虌寢尯翢o保留。
“喬伊思現(xiàn)在都能演上角色了?!蔽?guī)蛦桃了挤埏椞健?/p>
“你們這不是有一種煎餃,”喬媽媽問,“不是說特別好吃嗎?”
“我去買!”喬伊思跳了起來。
真是個充滿柔情夜晚,又有煎餃。
半個月后,喬媽媽要走了,臨走前,在廚房,喬媽媽突然掏出一個信封塞給我。
“阿姨你這是?”
喬媽媽微笑,“房租,有一個多月沒交了吧,這是半年的?!?/p>
我不知道怎么說。
“他沒按時交,很抱歉啊?!眴虌寢尩男θ轀嘏执认?。
十月,我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我們都有很多夢想,我們都不甘于平凡,但殘酷的生活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你,你不過是一個無力的普通人。
喬伊思開始大規(guī)?;炀茍觥S幸欢螘r間,我甚至三五天都看不到他,進(jìn)門已是半夜,我隱約聽到房門咣當(dāng)一響,等我下班回來,屋子里已沒有人,只留下一股濃重的酒氣。
禮拜天,喬伊思回來了。我買了煎餃回來,當(dāng)午飯。
喬伊思穿得很前衛(wèi),皮褲子,夾克,短發(fā),手臂上有刺青。
“要演硬漢?”我問。
喬伊思捏了我一只煎餃,一個利落地轉(zhuǎn)身,“我遇到貴人了?!?/p>
“貴人?”
“苗苗?!?/p>
“她誰呀?”
“也是一個演員,她帶我跑場?!?/p>
我收拾桌子,“跑場的意思是?”
“認(rèn)識朋友啊,見人?!?/p>
“就是喝酒?!?/p>
“有時也得裝?!?/p>
“裝?怎么裝?”
“周迅活躍在三里屯的故事你不知道?”
“說說?!蔽覒Z恿道。
“就是看哪個餐廳導(dǎo)演多,制片人多,你就去那吃飯,坐著,導(dǎo)演看到你,覺得你不錯,好,沒準(zhǔn)就用你了?!?/p>
“有這回事?幾率大嗎?”
“碰唄,人生說不好?!眴桃了伎跉廨p松,他開始哼歌,好像是電影《青蛇》里那幾句,什么“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
喬伊思的跑場是以爆肝為代價的。
“你說話怎么老有酒氣。”我問喬伊思。
“這不是酒氣,是江湖氣?!眴桃了己車?yán)肅。
我起夜,迷迷糊糊,拉開燈,立刻嚇醒。喬伊思坐在沙發(fā)的一堆衣服中間,抽煙。
“醒了。”喬伊思的口氣涼如黎明。
“搞什么,不睡?”
喬伊思笑笑,“喝多了,過勁了,睡不著?!?/p>
抽水馬桶嘩啦一下,我從洗手間出來。
“別睡了,聊會。”
我看時間,凌晨四點(diǎn),我皺眉頭。
“該吃早飯了?!眴桃了颊f,“我去買,煎餃,你再睡會。”
十分鐘后,他真的把煎餃買回來了。
“老板不收攤子?”我感到詫異。
“做餐飲的起得早?!?/p>
這天的煎餃顯然是剩的,癟塌塌,咬一口,餡兒還成。
“你覺不覺得人其實就想煎餃?!?/p>
“哦?”我不懂他的奇談怪論。
“餡兒是你的靈魂,被抱在面皮內(nèi),人世就是油,我們都是來油鍋受煎熬的,只不過,有人炸得金黃,有人卻被炸成了廢物,但無論如何,內(nèi)心不變是最重要的?!眴桃了颊f得煞有介事。
“你真應(yīng)該當(dāng)個哲學(xué)家?!?/p>
喬伊思干掉最后一只煎餃,“我又要去拍戲了?!?/p>
“貴州,山區(qū)?!?/p>
“還派抗日題材?!?/p>
“這回是剿匪。”
“我就說你適合演個土匪吧?!蔽遗呐膯桃了嫉募?。
一頓早餐吃完,喬伊思就提著行李,跟著劇組去了貴州,我忙我的工作,路過胡同口,我偶爾還是那家煎餃攤的顧客,不過,只有在把煎餃當(dāng)夜宵吃的時候,我才會想起喬伊思,夜深人靜,當(dāng)我打完最后一個字,準(zhǔn)備關(guān)電腦前, 我會翻翻這個追夢小演員的微博。
從微博上看,他戀愛了,和一個女演員,是帶他跑場那個?我不敢確定,但方方面面的蛛絲馬跡匯集起來,他們愛的很濃烈,有段日子,喬伊思的每張照片都有她,一個尖頭尖臉,黃頭發(fā)的姑娘。但很快他又陷入憂郁,寫一些充滿象征意味的存在主義式的句子,比如,“有時自己需要靜靜,把另一個自己澆滅”,“你是燈,我是霧!你想用你一切光影包圍我的全部!可你知道我隨風(fēng)就會離你而去,你在原地!而我會消失”。有時他會受傷,一頭血。他用生命演戲,劇名叫青春。而我已經(jīng)走在青春的末尾,只能做一名看客。
胡同口新開一家慶豐包子鋪的時候,喬伊思回來了,拎著小包,一臉疲憊。
“哎,房租這兩天就給你啊。”他一進(jìn)門就打招呼,手里提著兩個快餐盒,不用說,又是煎餃。
“不著急,沒關(guān)系?!?/p>
“哥兒們遇到點(diǎn)困難?!?/p>
“怎么回事?”
