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性人格者不至于在實質(zhì)物品的存在性上發(fā)生動搖,但是會在「人際關(guān)系」、「榮譽」、「感情」、「交情」這類的抽象經(jīng)驗上發(fā)生存在性的動搖。
「在那一瞬間,什么都不見了,我宛若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寓里的一個角落,我不知道我是誰?為什么要站在這里?我還要在這里站多久?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長發(fā)女子說。清秀的臉龐,語帶稚氣的嗓音,被吞沒在靜謐的窗外暮色里,半點回響也沒有。
夜,是深了,熱鬧的東區(qū)人潮反而增加,五光十色底下的車水馬龍,從十二樓的高度什么也看不見,只能從不斷試圖破窗而入的模糊聲浪依稀想見:熙嚷的人聲、此起彼落的喇叭聲、與低頻振動的引擎聲,在看不見的某處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偶爾被竄出的機車加速聲劃破,旋即融合,繼續(xù)在那些看不見的巷道里緩緩流動著。
「我不知道那種感覺能不能用茫然來形容?因為,實際上我是很清醒的,或者說,在理性上,我完全清楚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里,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那個人并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說,呃,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我想到了:我很清楚自己所發(fā)生的一切,但是忽然間,那一切似乎變得跟我沒什么太大關(guān)系,我就好像只是一個導(dǎo)演,在一旁看著女主角演著一出戲,那出戲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但是,就是不對勁,整個感覺都不對,似乎少了點什么──」
女子思考了很久,猶豫著合適的措詞。
「臨場感?」
「對!就是臨場感!一切都像是假的,有如在拍電影一樣,很不真實。很空,很假,根本就不對,整個狀況都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而且,就在幾個小時以前,我還沒接到男朋友的電話時,一切都還很正常的,但是就在聽到他說公司派他出差一個禮拜之后,整個世界都變了──甚至連我也變了。我沒說半句話就把電話掛回去,然后開始哭,男朋友不斷打電話來,我也不想接,我不知道我是生氣還是難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嗎?那一整天,我覺得我整個心都空掉了,我沒辦法思考,我沒有喜怒哀樂,除了一個強烈的想法──我又被遺棄了,沒人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可是,我的理性告訴我,事情不是這樣的,但是沒有用,我甚至感覺得到:那理性的聲音好遙遠(yuǎn)好遙遠(yuǎn),我甚至有點同情它──」
「我想,這一次,妳是盡力了,至少比上次好很多了?!刮椅⑽⒁恍?。「對了,妳還能說得出來,當(dāng)妳把自家的椅子朝落地窗扔過去時,心里的感覺是什么呢?」
「所以,『黑洞』又找上我了嗎?」女子抬起頭,望著我?!负诙础故侵委熎陂g,她為這種經(jīng)驗取的名字。
「是的,不過我說過,那不是妳的錯,妳并不想這么做,但是妳控制不了它,它吃掉了妳所有的美好感覺,換作誰,都跟妳一樣會害怕的──」
「沒錯!我真的很怕它!我到底作了什么?為什么『黑洞』要來找我!」女子開始掩面哭泣。「在那當(dāng)下,那一種強烈的恐懼,可以說是排山倒海向我涌過來:我感覺到似乎即將有事要發(fā)生,但我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不管是事件性質(zhì)、實質(zhì)內(nèi)容、牽連哪些人、我會受到什么影響──我一概說不上來。那種感覺你明白嗎?一個就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大事,我卻完全說不出個梗概!我該往哪里躲?」
