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里讀到自己
《平凡的世界》問世之初，備受冷落，文學界——也就是所謂圈子內(nèi)，基本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許多作家和評論家都說讀不下去，眼看就要拋荒了。后來所以能峰回路轉(zhuǎn)，重新評價并認定其經(jīng)典地位，完全是因為圈外讀者的熱捧與推動?？梢院敛豢鋸埖卣f，是億萬讀者把路遙推上了茅盾文學獎的領(lǐng)獎臺，把《平凡的世界》推入了名著行列。
二十多年來，《平凡的世界》銷量之大，上榜之多，讀者反響之熱烈，同時代再無小說可比。然而贊譽如潮之下，仍有人在低聲說，《平凡的世界》實在是讀不進去，好幾次拿起來，讀著讀著又放下了，那些個文字，那些節(jié)奏，讀起來累得不行。
同一部小說，為何有人能讀上四五遍，有人卻一遍也讀不下去？讀小說的時候，我們在讀什么？
一部小說打開，有人讀文字，有人讀故事，有人讀情調(diào)，有人讀思想。亦如吃飯，有人吃味道，有人吃營養(yǎng)，有人只是為充饑。
注重文字和結(jié)構(gòu)技巧的，都是圈內(nèi)人士。圈內(nèi)人讀小說，如同美食家用餐，不但講究營養(yǎng)，還要色香味俱全。一旦文字讀不出美感，就覺著索然無味，手上就拿不住了。小說雖然比不得散文隨筆，難以寫成美文一類，但文字的精美還是甚為緊要。作家評論家成天鉆在書堆中，喜歡描述精準、回味無窮的文字，比如《紅樓夢》一類，拿在手上，反復(fù)閱讀，不累。文字一旦粗糙，如同菜肴失色，對于饑餓者來說還能湊合，對于身處食物堆中的美食家來說，多半是要舍棄了。
注重故事的，多是普通讀者?？垂适氯绾伟l(fā)展，看懸念如何終結(jié)，看你爭我斗，興衰成敗，悲歡離合。陪著書中人物灑幾滴眼淚，紓解自己的一些情緒，同時也或多或少受一些啟發(fā)。至于文字，順暢明白就行，太含蓄還費腦筋。
解析思想是評論家的事，一般讀者不但自己不去浪費那個力氣，甚至連評論家歸納出來的東西也懶得看。雖然讀者很少去聽評論家的長篇大論，但一部小說能經(jīng)久不衰受到讀者喜愛，肯定有思想方面的原因，而這個原因還非得評論家才能解析出來。
一部小說，如能做到文字、故事、情趣、思想俱佳，那自然最好不過，但這幾乎不可能。偉大如《紅樓夢》者，文字、情趣、思想都好，但在許多讀者來看，其故事盡些家常生活，吃喝游賞，讀得人能瞌睡起來。由此看，雅俗共賞，幾乎是牽上駱駝過針眼，很難。
《平凡的世界》我先后讀過三次。第一次是1992年冬天，剛讀罷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就看到了路遙去世的消息。痛惜之余，趕緊買來《平凡的世界》，一頭扎進去，“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這石圪節(jié)公社、雙水村，分明就是我們公社我們村，書中這一大群人，一個比一個熟悉。當時我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好久不讀長篇小說了。讀《平凡的世界》，讓人歡喜讓人憂，連續(xù)幾天放不下。書中的年代、人物、場景自己都熟悉，有親切感。書中的氣息蓬勃向上，以后可以讓孩子們也讀一讀?！?/p>
第二次是在四十多歲，女兒說她正在讀《平凡的世界》，很喜歡，這勾起了我的回憶。女兒讀罷，我也重溫一遍，主要想看看小說因何打動著無數(shù)的人。這一次讀得快，沒有第一次那樣激動。
第三次是同名電視劇播出后，我又匆匆瀏覽一遍。主要看故事情節(jié)，看電視劇如何改編。同時也用文學的眼光，審視了一回小說的文字與節(jié)奏。
如果用小說創(chuàng)作的技巧來考究，《平凡的世界》是有諸多不足，文字的粗疏、節(jié)奏的拖沓、敘事的笨拙，特別是動不動大段的抒情議論，更是犯了小說創(chuàng)作之大忌。小說故事也是平凡世界里的平凡事，沒有離奇，懸念也不多?！镀椒驳氖澜纭啡缤S土地上的一棵老榆樹，分開來觀察，樹干、枝葉等都沒有多少看頭，花更是沒有，但兀然站立在陜北高原上，就成了一道奪目的風景。
喜歡《平凡的世界》的人，從小說中讀到了什么？顯然不是文字，不是情調(diào)，不是思想，甚至連故事也不是，而是讀到了自己。只有讀到自己，才能情動于中，愛不釋手。那些連著讀幾遍的人，更是如此?！镀椒驳氖澜纭防锶宋锉姸啵\雖然各有不同，但大多悲苦蒼涼，這也正是眾多讀者的命運寫照。打開《平凡的世界》，有人讀到自己的苦難，有人讀到自己的傷痛，有人讀到自己的奮斗，有人讀到自己苦澀的青春。不管是全部還是片段，讀者都能從小說中找到自己的足跡。
羅蘭說，“從來沒有人為了讀書而讀書，只有在書中讀自己，在書中發(fā)現(xiàn)自己，或檢查自己?！蔽膶W作品最能打動人的，是命運，是面對悲苦命運所進行的不屈不撓的抗爭?！镀椒驳氖澜纭酚涗浿胀ㄈ说拿\，記錄著小人物的抗爭。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們其實就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閱讀自己，閱讀自己的命運，撫慰自己的心靈。
作者簡介
高定存，保德縣人，1982年畢業(yè)于山西農(nóng)大畜牧系，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散見于《散文》《美文》《黃河》《山西文學》等雜志。著有散文集《黃河往西流》。散文《黃河往西流》獲《黃河》年度散文獎，紀實散文《換屆》獲《山西文學》“優(yōu)秀非虛構(gòu)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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