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屋》二〇〇一年第十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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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愛經(jīng)》到《愛的成年》 王 淼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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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經(jīng)》為古羅馬四大詩人之一的奧維德所著，成書于公元前一年前后。現(xiàn)代著名詩人戴望舒翻譯，1932年現(xiàn)代書局初版。我所藏的是岳麓書社1995年的新版本。 《愛經(jīng)》開明宗義即是：“假如在我們國人中有個人不懂愛術(shù)，他只要讀了這篇詩，讀時他便理會，他便會愛了。”用詩人戴望舒的話說：“以繽紛之辭藻，抒士女容悅之術(shù)，于戀愛心理，闡發(fā)無遺，而其引用古代神話故實，尤見淵博，故雖遣意狎褻，而無傷于典雅；讀其書者，為之色飛魂動，而不陷于淫佚。文字之功，一至于此，吁，可贊矣！” 首先，《愛經(jīng)》以詩的語言歌詠了自然的愛情，沒有絲毫造作之處，他以熱情、絢麗的語言使我們感受到了愛情的美好，人性的美好。他把男歡女愛看作人生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進(jìn)行大膽的肯定，熱情的謳歌，他把愛情作為一朵最美的人生之花奉獻(xiàn)給我們。這一方面顯示了古羅馬文明的優(yōu)越之處，另一方面也為西方社會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埋下了伏筆。 《愛經(jīng)》闡述戀愛心理細(xì)致入微，合理入神，處處閃現(xiàn)著智慧的光芒，不異于一篇講戀愛的兵法秘訣，即作為一篇古典的愛情心理學(xué)也自有其永恒價值?！稅劢?jīng)》把戀愛中男女的性格差異、人性弱點，分析得絲絲入扣，符合情理，并不失幽默地提出自己智慧的見解。隨手拈出，即為經(jīng)典，且試舉一例。 “哪一個有經(jīng)驗的男子不把接吻混到情語中去呢？你的美人拒絕，隨她拒絕，你做你的就是了。起初她或許會抵抗，會叫你‘壞坯子’；可是就正當(dāng)她在抵抗的時候，她實在心愿屈服。……你得到一個親吻而不去取得其余的，你便坐失了那她允許你的恩惠了。……她們歡喜給人的東西，她們也愿人們?nèi)Z取。……當(dāng)她從一個別人可能襲得她的掙扎中無瑕地脫身出來的時候，她很可能在臉上裝做快活，其實卻是滿肚子不高興。” 真是現(xiàn)實的寫照，那一聲“壞坯子”惟妙惟肖，如同今天通行的“真壞”一樣讓我們心領(lǐng)神會，并發(fā)出會心的微笑，我們在兩千年前的羅馬找到了這句話的淵源。這一段文字同時又讓我想到古典名劇《西廂記》中，美婢紅娘的那句道出無限春機的話語：“肯不肯怎由他，親不親盡在您”，正可作此處注解。 讀《愛經(jīng)》，使我感到我國古代文化中愛情的先天不足，儒家文化本來即無女人的地位，而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社會還談什么愛情？《愛經(jīng)》將男歡女愛當(dāng)作了一種人生樂趣來弘揚，而與《愛經(jīng)》基本同時的我國關(guān)于女人的經(jīng)典卻只有劉向的《列女傳》和出自一個女人之手的《女誡》?！读信畟鳌妨谐隽俗雠说臉?biāo)準(zhǔn)，而班昭的《女誡》則在理論上首先提出了“三從”之道和“四德”之儀。至此，作為人生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的愛情則基本上與我們的人生無緣了。兩相比較是非常說明問題的。 中國自古流傳的愛情故事，如果可以稱作愛情故事的話，那也多是發(fā)生在皇帝與后妃，士人與妓女之間的。諸如漢武帝之與李夫人；唐明皇之與楊貴妃；諸如楚王好細(xì)腰，后主愛金蓮；諸如明末四公子之與秦淮名妓等等。為民間所津津樂道了千余年的“四大美女”，除了她們的紅顏薄命為千古嘆外，所能展現(xiàn)的也只是這樣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即為男人所奴役的悲慘現(xiàn)實。西施和貂蟬是被人利用的傀儡，昭君是和親的犧牲品，只有楊玉環(huán)“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似乎得到了皇帝的愛情，最后卻也難逃替罪羊的悲慘命運。