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
1
喬西洗完澡,聽見門外有人輕咳了一聲。從貓眼里看人,人無一例外地顯得矮小。一個女人低著頭,手里提了一個大編織袋,從左手換到右手,卻不曉得放在地上,這情景如同在鄉(xiāng)下向一個擔(dān)水的人問路,他站在那里說話,把扁擔(dān)從左肩換到右肩,就是不把水桶放下一樣,這個可愛的舉動讓喬西笑了。
門鈴響時喬西正在洗澡,她剛休完年假回來。她洗得不慌不忙,因?yàn)榭偸菚腥藖戆撮T鈴,訂報(bào)紙啦,訂牛奶啦,收破爛啦,賣清潔劑啦,就像一個研究報(bào)告上說的:人平均每8分鐘就被打擾一次,并且這些打擾毫無意義。
喬西笑了,可她并不準(zhǔn)備開門,她在想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女人依然站在那里,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門,接著又飛快地低下,卻沒有再按門鈴。就這樣,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有點(diǎn)兒像對峙上了。
10分鐘之后,女人緩緩地抬起頭注視著門。她有著一張憔悴但干凈的臉,接著喬西看見她的眼淚落了下來,她用袖子擦了擦,擦的過程中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轉(zhuǎn)過身下樓了。
喬西愣了一下,準(zhǔn)備開門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裹著浴巾。她飛快地穿好衣服,從六樓窗口往下看。那女人快走出院子了,喬西推開窗戶喊了一聲:“哎!你回來……”那女人沒有聽見,從她眼前消失了,這讓她有點(diǎn)兒不安——她是個記者。
給陽臺上的花草澆了水,喬西坐在搖椅上,瞇了眼睛看4月的夕陽一寸一寸退向遠(yuǎn)處的樓頂。這個時候她有一點(diǎn)憂傷,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的門哭了,為什么哭呢?
喬西給同事打電話,說了去海南時領(lǐng)略到的好風(fēng)光,然后問有人找過她沒有。同事說昨天有個女人來報(bào)社,提了個大袋子,還問你啥時候回來,要了你的住址。她問:“那女人沒說有什么事嗎?”同事說:“那女人話很少……”
暮色很快降臨,漸漸轉(zhuǎn)深,喬西一直坐在那里,她想,這女人找她干什么呢?那個大袋子從昨天提到今天,說明她是個外地人;從昨天找到今天,說明她有要緊的事情,可是,自己竟然沒有開門……
門鈴再次響起,喬西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當(dāng)她從貓眼里看見那女人時很激動,因此開門的動作有點(diǎn)兒猛烈,女人像受到了驚嚇,后退了一步,不安地看著她問:“對不起,你是喬記者吧?”她點(diǎn)點(diǎn)頭。女人咬了咬嘴唇說:“我是李大忠的媳婦?!?/span>
喬西一邊在腦子里飛快地搜索這個名字一邊說:“到房里說話吧。”女人遲疑著說:“不了,我就在這里?!眴涛魃焓窒虢舆^她手里的大袋子,女人的身子朝后一縮,把那袋子抱在懷里。
喬西說:“不好意思,我記不起來李大忠是誰了?!迸苏f:“他在電話里說上到你們的報(bào)紙上頭了,他是個打工的,蓋樓房的,說你們到工地給他們發(fā)過那個……”女人咬了一下嘴唇說,“那個套子。”她問:“什么套子?”女人停頓了一下,好像鼓了很大的勁兒說:“就是那個避孕的?!?/span>
女人這么一說,喬西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那是去年“世界艾滋病日”的前一天,她和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一起去工地發(fā)放防艾宣傳手冊和安全套……她說:“我想起來了,我采訪過他,他怎么了?”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說:“我聽說你當(dāng)時錄了他的聲音?”喬西說:“是的,錄了音的。”女人的眼睛忽然亮了:“我來就是想問你一下那個錄音還在不?”她說:“我得在電腦里找找,他怎么啦?”女人說:“那我想請你給找找,能不能想個辦法把他的聲音給我,我買了晚上11點(diǎn)的火車票?!迸诉呎f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車票遞給她看,依然沒有回答她的話。她說:“你進(jìn)來坐嘛?!迸藞?jiān)決地說:“不,我就在門口等著?!?/span>
