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籠中的視野——清華學生的深圳打工記 來源:清華大學求是學會 微信 作者:李洲 2014年09月02日 瀏覽 81 次 暑假,我和同學小雪進入了深圳一家電子廠,打了近1個月的暑期工,經(jīng)歷了從找工作到辛苦上班再到到討薪的打工歷程,感觸頗深。 成為一名工人 我們進入的是一家小手機廠,生產(chǎn)雜牌手機銷往東南亞。廠里普工加質(zhì)檢員50人左右,一條生產(chǎn)線,一條包裝線。每條拉(流水線)上有一名拉長,一名助拉和一名物料員,有的還有組長。我在流水線上做的是裝手機殼的活,就是把手機的底殼和面殼按緊,平均一天下來要完成2000多臺手機。這活不容易干,剛開始的時候速度完全跟不上,要么按碎了屏,要么裝掉了按鍵,活簡單但是很有技巧。前一周我這里由于趕不上速度,面前經(jīng)常堆滿了待裝的底殼。后來速度逐漸上來了,但右手食指和拇指按得麻木,每天要蛻一層皮,難怪廠里的工人都比同齡人顯老不少。 小廠比大廠自由,因此很多工人喜歡進小廠。主管和員工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年齡性格差別都不大,表面上是一團和氣。但是,一旦進入生產(chǎn)車間,機器開動起來,氣氛就很不一樣了:著裝要求很嚴格,穿廠服和靜電鞋,“因為衛(wèi)生很重要”,拉長組長經(jīng)常訓話。不過偶爾來巡視的老板穿的是一身生活便裝,倒是很有自由精神。普工規(guī)矩地坐在機拉旁邊安靜地干活;拉長坐在機頭,管理整條拉的生產(chǎn)秩序,監(jiān)督完成當天的計劃;主管一般坐在辦公室里,偶爾下來轉(zhuǎn)轉(zhuǎn),不老實干活的就要挨屌(挨罵)。主管個不高,但很有威嚴,常常是拉長和員工一起挨屌,拉長又回過來屌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很受氣,卻沒人當面反駁,工友們私下來罵幾句,“懶得理他們”,這種事情大家也是司空見慣。 工人們平常的生活很簡單,早上8點-12點,下午1點半到5點半上班,晚上加班是6點半開始。平常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就待在宿舍里用手機看電影,打游戲,周末去網(wǎng)吧通宵算是最大的娛樂了。小廠自由,干的也不是體力活不累,但這個廠最大的問題就是加班少,沒有班加的時候很無聊,無聊就要花錢,本來沒班加就掙不到錢還要花錢,真是讓人苦惱。往往剛出來的工人比較喜歡加班少的廠,掙多少花多少,而年紀稍長一點的,愿意去加班多,加班固定的廠,這樣才能稍稍攢下一點錢來。 我在的廠底薪是1900,22天制,即每周五天,平常工資是10元每小時,加班工資是14元每小時,雖然沒有達到法定標準,但也是周圍幾個廠最高的了。這個廠加班少,周末都不加班,平常基本也是兩天加一次班的頻率,拿到的工資就很低,還要壓一個月工資一般來說,每個月飯錢劃到飯卡里需要3,400,租房需要400,水電費50,再算上平常買水,買煙,偶爾上上網(wǎng),基本就不能留下什么錢了。有幾個同宿舍的工友,到月底還有一周發(fā)工資的時候,連買水的錢都掏不出來了,只能靠刷飯卡(飯卡錢從當月工資扣)每天吃飯過活了。 和工人交朋友 我能夠比較自在地和工友聊天交朋友,大概到了第三星期了。只要甩掉學生氣,扯扯段子開開玩笑,很容易吃得開,不過工友們還是都說我“眼鏡你太斯文了”。盡管如此,工友們都很熱情。手頭的活永遠沒有盡頭,如果連解悶的玩笑都開不了,那真是太痛苦了。 以往我們對工人的印象普遍是沉默寡言,其實恰恰相反,工人兄弟大多是熱情活潑的;我們看到的工人紋身殺馬特,不自覺的遠離,其實工人大多善良淳樸,和他們相處感覺很簡單,可恨的是他們總被套上一副“不學無術(shù)”“壞孩子”的標簽。 老馬是我到廠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家在廣西的深山里,從小砍樹,分配到那里的老師寧愿不做老師也不愿過去,他后來讀書考了大學報了師范,待了幾年覺得荒廢時光浪費錢就出來了。有一天中午他生病,我去公司的時候遇見他,問他為什么不趕緊去醫(yī)院,他說要等主管過來請假,不然要扣雙倍的工資,而且還要找主管借錢,他手頭的錢已經(jīng)不夠看病用了。這很令人氣憤,工人預付了勞動,最后還要找“借錢”的主管借錢。工人的生活是不能出現(xiàn)意外的,正如他們在產(chǎn)線上有多余的動作就會有堆積跟不上節(jié)奏一樣。之前他說努力攢錢以后做點生意,打工是永遠沒盡頭的,而在他生病后,他說要回家砍樹,繼續(xù)砍樹,先治好了病再說吧。 永林和我同寢室,臨近的工位。當我說我是暑期工的時候,他驚訝地說我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大學生,原來大學生也長這樣。我說每天得午休多長時間的時候,他說“養(yǎng)什么生,巴不得早點死”,“暑假結(jié)束你就回去了,我們卻還要在這里干一輩子”。 