“被一女的給騙了?!?/p>
“騙財,騙色?”
喬伊思把包朝沙發(fā)上一丟,“不說了,過去的就他媽過去,不想了,我現(xiàn)在就想好好掙錢,好還拍戲?!?/p>
“拍戲上癮?!蔽业卣f。
“你寫東西不也一樣。”喬伊思反駁。
“早不寫了?!?/p>
“不能放棄?!眴桃了汲林槪耙黄鸪?,剛出鍋的?!?/p>
“新開一個慶豐包子鋪?!?/p>
“跟煎餃不能比啊。”
“那是?!?我和喬伊思又對坐著,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兩盒落寞的煎餃。
等機(jī)會的過程漫長得嚇人,可越是著急,機(jī)會卻好像逗你似的,死活不來。喬伊思開始做點(diǎn)小活,幫人拍照,畢竟進(jìn)修過攝影,當(dāng)網(wǎng)店模特,畢竟是演員,長相還湊合,最近,他開始給人代駕。
“代駕都是夜里?”我問。
“當(dāng)然,晚飯后,喝酒的不能開車自然找代駕?!?/p>
“那你怎么回來?”
“不晚的話就坐公交,地鐵,反正北京交通方便,也還安全?!眴桃了急持鴨渭绨?,里面放著相關(guān)證件,穿著夾克衫,戴棒球帽,有點(diǎn)司機(jī)的樣子,“我開車技術(shù)好著呢,對了,有個東西回頭給你,讓你見識見識。”
“現(xiàn)在拿來。”我沒那耐性。
“來不及了,回來給你?!眴桃了颊f。
“回來帶兩份煎餃,我請?!?/p>
門啪嗒一關(guān),喬伊思的背影消失了。
禮拜六,我文思泉涌,沒怎么覺得,便寫過了十二點(diǎn)。
喬伊思還沒回住處——我們堅持把這叫住處。我準(zhǔn)備休息,不打算再吃什么宵夜,我打喬伊思的電話,關(guān)機(jī)。我胡亂睡倒,一覺天亮。
隱約有敲門聲。
“沒帶鑰匙嗎?!”我大聲喊。這個喬伊思,永遠(yuǎn)忘帶鑰匙!
民警和居委會的人站在我門前。
喬伊思出事了。
車頭被撞出褶皺,好像海浪靜止,發(fā)動機(jī)引擎還在冒煙,兩只車燈都瞎了,前窗破碎,方向盤歪在一邊。
“還能救嗎?”我抓住一個醫(yī)護(hù)人員問。
他冷酷地?fù)u搖頭。
我覺得頭發(fā)暈,腳也軟,他比我還小三歲,就這樣完成了一生?!
我在家躺了一個禮拜。
喬伊思的表姐來了,她來收拾喬伊思的東西,全部裝箱,準(zhǔn)備拉回老家。
“這是給你的?!彼斫氵f給我一個東西,“寫了送給你。”
我接過來,是一套碟片,《大別山別動》,外殼塑料皮下面壓著一張紙,寫著:送陳兄一賞。
我忽然心痛得必須再度沉沉睡去。
又一個深夜,天很冷了,外面飄著細(xì)雪,我坐在電腦前,不知怎么的,冷不丁看到喬伊思最近一條微博:兄弟,我們都老了!
我一下就哭了。
我想再吃一次煎餃,我穿上大衣,沿著路燈,一個人走到對面胡同口,卻怎么也找不到煎餃攤,我問煙酒店老板,他說好幾天都沒出攤了,現(xiàn)在只有慶豐包子鋪。
連煎餃也沒了?連煎餃也沒了!
我轉(zhuǎn)過身,邁著沉重的步子,頂風(fēng)冒雪朝住處走,我用大衣緊緊裹著自己,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護(hù)住靈魂,不受外界的侵襲。
世界如油鍋,我們都只是滿身傷痕的煎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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