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報
張旭古詩四帖
在漢字的各種書體中，有一種書體非常特殊，從它產(chǎn)生的那一天起就不是為了實用，而是為了藝術表達，這種書體就是狂草。說到狂草，有一個人、一本帖的地位最為突出，無法回避，那就是張旭和《古詩四帖》。
一、張旭其人
張旭，吳（今江蘇蘇州）人，字伯高，又字季明。初為常熟尉，后任“右率府金吾長史”。因其嗜酒和性情奇逸，書法藝術有狂放不羈的風格，故被謔稱為“張顛”“顛旭”。因其在草書上成就卓著、影響巨大，有“草圣”的美譽。有關張旭的生卒年月，正史中未見準確記載。鑒于其與李白、賀知章等交往密切，可以推斷張旭應是玄宗時代的人。張旭不僅書法出色，他的詩詞在當時也有廣泛影響。開元年間，他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以詩文并名天下，時稱“吳中四士”。張旭學涉群書，精于翰墨，留意于教誨弟子，扶持后進。其論書文章宏放，設喻出奇，亦非常人所能企及的書法理論大家。盛唐、中唐書壇許多隆于書名的大家，均出自張旭門下。
張旭生活的年代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大分裂之后建立的唐帝國，得到了重建和發(fā)展的大好機遇。從開國之君李淵開始，奠基立制，中央集權的國家政治體制趨于完善。朝廷廣納不同政見，創(chuàng)造了清明、民主的良好政治氛圍。經(jīng)濟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經(jīng)濟發(fā)展的又一次高峰。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和以京師長安為中心形成的四通八達的交通網(wǎng)絡，使全國各地經(jīng)濟聯(lián)系加強。對外貿(mào)易發(fā)達，陸路有橫貫中亞、西亞和歐洲的交通線——“絲綢之路”，海上有通往東南亞、印度洋以及紅海沿岸的“海上絲綢之路”。唐代國力強盛，又以開明與寬容的氣度對待文化事業(yè)，為各類人才脫穎而出創(chuàng)造了條件?？婆e取士制度和對天下才子的禮遇，大大激發(fā)了士人的自信心與自豪感。盛唐詩歌表現(xiàn)出了博大、雄渾、深遠、超逸的時代精神，展示出了充沛的活力和率意直白、涵蓋天地的雄渾大氣。李白的“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都充分反映出當時唐代文人的積極心態(tài)。在這種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繼魏晉之后，出現(xiàn)了又一個書法歷史高峰。從帝王到老百姓，無不喜愛書法、學習書法。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孫過庭、張旭、顏真卿、懷素、柳公權等大家輩出，名家多如星辰。
與其相關的書法脈絡漢趙壹講草書是從秦代產(chǎn)生的。到了漢代，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草書熱”蔓延到社會每一角落，出現(xiàn)了如杜度、崔瑗、張芝、蔡邕等眾多草書大家。至王羲之生活的東晉時期，全民“草書熱”已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時間，草書已經(jīng)發(fā)展到相當成熟的階段。我們能夠從《淳化閣帖》《大觀帖》以及《萬歲通天帖》中見到的草書家，如衛(wèi)瓘、張華、謝安、謝萬、郗愔、王導、王敦、王洽、王洵、王珉等就有數(shù)十人。經(jīng)過秦漢、魏晉、南北朝以及隋代近千年的時間，草書由章草到今草，由生澀草創(chuàng)到成熟提高，經(jīng)歷了廣泛而深入的發(fā)展。李唐王朝建立后，由于朝野上下普遍重視，書法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的景象。如果我們將魏晉、南北朝時期比作“狂草”出現(xiàn)前的孕育期，初唐則更接近張旭“狂草”書法出現(xiàn)的準備階段。初唐書家如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都是草書高手。從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孫過庭、賀知章等人的草書看，在用筆上與張旭都應該屬于一家眷屬。
關于張旭的師承，唐盧攜在《臨池訣》中轉(zhuǎn)引張旭自己的話說：“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仆之堂舅，以授余。”《新唐書》中還有一段記載，張旭“初仕為常熟尉，有老人陳牒求判，宿昔又來，旭怒其煩，責之。老人曰：‘觀公筆奇妙，欲以藏家爾。’旭因問所藏，盡出其父書。旭視之，天下奇筆也。自是盡其法。”這個故事至少說明兩點：第一，唐代草書的廣泛性，被發(fā)現(xiàn)的名家多如星辰，未被發(fā)現(xiàn)的高人仍然不計其數(shù)。第二，張旭除有清晰的師承外，還廣采博取，大量吸取了民間書法的精華。
二、張旭是怎樣寫字的
秦漢直至魏晉，人們寫字與當代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是當時沒有高桌高椅，不管是簡牘還是紙張，都是拿在手里書寫的，也有時候站立書寫。古人還多直接往墻壁上寫字，稱為“書壁”?！耙旭R立就”是指臨行倚馬而立的旁邊也照常寫字。對此，沙孟海先生在《古代書法執(zhí)筆初探》一文中稱這種姿勢為“斜勢”執(zhí)筆。我們現(xiàn)在的書寫方式是將紙張平鋪于桌面，毛筆垂直于紙面。一個是筆鋒斜向紙面，一個是筆鋒垂直于紙面，這是古今筆法最關鍵的區(qū)別。孫曉云老師在研究了大量古代繪畫、雕塑中關于描寫古人書寫方式的資料后，得出結論：書寫方式的不同是形成古人和今人筆法不同的根本原因。高桌高椅出現(xiàn)在唐末，而張旭生活在盛唐，因此，張旭的書寫方式應該與魏晉相近。
