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回嘴的超驗主義者
文/(美)E.B.懷特
孫仲旭 譯
1927年5月,我購買了一本世界經(jīng)典版的《瓦爾登湖》,價錢我想是九角錢,我把它塞進口袋便于閱讀。從此以后,我到哪兒都帶著它,在小汽車上、在公共汽車上、在船上,因為它是我所擁有的最有趣的偵探故事。
但是重讀一本書會有種危險,確切地說,一再蜻蜓點水般讀同一本書,帶來的麻煩是你開始學(xué)會一些句子。我對《瓦爾登湖》就是這樣。最近發(fā)現(xiàn)在別人問我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時,我會以一句直接引用書上的話來作答。
比如說我午餐時候走進一間餐館,領(lǐng)班侍者帶著責(zé)備的樣子走過來。
“就你一個人?”他問。
“大部分時間里,我覺得寂寞有益于健康,”我回答道,“有了伴兒,即使是最好的伴兒,不久也要厭倦,弄得很糟糕。我愛孤獨?!闭f完我得意地瞪著侍者,一把從盤子上扯下餐巾。
要么我在街上走,遇到一個認(rèn)識的人——這人我好久沒見過面,就是永遠不再見到他,我也無所謂。
“你這么久去了哪兒?”他質(zhì)問道。
“如果一個人跟不上他的伙伴,”我回嘴道,“那也許是因為他聽的是另一種鼓聲?!?/p>
事實上,我想我根本沒那樣說,但是常常覺得好像我是在那樣說。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難以清晰地把我在說什么和有可能脫口說出什么區(qū)分開來。也許得看是什么時機吧。不管怎樣,在如今扔向我的最平常的問題中,梭羅能回答上的數(shù)量驚人。在所有的一般場合,他是個萬金油。
我走進一個房間。
“您坐下好嗎?”女主人問道,一邊示意某個空位。
“我寧可坐在一只南瓜上,由我一個人占有它。”我回答道,一邊疲憊而無可奈何地接過天鵝絨墊子。
“您想喝點什么?”她又說。
“還是讓我來喝一口純凈的黎明空氣吧,”我嗡聲嗡氣地說,“如果人們不愿意在每日之源喝這泉水,那么,啊,我們必須把它們裝在瓶子內(nèi);放在店里,賣給世上那些失去黎明預(yù)訂券的人們。”說完我跌坐在墊子上,等著端上清澈的琥珀色烈酒和殘留的橄欖。
“知道有什么好書嗎?”吃飯時,我的伙伴問我。我慢慢扭過頭,硬而粗糙的領(lǐng)子擦傷了我的下巴,我的眼神如夜色般深邃。我把嘴唇湊近她的耳朵。
“出版物很多,”我語重心長地低聲說,“但是把這印出來的很少。我們有危險要忘記另一種語文,那是一切事物不用譬喻地直說出來的文字,它本身就是既豐富,又標(biāo)準(zhǔn)的?!?/p>
要么我在家里,也許準(zhǔn)備好陪我太太去參加一場晚會。
“今天晚上外面怎么樣?”她問,一邊焦急地看了一眼壁櫥角落處她那雙橡膠雨鞋。
“這是一個愉快的傍晚,”我聽到我的聲音在說,“全身只有一個感覺,每一個毛孔都浸潤著喜悅。”
第二天早上,看到我的套裝又皺又亂地擱在床邊的椅子上,她會問:“你有沒有什么要拿去熨?”
“不,親愛的,”我回答道,“我們的衣服,一天天地跟我們同化,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格。如果你有什么事業(yè)要做,穿上舊衣服試試看。”(我要高興地說我太太不再介意梭羅了,只是打電話讓熨衣工來。)
這種情形不可勝數(shù),答案無窮無盡。我記得有一次我回嘴最惱火,也最大膽,那天有幾個傻乎乎、笑得格格響的女孩來到我們家,開始變得興高采烈。
“這地方可真是漂亮!”她們尖叫著說。
“恰恰相反,”我不客氣地說,“我有時夢見一座較大的容得很多人的房屋,矗立在神話里的黃金時代中,材料耐用持久,屋頂上也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可是它只包括一個房間,一個闊大、簡樸、實用而具有原始風(fēng)味的廳堂,沒有天花板沒有灰漿,只有光光的椽木和桁條,支撐著頭頂上的較低的天,——卻足以抵御雨雪了,在那里,在你進門向一個古代的俯臥的農(nóng)神致敬之后,你看到衍架中柱和雙柱架在接受你的致敬;一個空洞洞的房間,你必須把火炬裝在一根長竿頂端方能看到屋頂……這房子,像鳥提上褲子,光巢,內(nèi)部公開而且明顯。”
這幾個女孩馬上冷靜下來,來做客的其余時間里,她們安靜而且聽話。但是我不知道——恐怕以后我會不得不把《瓦爾登湖》放到一邊,買本別的書隨身攜帶。要么也許買個連環(huán)套玩具,一個人就算玩連環(huán)套玩得久了,也不會想起什么東西。
(注:文中之“我”說的話多來自亨利·大衛(wèi)·梭羅的《瓦爾登湖》,采用的是徐遲先生的譯文,稍有改動之處。)
E.B.懷特《從街角數(shù)起的第二棵樹》,孫仲旭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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