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季先生——當然是季老季羨林啦——意在扶掖后學,某日面晤之際,為我寫下兩張薦條,一張給鄧廣銘,一張給湯一介。
我心里發(fā)虛,捏著季先生的薦條,想:這兩位都是大家,名氣大,年齡也大,我去訪他們,談什么,如何談,才不至于丟季先生的臉,也能掩飾我的寡陋?
想的結果是,薦條收起,先讀書,讀兩位大家的書——我把能找到的都找來,權把季先生的薦條當書簽,讀到哪兒,插到哪兒。
這一讀就是花開花落。轉眼又是春暖花開,開著開著就進入了7月,1997年的7月,是中國人都不會忘記,香港回歸的日子。覺得肚里有點貨了,丹田變得沉實,遂開始聯(lián)系鄧老——偏偏不巧,老人家住院了。
鄧老是北大歷史系教授,唐宋遼金史研究領域泰斗。曩昔胡適掌門北大,曾兼任其秘書。他的《自傳》說:“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周作人這許多參加新文化運動的主將的名字,也都在我的腦子里占有了地位?!睓M豎暫時見不了面,那些日,索性把胡適、陳獨秀、周作人也納入研讀范圍。
轉年元月,噩耗傳來,老先生已位列先賢。懊喪,追悔,從書架抽出他輯校審訂的《辛稼軒詩文箋注》,一讀,再讀,在字里行間默默追尋老先生的心跡。
“一個偉大的詩人不是一個時代有幾個讀者,而是每個時代都有幾個高質(zhì)量的讀者。”作家、學者的心思也是一樣。我不敢妄稱“高質(zhì)量的讀者”,但爾后在《十月》辟“長歌當嘯”專欄,寫胡適《夢滅浮槎》,寫陳獨秀《獨秀的另類“文存”》,寫周作人《高峰墮石》,以及寫辛棄疾《嫵媚》,自忖,某種程度上,也是和鄧老隔空對話。
湯一介先生是哲學家,就住在季先生樓上,若要造訪,拾級即可敲門。但是我心境變了——個中幽微,錢鍾書先生洞若觀火,說得貼切而又風趣:“假如你吃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又何必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我遂把薦條收起,當作開卷有益、探驪獲珠的吉祥符。
我沒有夸大,日后我寫湯一介,就是借用從前的閱讀。茲舉一例:寫了《湯一介三看》,哪三看?分別是看眼光、看出手、看位勢??吹胶翈p,悟出“創(chuàng)造性閱讀”(愛默生語)的真義,順手插了一節(jié)閑筆:“據(jù)湯一介自述,小時候,因為生活動蕩,顛沛流離,他的學習成績不好,留過兩級。唯有體育是強項,小學里比賽,他的立定跳遠和五十米、一百米短跑,不是冠軍,就是亞軍;在西南聯(lián)大附中,體育成績穩(wěn)居全班第一。我很看重他的體育成績,這說明,他有爆發(fā)力和速度?!?br>
20世紀末學界興起“南饒北季”之說。南饒,指饒宗頤;北季,指季羨林。2010年春末夏初,動筆寫作《尋找大師》,謀劃見“南饒”一面。
饒先生長住香港,采訪不便。天賜良機,8月,老人家去敦煌慶壽——九十大幾了,熱鬧一下是應該的——我趁機也去助助興。我的方式特別:事先占據(jù)會場,趕在眾人到達之前,和饒先生道一句問候,握一下手,合一張影,然后,轉身就走。
這就有了如下的自白:“見之前,饒先生離我很遠很遠,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見之后,饒先生就變得近在咫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一念心馳,于抬頭、轉身之際,準能感受到他灼熱的呼吸,看到他矜持的微笑。”話說回來,這是公共場所,不是饒府,依然置身門外。
與楊絳先生,只有一瞥之緣。那是21世紀初,去南沙溝訪友,事畢,主人禮送出門,忽然指著遠處:“喏,楊絳在散步?!?br>
眺望,僅及一個背影。
我跟楊絳先生通過多次電話,因為寫錢鍾書先生。楊先生思路清晰,講話干脆利落,常常一談就是小半天。當我說到哪天登門拜訪,她立馬拒絕,說:“免得你跑來跑去,也免得耽擱我工夫?!?br>
此是后話。2010年,《千手拂云 千眼觀虹——季羨林、錢學森、陳省身、侯仁之、楊絳、黃萬里的人生比較》一書脫稿,我把有關楊先生的部分寄去,請她審閱。楊先生回復:“最好不要發(fā)?!边@是楊絳之為楊絳,也是錢鍾書之為錢鍾書。
當日,望著楊絳先生遠去的背影,不由想起成語“驚鴻一瞥”。我感到很滿足,很快慰——換了別個,興許拔腳去追,我不會,我不愿被她看作“狗仔隊”。
也有連背影都沒見著的。
退回20世紀末,我住北太平莊,離北師大很近,常到其校園散步。某日,走到一座老式的兩層公寓,那墻,那瓦,一式朱紅,紅得別有高致;聽人說過,啟功就住這幢二樓。
于是停下腳步,站著四處觀望?;孟雴⒗蠌耐饷婊貋?,或從樓里走出。沒有,沒有那種幸運的偶然。
我不急——腦海里浮出啟功被任命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時,別人告訴他這是部級,他調(diào)侃說:“不急,我不急,真不急!”——一邊咀嚼回味,一邊來回踱步。
聽見一個聲音:“你不是仰慕啟老嗎,為什么不上去敲門?”
瞬間,憶起一個故事:某友訪啟功,敲門。啟老把門開了一半,問:“你找誰?”“我找啟功先生?!薄罢宜墒裁??”“看看。”啟老把腦袋向前伸了伸,左轉,右轉,低頭,抬頭,如是亮相一番,說:“看完了吧?!彪S即關門。
不能讓這一幕再次上演。
“你不是記者嗎?”那個聲音說,“采訪是你的本職?!薄皢⒗鲜菚ù蠹遥也欢畷?,一說就露怯?!薄翱赡銗酆脮ㄑ?,趁機向老先生討點真經(jīng),多好!”“不妥。我鐘愛的其實是繪畫,詩歌次之,書法次之又次之。你曉得的,幾年前,我五十出頭了,才鉚定文學創(chuàng)作,天生笨鳥,起飛又遲,我清楚自己的位置,只能割愛、割愛、再割愛,把有限的時間、精力集中于一點。”“那你就回去啊,凈在人家門前磨蹭什么?”“磨蹭?是享受,是陶醉。你難道不明白,啟老是超凡入圣之人,不,入仙,還是'仙’字來得精當。此時此刻,我在聆聽他的謦欬,呼吸他的仙氣——我正與老先生徜徉在同一方精神時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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