我曾經(jīng)研究，晉唐小作品是拿在手里寫的，小字直行的作品，篇幅寬一些的可以卷成反卷邊寫邊放，可是草書寫卷呢？字大行稀，字還不直，卷成卷是沒法書寫的。張旭、懷素的幾米長手卷作品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呢？結果，在一些唐人歌詠草書家的詩詞里找到了答案。比如，李白描寫懷素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草書歌行》，講眾多賓客等待懷素書寫時“箋麻素絹排數(shù)廂”?！皫笔鞘裁?？在這里指的是堂屋的四壁；“排”是布滿、擠滿，麻紙、白絹布滿四壁。后面又寫“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還有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講，“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馬云奇《懷素師草書歌》講，“自倚能書堪入貢，一盞一回捻筆弄。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其中都有“壁”字，都記錄懷素在墻壁上寫字的情景。懷素是張旭的再傳弟子，懷素這樣寫字，張旭自不待言。
還有，張旭、懷素的狂草創(chuàng)作一直與飲酒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為什么呢？其他各體書家在創(chuàng)作時為什么從來不講和酒有什么關系？偏偏狂草才有？這一點我們看一下狂草的特點就不難理解了，狂草以情感人，需要情緒化的書寫，狂草書家也應該是具有感性的人。對于書家創(chuàng)作，飲酒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幫助：一是酒能鼓舞熱情，進而激發(fā)創(chuàng)作激情。沒有激情的創(chuàng)作，作品就沒有神采。二是酒能活躍思維。酒后人的思維最為活躍，創(chuàng)作時生發(fā)能力倍增。三是酒能清除顧慮。心中的雜念掃清了，一方面可以更加集中精力在創(chuàng)作上；另一方面，人性也能回歸本真，進而寫出自我。我相信不是張旭、懷素每書必飲，但飲后作書應該也是他們較多的一個書寫狀態(tài)。
三、《古詩四帖》好在哪里
在書法史上，《古詩四帖》有著崇高的地位。它是千年來狂草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那么《古詩四帖》好在哪里呢？
經(jīng)典性。草書完全符號化了，狂草又加快了書寫速度，這時候最容易出現(xiàn)的問題就是法度不夠嚴謹，這是狂草的一大特點。不難想象，能夠形成歷史上的狂草高峰，唐代一定有成千上萬的草書家。目前有史可查，歷史上較為有名的就有十幾位之多。那么，為什么只有張旭、懷素能夠穿透歷史，光耀至今呢？是其他書家不會飲酒，沒有草書的性情嗎？當然不是，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其他書家的作品法度不夠嚴謹。因為作品一旦草法不準，假以時日，有些字即使作者自己也很難識讀。這一點《古詩四帖》做的就非常好，雖快速流轉(zhuǎn)，縱橫不羈，卻草法精準，字形經(jīng)典，正所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豐富性。藝術欣賞什么？更多欣賞的是它豐富的表現(xiàn)語言。筆法的豐富、字形的豐富、章法的豐富。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講，草書的豐富性都遠遠超過其他書體。比如《古詩四帖》的線條，有中鋒有側鋒，有圓筆有方筆，有圓轉(zhuǎn)有方折，有曲有直，有反有正，有順有逆，有流有澀；墨色上，有潤有枯，有濃有淡，有薄如蟬翼有重如崩云；比如字體結構，有大有小，有寬有窄，有疏有密，有欹有正，有平齊有錯落，有打開有收縮；比如章法，大小字對比，大字可以比小字大幾倍甚至幾十倍。連斷對比，兩字相連，三字相連，甚至五六字相連疏密對比，字間疏密，行間疏密，塊面疏密，空間利用，計白當里；比如書寫速度，時而如楷書，一筆一畫，閑庭信步，時而如行書，時連時斷，歡快流暢，時而如疾風暴雨，“滿坐失聲看不及”！
生動性。前面我們講到草書是以情感人。沒有情感的藝術創(chuàng)造感動不了自己，更感動不了別人。比如音樂，有的年輕歌手演唱后，評委對他講：你雖演唱的技法比較到位，但不感人。原因就是你在演唱的時候不懂得用情。而老藝術家，在臺下走路都要他人攙扶，一旦登上舞臺，聽到音樂響起，便立即進入了音樂的狀態(tài)，步履輕盈，神采飛揚。很多老師講，書法要用平常心去寫。這對其他書法可能是適合的，卻不適用于狂草?？癫莸膭?chuàng)作是需要一種狀態(tài)的。創(chuàng)作之時多飲酒，就是將狂草的創(chuàng)作快速引領進入狀態(tài)。2019年12月，我在沈陽參觀“又見大唐”書畫展時，看到了《古詩四帖》真跡，十分驚訝！全帖高29.5厘米，寬195.2厘米，這么小的篇幅里寫了40行，188個字?？v橫捭闔，如入無人之境。從頭至尾，出現(xiàn)多種不同書寫感覺，不同書寫節(jié)奏，但一路情緒飽滿，奔騰跳躍，神采飛揚！孫過庭《書譜》里講，創(chuàng)作時的“五乖五合”，狂草的創(chuàng)作，沒有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很難出彩的。張旭《古詩四帖》之所以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書法人，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氣韻上的生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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