女子蜷縮在沙發(fā)椅中?!妇拖襁@一次,我有種感覺:我快要抵達(dá)那臨界點了,一旦越過,我會失控,失控起來很可怕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家人都說:我中邪了,換了一個人似的,言行舉止都不一樣了,整天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整天就是想著男友在我身邊,有些時候,男友根本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作,但是,我的樣子就像他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一樣,不管他怎么保證,我都沒有辦法相信。我會懷疑,也會生氣,我覺得自己被騙了,先前他講過的話根本都是騙人的,他根本不曾愛過我,世界上根本沒人在乎我,我被遺棄了,就像一張用過的衛(wèi)生紙,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被隨意丟在垃圾桶里。我會很氣他,但是又想他,希望他在我身邊,我覺得他不在我身邊,我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似的。但是最怪的是,我竟然也會氣我自己,為什么這么沒用?連這樣也要大驚小怪,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他不在,我就是會害怕,連我在怕什么也不知道──」
「糟糕的是,妳還知道那可能不是真的?!?/p>
「對!沒有一樣是我能確定的,就像你說的:甚至連我自己強烈感受到的任何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敢確定!我很害怕,但是我又很懷疑:那一切只是我自己嚇自己的胡思亂想;但是,如果只是我的胡思亂想,那我又覺得很丟臉:男朋友出國出差一個禮拜,這有什么大不了?我為什么會因為這么一件小事就崩潰了?這好矛盾,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是瘋了嗎?我也很擔(dān)心這一點。我不想發(fā)瘋,可是,如果瘋了就什么事也可以不用想的話,那似乎發(fā)瘋也不錯──可是我還是很怕,萬一我瘋了呢?我真的不想就這樣瘋掉了──」
「這次妳有割腕嗎?」
女子低下頭去,半晌,點點頭?!负鼙?,這次我還是割了?!?/p>
「不需要跟我道歉??!」我笑著說?!肝覀円黄鹪诮鉀Q問題。妳委任了我,就像委任了一位生命中的律師,去向命運之神為妳辯護。我們都想打贏這場仗,誰也不欠誰。」
「可是,我又讓你失望了。」
「基本上,我對妳又沒有期望,怎么會失望呢?」我說?!钢委熣叩某删透胁豢梢詠碜詡€案的狀況改善──這個是任何期待成為優(yōu)秀的治療師,必須知道的最基本觀念。因為,如果妳的狀況改善會帶給我成就感,那我就會設(shè)法利用你為我自己創(chuàng)造出更多成就感,最常見的就是:讓治療沒辦法結(jié)束,個案必須不斷的回頭找治療者『充電』,否則就會垮掉──這會引誘治療者讓治療留個尾巴,個案一段時間就得回來『帶給治療者成就感』的惡劣手法。所以,我向來不會把期待放在個案身上,以免自己患得患失;同樣的,我必然盡力,而后呢,妳如果好了,是妳的功勞;如果沒好,那么就再接再厲。尤其,妳這狀況的個案,最怕的就是別人對妳失望而放棄──我當(dāng)然不會蠢到采妳的紅線。言歸正傳,妳這次割腕是怎么割的?」
女子回過神?!膏福郧耙粯?,就是割下去,靜靜看著血珠冒出來,有的大,有的小,沒長出來的,再割一下,我在那時候,我會比較有一種:我還在這里的感覺。如果要用比喻,我會說:就好像確定靈魂還在我的身體里面。不過這次比較痛。」
「這次比較痛!」我說。
女子點點頭,不解的望著我。
「妳的割腕有一個特征,就是不會痛。因為這類個案的自我界限與現(xiàn)實感很不穩(wěn)定,透過割腕的外部傷害,有助于自我的統(tǒng)整,不安感的釋放;而痛覺必然來自一個主體,妳會感覺到痛,這是表示妳先前停擺的自我統(tǒng)整已經(jīng)再度啟動了?!?/p>
女子半信半疑的望著我。
「沒關(guān)系。歡迎妳懷疑。妳不懷疑,我就沒辦法證明自己是對的。事實上,妳的進展,已經(jīng)是我見過的類似個案里面,算是很快的了。
不只缺乏安全感,更缺乏信任感
「你應(yīng)該是在安慰我吧!」女子臉上偶然露出的陽光又再度消失了?!覆缓靡馑?,醫(yī)生,我還是會這樣想。其實,除了你沒罵過我以外,每個人都會罵,而且一開始最支持我、最想幫助我、最常安慰我的,到最后通常對我最失望,罵得也最兇。我很不喜歡自己這樣:前一刻還高高興興的,后一刻就整個人絕望到底。偏偏,我三天兩頭就會出現(xiàn)一遍這樣的狀況,這點讓我很不屑我自己。我也不想要這么沒安全感,可是,我就是這樣,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是這樣──」