所以說男女關(guān)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為沉重的部分。中國女人缺少她豐富、浪漫的愛情生活，而作為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男尊女卑維護(hù)了宗法特權(quán)，卻并未給男人的生活帶來什么色彩。從這一點上講，明末的士人似乎在多才多藝的妓女身上找到了浪漫的愛情，妓女為世所詬，但也似乎只有她們多少獲得了些做女人的權(quán)利，為中國古代愛情寫上了既不失沉重，而又較有光彩的一頁。 但無論是梁祝動人的愛情故事，還是神女峰美麗的傳說，一直到蒲松齡筆下的花妖狐魅，這里面蘊含著千百年來人們對愛情的殷切呼喚，這又豈是“男女授受不親”可以禁得的？在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中我們多看到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有在民間，在自然風(fēng)物中，在為正統(tǒng)所不齒中，我們才讀到了古老帝國的人情人性，既是壓抑的，也是明麗動人的，在這里我們才多少找到了千年帝國人的概念。 由《愛經(jīng)》我想到了現(xiàn)代西方另一部談愛名著《愛的成年》，英人卡本忒著，八十年代末被鐘叔河先生收入岳麓書社的《鳳凰叢書》。我早在周作人先生的《知堂書話》中看到過對此書的評介，最近又讀到舒蕪先生關(guān)于此書所寫的一篇短文《愛情的靈肉一致》。對于周作人、舒蕪二先生關(guān)于男女關(guān)系的達(dá)觀見解，向來為我所深深服膺，現(xiàn)在不妨將舒蕪先生摘引過的一段文字再重新抄寫一遍： “專靠知識道德的接近，所生的友誼，很少能夠深固永久。無論什么形式，如果沒有生理方面的基礎(chǔ)，那相知的友誼，就像無根的植物，是不得不就消滅的。有許多地方（特別是婦女的），若不先感動了性的情感——雖極渺微——本性恐不能實在發(fā)露出來。所以我們又該記憶，為要兩人完全親密起見，彼此的身體隨境遇的自然，應(yīng)該自由。肉體的親密雖不是他們接近的目的，然而一旦拒絕了彼，就不能發(fā)生安定信賴的意念，因而彼此的關(guān)系也就猶豫不定，以及不滿足。”“（高貴的婦女觀）應(yīng)當(dāng)是女子在處理性的方面有完全的自由。而且確信——即使在各個人有多少不同——她們能夠正當(dāng)?shù)剡m宜地處理這自由。”“對于人身那種不潔的思想，如不去掉，難望世間有自由優(yōu)美的公共生活。” 所謂“愛的成年”，即是社會已走向了完美的成熟，則在此社會的人也走向了完美的成熟。這個成熟即包括愛與性在內(nèi)，他們知道如何去愛，他們知道愛需要有性，他們知道性可以使自己的愛更加美好，使自己的人生更加絢麗。是的，性有什么不好嗎？兩情愉悅有什么不好嗎？兩情愉悅?cè)魺o性的參與，豈不是虛偽與反人道的嗎？人何以才能真正面對人生？當(dāng)人老珠黃、萬念俱灰之時，一生所建立的、謹(jǐn)慎的、虛假的所謂道德還剩下什么？我只能說，自己的人生虛度，當(dāng)自己年輕的時候，自己卻未有青春，自己難道不愧對于一生的愛人嗎？ 這是衡量社會文明的最佳標(biāo)準(zhǔn)。 從《愛經(jīng)》至《愛的成年》，西方社會所走的當(dāng)是一條正常的愛之路，雖然中間亦多有挫折和迂回，但從自然到成熟卻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稅劢?jīng)》是早期的自然，《愛的成年》則可謂愛的成熟期，時間跨度幾近兩千年，卻一脈相承，對于人類的身心都有如此坦誠的見解?！稅劢?jīng)》中的自然在《愛的成年》中得到了升華，這就是男女關(guān)系的真諦所在，若有性文明，則此當(dāng)之無愧。由此可見西方性文明遠(yuǎn)較我們的傳統(tǒng)性文明發(fā)達(dá)。拋開古羅馬時代不說，西人在上世紀(jì)末、本世紀(jì)初已擁有了自己的性學(xué)大師如靄理士、卡本忒、弗洛伊德、勞倫斯等，作為現(xiàn)代性文明的傳播者。而近一個世紀(jì)之后的我們呢？即從文學(xué)上看，我們何曾有過真正的性文學(xué)？在“性泛濫”的今天，我們有的也只是故弄玄虛、遮遮掩掩，且極力圍繞著性打圈轉(zhuǎn)，于意淫之處津津樂道，同時，又暗藏著性為男人之享樂，為女人之吃虧的封建糟粕，何曾有一點性的審美？性文明就更無從談起。 當(dāng)然，這與傳統(tǒng)性文化的先天不足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我們既沒有自己的《愛經(jīng)》，又何以談起《愛的成年》？但在二十世紀(jì)之末，我們終于看到了自己的曙光，我們終于重新找到了人的生活，我們終于找到了人的觀念，找到了人。這是我們的第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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