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lián)中讀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蔣暉。今天我們繼續(xù)《明代生活美學(xué)》,片石有情:把青山搬進書房。
中國的賞石文化源遠流長,漢唐以來,我們就對天然的奇石非常鐘情。其實奇石的欣賞是受到中國人特有的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尤其是道家思想的影響。比如說,我們都知道有五岳名山,在明代有一種《五岳圖》,就是把中國最著名的5座名山收納為一個小小的圖案,那么它具有一種道家的象征性的意義。賞石在明朝是文人宅院、園林、書房里面重要的陳設(shè),能夠體現(xiàn)主人的審美意趣。
體型比較大,奇特的一些山峰石,是用來建造園林,一些比較小的賞石,一般來說30公分左右的,作為一種案頭的清玩,上面可能還刻一些銘文,石頭的主人會寫一些贊揚它的詩文。
賞石到底是如何欣賞?我們不妨拉開距離。
明代中葉是江南士大夫的精英文化,以吳門畫派為代表的群體大放異彩的時間點。這個時間點也正是西方以意大利為核心的文藝復(fù)興大爆發(fā)的時期。如果我們?nèi)タ疵组_朗基羅令人贊嘆的大理石的雕塑,雪花石的雕塑,是非常的細膩的。他的人物雕塑可以展現(xiàn)出輕柔的絲織品在肌膚上的一種立體的效果。還有很多經(jīng)典的雕塑名作,包括《死去的高盧戰(zhàn)士》,表現(xiàn)人體的肌肉、表情非常的具象。
在這種作品中,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是完全按照人的技巧、審美,去創(chuàng)作出來的傳世的藝術(shù)精品。那么中國人的雕塑,我們用比較另類的角度,不妨可以將它認為是一種來自于大自然的、天然的雕塑作品,只不過與西方藝術(shù)的觀念不同。
米開朗基羅有一段論述:我看著一塊大理石,在我腦海當中,這件藝術(shù)品已經(jīng)存在,我要做的工作只剝?nèi)ニ鼘訉拥耐鈿?,最后顯露出我想要它形呈現(xiàn)出的樣貌。而中國的賞石是我們通過自己的雙眼,在天地之間去尋找純粹自然的一種形象。但是有一個忌諱,千萬不能去過度地雕鑿,甚至更嚴苛的說,如果稍加一點改動,這塊奇石的藝術(shù)性就會大打折扣,好像是一種精神上的潔癖。
欣賞中國的奇石還是要回到中國人的思想,中國人的感情。每一塊奇石造型各異,它反映的其實是中國人對于自然山水的追求,以及我們對于宇宙世界,按照中國人的理解,所刻意想象出的一種“逍遙之境”。
在明朝,大體上我們可以根據(jù)賞石的大小,分為庭院、園林里的假山,大的峰石。假山就是將自然界的石頭堆疊成為大大小小的山的形狀,有的時候是幾塊一組。單獨的峰石,一般來說就是單獨豎了一塊大的太湖石,完整的一塊放在園林的廳堂、書房前面的空地,或者是在園林的墻角,水邊的池塘,或者是在一個小小的院落里面單獨欣賞。這些單獨的峰石,主人可以給它取個名字,上面刻上去叫“冠云峰”“玉玲瓏”等等,還可以落自己的款。這種峰石不是單純的假山的概念,就是一種賞石。
從唐朝開始,宋代大放光芒的太湖石,往往當時是不遠千里萬里,運輸一塊產(chǎn)自于太湖地區(qū)的玲瓏剔透的太湖石,運到皇家園林或者是私人園林里面。一般來說單獨的峰石,我們是不舍得將它作為一種假山的材料,而是非常鄭重的給它安排在一個好的地方,顯眼的位置,起到一種畫龍點睛的作用。