艱難討薪 有部電影叫《猩球崛起》,大意是說一只猩猩被注射了某種東西,大腦發(fā)達了,有了人的意識,猩猩集體反抗人類逃出了動物園。電影是虛構(gòu)的,現(xiàn)實卻有些類似。工人們被關(guān)在這樣一個籠子里,偶爾因為積怨太深有了零星的反抗,但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 我們兩個學生到了廠里,見到很多事情也是憤憤不平,比如不合理的指責,規(guī)定,為什么工人整天干活卻只能拿到這樣少的工資?為什么老板欠了我們的錢還可以耀武揚威?我們盡可以談很多大道理,但當我們面對老板,面對訓斥和推搡的時候,面對這些不合理的秩序,我們是選擇反抗,還是忍氣吞聲,這是很考驗人的勇氣的。而怎么斗爭去維護自己的利益又都是很現(xiàn)實很直接的問題。 我們廠加班少工資低,很多人都想走,但是發(fā)工資是下個月28號發(fā)本月的工資,只要拉長和主管不批準,辭工的員工就算自離,拿不到最后一個月的工資。聽老員工說,今年5月份的時候,十幾個人想辭工,上頭不批,無奈找來了勞動局,勞動局的人來取證,廠里卻沒人站出來,主管塞了點錢了事,這撥工人都沒能拿到工資。 我們在這里干了些天也想辭工,可就干了一個月,還押一個月錢,實在是不能忍。(編者注:《深圳市員工工資支付條例》第十三條規(guī)定,用人單位與員工的勞動關(guān)系依法解除或者終止的,支付周期不超過一個月的工資,用人單位應當自勞動關(guān)系解除或者終止之日起三個工作日內(nèi)一次付清。)我們商量著怎樣拿到這筆錢,倆人既缺乏經(jīng)驗,人又少,很被動。我們發(fā)現(xiàn)廠里想走的人還不少,約有十來人,打算發(fā)動大家一起來干。起初我們信心滿滿,但最終卻沒能團結(jié)到其他工友。大家都認為學生工和普工是不一樣的,學生工是有前途的祖國的花朵,工廠不會為難學生工,要走也會給全工資(后來證實這個廠也確實如此)。而工人鬧事的結(jié)果不過就是換個廠打工而已,無法改變自身的處境。(編者注:與可以拿到全部工資的作者不同,這里的普工必須白干半個月,才能拿到上個月的工資,否則連上個月的都拿不到。) 辭工的正常程序是拉長批辭工單,主管簽字就行了,但是也只能下個月領(lǐng)本月的工資。一般來說,手段不外是一拖再拖和互相推,主管說拉長批了就行,拉長說主管批了就行。我們倆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一次不行找兩次,兩次不行找三次,我們辛苦干活的工資一定要拿到!我們簡直一點也不想工作了,工資低也就算了,還不給發(fā)工資,為工廠帶來這么多效益,卻都落到了不勞而獲的廠長手里,這誰也不愿意?。?/div> 三天后,我倆都被批準辭工,干到月底,然后下月底工資打到卡里。 我們怕工廠不講信用(確實有很多工廠用信用欺騙工人),想現(xiàn)在拿到工資,就又去和老板商量。我們以急需用錢為借口,而主管就是說公司規(guī)定如此,不行就是不行,有小困難你們自己就可以解決一下。我們又找了工業(yè)區(qū)調(diào)解處。調(diào)解處只給了我們老板電話,但這個老板只管公司業(yè)務(wù),不管錢的事。我們只好去聯(lián)系勞動局,希望能給我們工資,但沒想到勞動局接電話的人上來就對我一通罵,質(zhì)問我有沒有履行好我的義務(wù),但我一向她請教法律,她就直接掛掉了電話。我們算是無計可施了,主管這個時候就自顧自敲電腦不理我們,我們倆就呆在辦公室里等他解決問題,他不解決我們就不走人。主管叫來保安拉我也堅決不走,又叫來產(chǎn)線上的人來拉我們出辦公室。產(chǎn)線上跑出來幾個弟兄觀望,主管覺得工人出來幾個情形不對,同意到會議室和我們協(xié)商。 我們一直都處于劣勢,廠長從沒把我們放在心上。他敷衍說保證給我們發(fā)工資,好像我們不應該拿工資應該直接走似的,好像我們是流氓他是正人君子似的。我們干活拿工資天經(jīng)地義,卻還得夾著尾巴走人。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們邁出了第一步,算是積累了一些斗爭的經(jīng)驗。 這一次的經(jīng)歷很難得,想起這些工人朋友,我常常覺得自己很笨拙,我們的語言蒼白無力,身體很瘦弱;我們在出生以來的求學之路上,一直頂著通行證,又怎么能體會這些在社會底層的大風大浪中顛簸的滋味呢。 這些我們的同齡人,這些提前感受生活辛酸的大多數(shù),和我們仿佛生活在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里。偶爾有幾個人蹦進他們的世界,調(diào)研也好,體驗也罷,就像是走進了牢籠一般。 我們可以很輕易的跳出這個籠子去圍觀這些關(guān)在籠子里的人。我們關(guān)心同情他們,幫助他們??墒钱斘覀冋驹诰滞馊说慕嵌?,又怎能體會他們的痛楚,怎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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