這個女人真奇怪,喬西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不進(jìn)來我就不找了?!迸艘幌轮绷?,說:“一定要請你給我找找?!鄙碜樱瑓s還是不動。
喬西只好拿了個小凳子放在門口給女人坐,這次女人倒是沒客氣,坐了下來,仍舊把那個袋子抱在懷里。
2
打開電腦時,喬西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李大忠的樣子,她在灰蒙蒙工地見到了他。她把他的聲音保存下來,不是因?yàn)樗穆曇艉寐?,而是她覺得他的話就是農(nóng)民工情感生活的原生態(tài)。
從去年的文件夾里找到了李大忠的聲音。她打開音箱,把音量調(diào)小,想再聽聽。她有點(diǎn)不安,她知道李大忠的有些話并不適合放給他的妻子聽,她想著要不要編輯一下。
她記得去工地之前列了采訪提綱,由于話題涉及隱私,她怕被拒絕,于是帶著錄音筆,裝著拉家常的樣子。李大忠倒是干脆,說如果她能給他報(bào)料費(fèi),他愿意配合。他說看過報(bào)紙,報(bào)料有獎。她給了他50塊錢,因?yàn)楦读速M(fèi),她問得直接,他答得也不含糊……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你們平常用安全套嗎?”
話題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她的問題很尖銳,沒有鋪墊。然后是李大忠的聲音:“老婆不在,用不上;要是老婆在,也不用?!彼鸬脧娜?。她問:“你是說,你還是你們?”他說:“我。”她說:“那他們呢?”他說:“有的跟著來了,有的沒有?!彼龁枺骸岸甲≡谝黄饐?”他說:“是的,一間房子里住十幾個工友。有老婆的就弄個簾子,那不管用,我們的耳朵沒睡著?!彼f:“那怎么辦,怎么解決生理問題?”他回答說:“有人去發(fā)廊找小姐,老實(shí)人不去,聽說里頭宰客?!彼龁枺骸澳憷蠈?shí)嗎?”他說:“還算老實(shí)。”她說:“咱說明白點(diǎn)。你去找過嗎?”
很久沒有聲音,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和遠(yuǎn)處機(jī)器轉(zhuǎn)動的聲音,他說:“我去過幾次,沒進(jìn)去,就在那條街上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轉(zhuǎn),心撲通撲通地跳,手心出汗,把手里捏著的100塊錢都弄濕了,最后還是回來了。”她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說:“就是想著掙100塊錢也難,還有,媳婦在家里也苦,不能對不住她。”她說:“那你不想嗎?”他笑了一下說:“人嘛,哪能不想,想著想著好像麻木了,又一想都40歲了,好像也能放下,有時唱個歌子解解悶,喝點(diǎn)酒解解乏。”她笑了一下,問:“你離家多久了?”他說:“兩個年頭了,去年過年時本來把尿不濕都準(zhǔn)備好了,可最后要趕工期,沒回成,今年無論如何得回去了?!薄皽?zhǔn)備尿不濕?”他說:“是啊。過年火車?yán)锶颂嗔?,沒辦法上廁所,只好想這個辦法了?!彼f:“家人一直盼著吧?”他笑出了聲:“哪能不盼,我一個星期給媳婦打個電話,媳婦有時忍不住哭呢,嚇唬我說村里的光棍半夜敲窗子,氣得我恨不得飛回去打人。她怕我瞎想,快掛電話時才說是哄我的。她不容易,要種地,要經(jīng)管牛羊,經(jīng)管娃子念書?!彼龁枺骸昂⒆幼x書怎么樣?”他說:“大的高三了,小的在念初二,大的要MP3,小的要復(fù)讀機(jī),我都給買了?!?/span>
這時,喬西聽見了那種沒能壓制住的哭聲,她轉(zhuǎn)過身看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來了,就站在書房門口。喬西說:“大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
女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說:“可憐他這兩年哪!”話音剛落,忍不住又哭出了聲。喬西給她拿紙巾,她像是清醒了過來,飛快地出了門,一把抓起大袋子說:“這個聲音得怎么才能拿回去?”