這種峰石有的是一米多高,就像一個人的身高,有兩三米的?,F(xiàn)存國內(nèi)最高的太湖石的獨峰是冠云峰,有6.7米高,是全國之最。在江南地區(qū)分布了很多太湖石的遺跡,不僅在蘇州,在山東濟南,在北京都能看到太湖石。這就是當年隨著花石綱的興起,沿途隨著運河北上,太湖石作為一種珍貴的資源散落在全國各地。
文震亨在晚明的時候說,太湖石“以水中所產(chǎn)最珍貴”。珍貴的太湖石是被太湖的波浪沖洗了億萬年之后,自然形成了里面的玲瓏剔透的孔洞,是有時間的痕跡的,看起來有的面面玲瓏,有的很古樸,紋絲不動。還有一種太湖石,差一點,產(chǎn)自于太湖周邊的小島的山上,這種石頭稱為旱石,枯而不潤,有點干枯。
還有一種,為了追求極致的效果,古人曾經(jīng)制作出了太湖石,怎么制作?通過一些斧鑿的痕跡將太湖石進行加工。因為太湖石的石質(zhì)是石灰?guī)r,相對比較容易加工,然后將這些石頭放在院子里面,風吹雨打,時間久了以后棱角去掉了,自然的就柔和了。好像陳酒,老的茶葉,看起來也比較雅觀,蘇州很多假山都是用這種做法。
還有一種就比較神奇了,是將一些體量不大的太湖石干脆沉到湖底,讓湖水慢慢地去沖刷它,可能天長日久,主人都忘了,漁民有時候去打魚,一網(wǎng)撒下去,撈上來一塊太湖石。這個石頭就非常的玲瓏,也有山峰起伏。這種石頭的做法,當年有一個很奇怪的名稱叫做“種石”。我們都知道可以種地、種菜、種花。太湖邊的人們曾經(jīng)將太湖石“種”到湖里面。這種人為去種的太湖石,有一個缺點,就是聲音不那么清脆,我們?nèi)デ盟穆曇粲悬c發(fā)悶。那么為什么會這么說?其實這里面有一個去對比的石頭,這就是靈璧石和英石。靈璧石和英石敲打起來,叮叮當當,聲音非常好聽,而太湖石不管你人為去如何加工,敲擊上面是發(fā)出很沉悶的一種聲音。這種人工去種的、小的太湖石,可以放到園林的廳堂里面作為一種陳設(shè)。
宋代以來,大家追求好的太湖峰石,但是因為需求比較大,資源很快就枯竭了。所以到了文震亨寫《長物志》的年代,太湖石已經(jīng)是一石難求,但是又偏逢一個大肆興建園林的年代,怎么辦?蘇州地區(qū)的解決辦法是在蘇州西部一個叫做堯峰山的地方,去開采一些當?shù)氐膱蚍迨?,俗稱為黃石。按照文震亨的說法,“堯峰石,不玲瓏,故佳”。他說的很幽默,堯峰石看起來有點愣頭愣腦的,沒有太湖石那么玲瓏剔透,所以才好,好像做人一樣的,要耿直一點,不要那么八面玲瓏。
高濂對于當時的書房里面的賞石的陳設(shè)有詳細的記錄。
高濂說,“書齋宜明凈,不可太敞……上用小石盆一,或靈壁、英石、將樂石、昆山石,大不過五六寸,而天然奇怪,透漏瘦削,無斧鑿痕者為佳”。 高濂的意思是要用一個小小的石盆來承載上面的賞石,包括了靈壁、英石、將樂石、昆山石,尺寸不能太大,最好形狀要非常的優(yōu)美,看不出人工斧鑿的痕跡,這樣的才比較好。
相比之下,文震亨的要求就更高了。他認為除了靈璧石、英石是最好的,可以作為室內(nèi)的賞石,其他的不過爾爾。文震亨在《長物志》里面提到有三種石頭,雖然流行,但是實在是不能登高雅之堂。第一種叫錦川石,錦川石五色或綠色的,紋理斑駁如松樹皮,其實錦川石有點類似于我們今天看到的一種石筍,高的有三米多高,直接就把石筍石放到了假山的山頂上樹立起來。