「妳缺乏的不只是安全感,更棘手的是:缺乏信任感。妳總在一開始的時候,過度信任,然后,在一次意外事件中,徹底翻盤,完全轉(zhuǎn)為不信任。非黑即白,本來就是妳的特征之一?!?/strong>
女子忽然沉默下來,許久。「醫(yī)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即便很傷人,我也愿意接受──我會好嗎?我會不會發(fā)瘋?老實講,我有些時候會覺得自己根本已經(jīng)瘋了;有些時候覺得我還沒瘋,但是快了;如果發(fā)瘋可以讓我不必再去為這一切感到煩惱,似乎也不錯,但是,我又很害怕──我知道,我很矛盾,但是我一直就是這么矛盾,一想到這點我也很煩──」
「雖然說,那個病名,我們約定好了,誰都不能提起,因為那個病名已經(jīng)被高度污名化,太多人把自己看不懂的患者貼上這個標(biāo)簽?!刮艺f?!傅?,想想它的意思,不就是說:在理性邊界的意思嗎?說實在的,沒人知道未來會怎樣,若要擔(dān)心發(fā)瘋,大家都該怕,但唯一不必害怕的,就是妳。因為站在理性邊界的妳過的比任何一邊的人都還要苦。我現(xiàn)在在做的,除了治療以外,就是讓妳學(xué)會『教別人怎么懂妳』──只有讓妳身旁的人知道妳的思考模式,而不是死背一堆相關(guān)的癥狀與診斷教條,人們才有辦法跟妳相處,而不會感覺到很吃力或每天提心吊膽,直到年齡增長把妳人格中的這些困擾給帶走,故事才會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p>
同理邊緣性人格的內(nèi)在世界
要同理邊緣性人格者的內(nèi)部認(rèn)知與感受,而不是去死背邊緣性人格者會有的外部表現(xiàn)。前者,會讓你能明白:為什么這些看似無關(guān)的癥狀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身上,這些癥狀在反應(yīng)個案內(nèi)在世界的什么東西,如果妳能理解,那妳自然能懂這整個癥狀群為什么會一起出現(xiàn)在邊緣性人格者的身上,更能夠排除掉那些亂七八糟、把自己看不懂的個案通通稱之為邊緣性人格的浮濫診斷──因為,浮濫診斷下的個案不具備邊緣性人格的內(nèi)在思維結(jié)構(gòu),甚至?xí)邢喾吹拿}絡(luò)出現(xiàn)。
我在此先說明第一個特質(zhì):「存在性」。
精神病患的世界中,一個事物的存在性是不完整的,簡單講,一個突然罹患思覺失調(diào)癥的患者,出現(xiàn)了幻聽與妄想,他深信FBI在他腦中裝設(shè)特殊遠(yuǎn)程遙控設(shè)備,可以透過他的眼睛,從遠(yuǎn)程看見他所看見的東西;同時,可以把話語直接傳遞到他耳朵。他依照理工背景,判斷家里有訊號發(fā)射器。倘若他是個妄想型而非解構(gòu)型的患者,他的思考邏輯大部分還沒受損,那么,他會怎么做?
他會在上廁所的時候,避免用眼睛看自己的下體嗎?很有可能會,因為他不想低頭看的時候,被FBI的特工也看光光;他會跟老婆親熱嗎?很有可能不會,道理同上。他會在家里疑神疑鬼嗎?可能會,因為他懷疑每樣電器都可能就是訊號發(fā)射器,你就算把每樣電器重頭買新的,他也擔(dān)心何時又被掉包。
精神病患破壞掉的是物體存在性中的恒常性,他不能確定今天看到的電器用品是不是昨天看到的電器用品(說不定半夜被裝特殊儀器),所以他會怕。好啦,
邊緣性人格者不至于在實質(zhì)物品的存在性上發(fā)生動搖,但可是會在「人際關(guān)系」、「榮譽」、「感情」、「交情」這類的抽象經(jīng)驗上發(fā)生存在性的動搖。
所以,昨日之好友,今日之仇敵,有何不可?
關(guān)系是可以說變就變的,這跟精神病患的一般物體的恒常性不穩(wěn)是相同道里的,只不過,邊緣性人格者還不至于有嚴(yán)重與固著的精神癥狀,但是在抽象經(jīng)驗上,是很不穩(wěn)定的。除了關(guān)系可以說消失就消失,活下去的意義可以說消失就消失,曾經(jīng)努力爭取到的榮譽也可以一下子就變得沒價值──這樣會很難懂嗎?如果很難,拿出一張白紙,左邊寫上實質(zhì)物品,右邊寫上抽象經(jīng)驗,精神病患在左邊的事物不具恒常性,邊緣性人格在右邊的事物不具恒常性,道理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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