喬西第三次問女人:“李大忠到底怎么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含混地說:“沒怎么,我就是想聽他的聲音,好聽?!?/span>
喬西想,也許李大忠出事了。
三
喬西再次回到書房,找到一個舊MP3,格式化了,然后把李大忠的聲音復(fù)制了,走到門口把耳塞掛在女人的耳朵上,教她怎么按鍵。女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著,再一次聽到丈夫的聲音時,身子晃了一下,說:“這個聲音是不是放多了就壞了?”喬西說:“不會的,如果沒電了,可以充電的?!迸苏f:“那太好了?!庇謫枺骸皢逃浾?,這個東西要好多錢吧?”喬西說:“是個舊的,不要錢?!迸苏f那可不行,說著從懷里往外掏錢。喬西攔住她,她說什么也不依。一個要給,一個不要,推來推去的,結(jié)果她手里的大袋子落在了地上。
女人提起袋子又抱在懷里,拍了拍,樣子就像母親拍孩子,然后把錢塞在喬西懷里,跑著下樓。
喬西鎖了門,一邊在后面追一邊喊她,她沒停下,一直跑到樓下,眼看著要出院子,喬西大喊:“那個聲音的開關(guān)還沒給你說清楚呢!”女人這才收住了腳步。喬西把MP3拿在手里說:“這個是個舊的,真的不值錢,你要給錢,這個MP3不給你了?!闭f著把錢還給了她。這下女人傻眼了,可是她的手還是伸了出來,她說:“我要這個。”
喬西決定送女人去車站,她的車就停在院子里。她打開車門讓她上車。女人不停地?fù)u頭,喬西問她為什么她又不說。僵持了一會兒,女人說:“那就坐出租車去車站?!?/span>
喬西苦笑了一下同意了,出院子攔了輛的士。司機(jī)要女人把大袋子放在后備箱里,女人不肯,一定要自己抱著。司機(jī)說:“是什么寶貝啊?”女人瞪司機(jī)一眼,沉默著……
在進(jìn)站口,女人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如果有機(jī)會去秦巴山區(qū),她家就在旬陽縣圣駕河一個叫七里廟的地方。到了那里問李大忠屋的,別人都曉得的……
喬西說:“大姐,你能不能跟我說一下,李大忠到底怎么了?”這次女人倒是說了:“過世了。”語氣很平靜。女人說:“過年時雪下得太大,沒有回去,剛過完年兩個月,從樓房上掉下來,當(dāng)下就沒了,沒留一句話……建筑公司給賠了11萬塊錢,他這一走,除了一大堆錢啥也沒留下。我也是猛地想起來他說過上報(bào)紙的,問他的工友,說當(dāng)時看到了報(bào)紙,后頭有句話說根據(jù)錄音整理,我就想著要是有個他的聲音留著給我聽,給娃子聽,也是一個念想。出門時可是一個大活人哪,回家只剩幾把灰……你真是個好人,幫了我的大忙。”
喬西的眼睛濕了,她說大姐你坐火車要當(dāng)心一些,那錢可是大哥拿命換的,說著看了一眼女人懷里的袋子。
女人說那錢已經(jīng)由娘家兄弟帶回去了,她自己留下來等,等喬西從外地回來找聲音的……
喬西突然明白女人一直抱在懷里的是什么了,她也明白女人為什么不肯進(jìn)她的家門坐她的車了。
可喬西什么也沒說,只是張開手臂緊緊抱著女人,那個袋子就在她們懷里,她甚至感覺到了袋子里的棱角……她們久久地抱著,她感覺她擁抱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他依然有著體溫,有著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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