但是文震亨覺得這個做法實在是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如果有條件就放一個真的太湖石嘛,放個錦川石,與周邊其他的石峰相比非常的突兀,是沒有好的太湖獨峰才去做,他諷刺說“不知何味”,不知道是什么樣一種味道。文震亨說的比較刻薄,但是他還是留了一條縫隙,他說錦川石,如果用“斧劈以大而頑者為雅”,形狀就是干脆一斧頭劈下去,其實就是石筍那么大,但是又看著笨笨的、直立起來這么一根,孤零零的放在那個地方。
其實《園冶》作者計成,在園林設(shè)計界享有大名,他當年就是靠設(shè)計石峰而出了大名。他曾經(jīng)有一個小品,就是在一面雪白的墻上作為背景,在白墻前面樹立了幾個小的石峰。當時這種新奇的做法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也非常討人喜歡。計成的觀點比較寬泛,他說錦川石如果是色彩質(zhì)地看起來還不錯的,不妨可以在花間樹下把它樹立起來。
所以兩個人的觀點就非常的不一樣。一個是純粹的文人文震亨,他自己在蘇州就有園林,而且不止一個園林,有三個園林,那么另一個計成是以造園為職業(yè),以此謀生的,他要根據(jù)市場的要求去不斷的創(chuàng)新、迎合,好像一個是甲方,一個是乙方,文震亨跟計成的審美天差地遠,確實是不一樣。
文震亨對蘇州本地產(chǎn)的昆山石也是沒有很高的認同。它在《長物志》里面說,昆山石顏色白的比較好一點,形狀像雞骨片、胡桃塊,這講的石頭的紋理。然而這些石頭也是很俗氣的人去湊個熱鬧,玩?zhèn)€熱鬧,好像一度很流行的這種手串、文玩。昆山石不是很高雅的石頭,有的人把很高的七八尺的昆山石也放在古代的石盆里面。文震亨在書里面撓撓頭皮很勉強的說:還行吧??跉馐欠浅5拿銖娏恕5撬詈笥謴娬{(diào),這種放在石盆里的昆山石,不能放在幾案上,什么意思?進不了書房,不能夠登堂入室,包括今天還有很多喜歡這種石頭的收藏家,喜歡孔雀石、朱砂礦石、青金石,這類小品種的賞石,在明朝就已經(jīng)有人給他配個小的座子,或者放在石盆里面,文震亨一律認為俗氣,這個結(jié)論甚至不多說一個字,直接給結(jié)論,“最俗”。你看文震亨好像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特別的自我,所以也就很可愛。
明代的賞石之風觀點各異,但是背后是賞石風氣的一次大流行,因此從賞石的理論上也就有人給予一種歸納總結(jié),當時就出現(xiàn)了專門講究如何賞石的專著。
萬歷41年,與文震亨寫作《長物志》的年代相差不遠,上海人林有麟寫了一本《素園石譜》,里面收集了當時的各種名石102種,特別難得的是還有249幅插圖,每塊石頭都給畫下來,被認為是今天為止明代最為全面的一本關(guān)于石頭的收藏著作。
林有麟出生于世家,曾經(jīng)一度擔任過四川的龍安知府,龍安府的范圍大致在今天的綿陽、廣元一帶。林有麟其實還有一個前輩,輩分比他高,也是上海人,叫做孫克弘。孫克弘是明代的禮部尚書的兒子,自己也做過知府,但是他在中國的藝術(shù)史上有一個非常顯赫的位置,就是他是松江畫派重要的一位畫家。孫克弘曾經(jīng)畫過一張石頭的手卷,我曾經(jīng)在博物館看到過叫做《蕓窗清玩》圖卷。這張手卷是用工筆描繪了當時文人日常生活當中所使用的一些器物,我記得好像有硯臺,還有一些佛手、清供。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里面畫了當時的賞石。
