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面四點理由,說明敦煌四個優(yōu)點,那它對于今后的畫壇,又有什么影響呢?我以為有十點,試述如下:
第一是佛像人像畫的抬頭。中國自有圖畫以來,在我前面所述,是先有人像畫,次有佛像畫,山水不過是一種陪襯人物的。到了后來,山水獨立成宗,再加以有南宗水墨、北宗金碧的分別,而文人便以為南宗是畫的正宗,連北宗也被摒斥在畫匠之列。不只是人物佛像花卉,看作別裁異派,甚至也認為是匠人畫。自宋元到今天,這種見解,牢不可破,而畫的領(lǐng)域,也越來越狹小。不知古代所謂大畫家,如所說的“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這些話,都是指畫人物而言;所謂“頰上添毫”“畫龍點睛”這些話,也都是指人物畫而言。到后來曹吳之作不可見,而一般畫人物的,又苦于沒有學問,不敢和山水畫爭衡,所以一天一天的衰落下去。到了敦煌佛像人像畫被發(fā)現(xiàn)以后,這一下子才知道古人所注意的最初還是人物,而不是山水;況且又是六代三唐名家高手的作品,這一下子才把人像畫的地位提高,人物畫的本來價值恢復。因為眼前擺下許多名跡,這才使人們耳目視聽為之一新,才不敢輕詆人物畫。至少使人物畫的地位,和山水畫并峙畫壇。
▼《敦煌壁畫》25
▼《敦煌壁畫》26
第二是線條的被重視。“書畫同源”這句話,在我國藝壇里是極普遍的流傳著。當然繪畫的方法,和寫字也有相當?shù)牟顒e,如皴擦點染這些方法,在書法上絕對不能相通的,而能相通,恐怕只有山水的畫法和人物畫的線條畫法。皴法當然是要用中鋒一筆一筆的寫下去,而人物畫的線條,尤其是要有剛勁的筆力,一條一條的劃下去,如果沒有筆力,哪能夠勝任?中國有一種白描的畫法,即是專門用線條來表現(xiàn),可惜后來人物畫衰落,畫家不愿意畫人物,匠人們能畫人物,又不懂得線條的重要;所以一直到敦煌佛像發(fā)現(xiàn)以后,他們那種線條的勁秀絕倫,簡直和畫家所說的鐵筆銀鉤一般,這又是證明敦煌的畫壁,如果不是善書的人,絕對線條不會畫得如此的好。而畫人像佛像最重要的便是線條,這可以說是離不開的。所以自從佛像恢復從前畫壇地位以后,這線條畫也就同時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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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畫》28
第三是鉤染方法的復古。我們中國畫學所以一天一天走下坡路,當然緣故很多,不過“薄”的一個字是一個致命傷。所謂“氣韻薄”,、“神態(tài)薄”,這些話固然近于抽象,然而我國畫家對于勾勒,多半不肯下功夫;對于顏料,也不十分考究,所以越顯得退步。我們試看敦煌畫壁,不管是哪一個朝代、哪一派作風,他們總是用重顏料,而不用植物性的顏料。他們以為這是垂之久遠要經(jīng)若干千年的東西,所以對于設(shè)色絕不草率。并且上色不只一次,必定二三次以上,這才使畫的顏料,厚上加厚,美上加美。而他們勾勒的方法,是先在壁上起稿時描一道,到全部畫好了,這初時所描線條,已被顏料掩蓋看不見,必須再在顏料上描一道,也就是完成工作最后一道描。唐畫起首一道描,往往有草率的,第二道描將一切部位改正,但是最后一道描,卻都很精妙的將全神點出。且在部位等方面,與第二道描,有時也不免有出入。壁畫是集體的制作,在這里看出,高手的作家,經(jīng)常是作決定性最后一描,有了這種鉤染方.法,所以才會產(chǎn)生這敦煌崇高的藝術(shù),所以我們畫壇也因此學會古代鉤染的方法了。
▼《敦煌壁畫》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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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是使畫壇小巧作風變?yōu)閭ゴ蟆?/span>我們古代的畫從畫壁開始,然后轉(zhuǎn)到卷軸上去。以壁來論,總是尋丈或若干丈的局面,不管所畫的是人物是故事,這種場面是夠偉大的。剄后來因為卷軸畫盛行,由屏風障子變而為屏幅中堂。畫壁之風衰歇之后,卷軸長的有過丈的,但是高度不過一二尺。屏幅中堂等等也不過三四尺高、一二尺寬而已,因為過于寬大,是不便于攜帶的。再轉(zhuǎn)而為扇面斗方,那局面只限制到一尺見方的范圍。尺度越來越小,畫的境界也越來越隘,泱泱大國,恐怕要衰歇絕滅了。我們看了敦煌壁畫后,如畫的供養(yǎng)人,多半是五六尺的高度;至于經(jīng)變、地獄變相、出行圖等等,局面真是偉大,人物真是繁多;至于極樂世界圖的樓臺花木人物等等,大逾數(shù)丈,繁不勝數(shù),真是嘆觀止矣。我嘗說會做文章的一生必要做幾篇大文章,如記國家人物的興廢,或?qū)W術(shù)上的創(chuàng)見特解,這才可以站得住;畫家也必要有幾幅偉大的畫,才能夠在畫壇立足。所謂大者,一方面是在面積上講,一方面卻在題材上講。必定要能在尋丈絹素之上,畫出繁復的畫,這才見本領(lǐng),才見魄力。如果沒有大的氣概、大的心胸,哪里可以畫出偉大場面的畫?我們得著敦煌畫壁的啟示,我們一方面敬佩先民精神的偉大,卻也要從畫壇狹隘局面挽救擴大起來,這才夠得上談畫,夠得上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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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是把畫壇茍簡之風變?yōu)榫堋?/span>我國古代的畫,不論其為人物山水宮室花木,沒有不十分精細的。就拿唐宋人的山水畫而論,也是千嚴萬壑,繁復異常,精細無比,不只北宗如此,南宗也是如此。不知道后人怎樣鬧出文人畫的派別,以為寫意只要幾筆就夠了。我們要明白像元代的倪云林、清初的石濤、八大他們,最初也都經(jīng)過細針密縷的功夫,然后由復雜精細變?yōu)楹喒诺h,只要幾筆,便可以把寄托懷抱寫出來,然后自成一派,并不是一開始便隨便涂上幾筆,便以為這就是文人寫意的山水。不過自文人畫盛行以后,這種茍簡的風氣,普遍彌漫在畫壇里,而把古人精益苦心都埋沒了。我們看了敦煌畫壁,不只佛像衣褶華飾,處處都極經(jīng)意,而出行圖、經(jīng)變圖那些,人物器具馬車的繁盛,如果不用細工夫,哪能體會得出來?看了壁畫,才知道古人心思的周密、精神的圓到,而對于藝術(shù)的真實,不惜工夫、不惜工本、不厭求詳?shù)木艿膽B(tài)度,真值得后人警省。杜工部不是有“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的詩句么?畫家何以畫水畫石,要這許多工夫,這就是表示畫家矜慎不肯茍且的作風。所以我說有了敦煌壁畫的精巧填密,這才挽救了中國畫壇茍簡的風氣。(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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