整個圖看起來技巧不是很繁復(fù),但是透著一股清雅之氣,孫克弘他畫石頭,應(yīng)該說癮頭非常大。今天在故宮博物院還有很多他所描繪的明代的賞石,包括有《七石圖》,在臺北故宮也有他所畫的一些賞石的圖卷。
《長物志》里面講到賞石,除了太湖石,其實開篇它大大贊揚的是安徽的靈璧石。文震亨認為靈璧石天下第一,廣東的英石次之。而且說這兩種石頭當時都是非常的貴重,購買不易,高一尺以上的就是難得的珍品。
這兩種石頭在文震亨的心目當中是能夠登堂入室,放在書房的書案里面,常伴左右的,差一點的賞石直接放到庭院里面去風吹雨淋,或者就作為一種假山的材料的,這些石頭檔次相對就比較低。這是為什么?因為靈璧石不僅是在宋代,我們國家第一部賞石專著《云林石譜》里面,開篇就排第一,是天下第一,這個排名是宋代大家公認的。而且靈璧石有一個特點,它可以做成樂器。
我們都看到過戰(zhàn)國時代宮廷里面演奏的樂曲,大雅之聲,是用編鐘,用石磬,從中國戰(zhàn)國時代第一本地理專著《尚書·禹貢篇》里面就提到,靈璧石這種石頭是可以拿來制作樂器,做成石磬。靈璧石它本身含有金屬成分,所以用來敲擊有不同的音樂的高低,所以非常適合作為一種樂器。這個就讓靈璧石在禮儀上面,制度層面上面擁有一個比較崇高的位置。所以戰(zhàn)國的時候作為一種貢品進貢到宮廷里面。與此相對應(yīng),我們看萬歷37年,李日華在自己的《味水軒日記》里面就提到,他在一個姓葉的古玩商人的店鋪里面,就看到有一塊長兩尺五,高五寸的石磬,石磬的背上有銅的金屬物,可以用來懸掛。整個這塊靈璧石磬,形狀就像一條鯉魚,李日華試著去敲擊了一下,聲音在宮商之間,含宏清遠,成國公朱能家的東西。成國公是朱棣的“靖難四公爵”里排第二的悍將,非常有名的一位悍將,家里的收藏也是非常的豐富。
所以你看在明代的時候,李日華還將靈璧石制作的石磬作為一種非常稀奇的收藏,在流通。再往上面去推溯,我們多講一點,宋代米芾拜石的典故大家都知道,當時米芾生平最得意的一塊石頭,是他曾經(jīng)得到了南唐李后祖的一塊靈璧石的研山,這座研山整個有55個山峰,各種自然界的山形地貌都有,有山洞,有山峰,高低錯落,互相連接,那么最后是將它做成了一個硯臺。
這個靈璧石天下聞名,米芾得到之后為之狂喜不已。那么他曾經(jīng)帶著充沛的感情寫下了傳世的書法杰作,就是我們稱為《研山銘》的這一幅著名的米芾的書作。這幅作品輾轉(zhuǎn)流入日本,一直到2002年收歸我們國家文物局,今天也是故宮博物院最重要的米芾的作品?!堆猩姐憽飞厦鎸懙膬?nèi)容,描寫整個這座研山的神奇。他說“五色水,浮昆侖,潭在頂,出黑云,掛龍怪,爍電痕,下震霆,澤厚坤,極變化, 闔道門”,三字一句的銘文,用了米芾他自己豐富的文學(xué)的想象力,來歌頌當年李后主李煜所珍藏的這塊靈璧奇石。所以靈璧石在中國賞石史上的位置天下第一,毫無爭議。
說了很多靈璧石的歷史,下一節(jié)我們會說一說三塊明朝人特別珍惜的靈璧石。在李日華的日記里面還有一張石券,我們說買房有房契,買地有地契,什么是石券?我們下次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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