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好孫子
那年，我是 6 月份在北京崇文區(qū)的一個醫(yī)院生下來的。聽我奶奶說，生我的時候我媽疼成什么樣？在床上蹦！從這個床上，蹦到那個床上。
那些護士都嚇得夠嗆，說您可別這么蹦，您要是蹦出點兒毛病來，都是我們的責任。說您安安靜靜在床上躺會兒。我媽說：“我躺不住，就覺得肚子里是個小子在踹我！” 結果生出來果然是個男孩兒。
我奶奶問護士：“生了一個什么呀？” 人家告訴她：“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大孫子?！?我奶奶二話不說，回頭就走啦。把護士嚇了一跳，跟我媽說：您家老太太聽說您生了個兒子轉頭就走啦！把我媽也嚇一跳，心說奶奶應該最喜歡孫子呀！沒過多一會兒我奶奶就回來啦，給我媽媽燉的雞呀，弄了好多好吃的，樂得嘴得合不上啦！一勁兒說：“快，趕緊抱出來讓我看看！”
從那時候起，我奶奶就一直抱著我。我剛生下來的時候是 8 斤 7 兩，特別胖！別人一看見，就跟我奶奶說您孫子真好玩兒，讓我抱抱。抱不了 1 分鐘就覺得手開始哆嗦，說趕緊還給您吧，太壓胳膊了！我奶奶一身是?。菏裁搓P節(jié)炎啊，肩周炎啊，心臟病啊。但是她一直抱著我?？梢哉f，我是在奶奶身上長大的。
我爸和我媽那時候都是運動員，是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籃球隊的。因為經常要出去比賽，特別忙。我才 6 個月的時候我媽就給我斷奶啦。聽奶奶講，我媽喂我什么糖水啊、蜜水啊、我都不喝，就要喝奶。我媽就想法兒治我。在她奶頭上面抹紫藥水、紅藥水。我不管它什么顏色，照樣喝奶。最后在上面抹蒜，給我辣了一回。從那以后，我媽再逗我，我正眼兒都不看我媽，就看我奶奶。奶奶說我這孩子特別有記性，有恩就知道報恩，有仇也不大容易忘掉。
我奶奶是一個特要強的女人。身世特別苦，15 歲就沒了媽啦。后來她爸又娶了個后老伴，對我奶奶特別狠。16 歲我奶奶就嫁給我爺爺了。爺爺家特別有錢。我爺爺就跟故事里講的那些少爺似的，天天提著鳥籠子，端著蛐蛐罐兒，跟一幫哥們兒出去賭錢。輸了錢也不敢告訴家人，就把家里的房子給賣了。我奶奶知道了就去跟人打官司，又把房子要了回來。爺爺死了以后，我奶奶一個人過，拉扯這些孩子。有了我以后呢，奶奶就跟著我爸爸住，一直帶著我。
我奶奶特別疼我，到了溺愛的程度。托兒所啊、幼兒園啊，都不叫送。說孩子還小，去了受人欺負。我 8 歲半才上學。就那樣我奶奶還不干呢。我媽就勸我奶奶，說您啊得讓他上學，要不大啦以后什么都不會。做了好長時間工作，我奶奶才撒開手。
我特別依戀小時候在西北的那些日子。我們體委大院的一幫孩子都在一個學校里上學，上學下學都搭著幫。每天早上從家里出來的時候，陽光灑在地上特別透亮兒。到處都是沙棗樹。沙棗熟了的時候那一串串的都快耷拉到你頭上啦。每回我們都爬到樹上撅一大枝子，一路走一路吃。要不就逮蜻蜓啊，捉螞蚱呀，玩得特高興。
但是我小學一畢業(yè)，家就遷回北京啦。我們家在北京沒戶口。我父母等于把寧夏的工作給辭了。我還有個妹妹。我爸我媽我奶奶我妹妹和我，一家 5 口，每月只有 100 多塊錢生活費，借了親戚家的 2 間房子住。我爸媽和妹妹住大屋，我和奶奶住小屋。我都上初一了還跟我奶奶住一屋。
原來我們家在北京有五六間私人房產，在十字路口馬路邊兒上，地理位置特別好?！拔母铩?的時候被收走了。后來一直被一個菜市場占著，給當了庫房了，一直沒有還給我們。后來我們家開始跟公家打官司要房。官司打了 8 年，戶口調了 10 年。為了打官司和調戶口管人家借了 5 萬多塊錢。
那時候心里特別不明白，家里老買煙酒和好吃的，什么罐頭啦、點心啦，我跟我妹看著那些吃的咬著手，都特別饞。可眼睜睜地就看著我爸拿去送人啦。
沒有戶口，我到哪個學校都是插班生，借讀生。家里又窮，讓好多同學看不起。我一年到頭幾乎就那么一身運動服，還是我爸我媽發(fā)的。班里好多同學笑話我。說哎喲，都什么年代啦，你怎么還穿成這樣啊，跟農民似的。
我記得我這輩子惟一恨過的人是一個女同學。我那時候小，但我特別喜歡她。她們家跟我們家離的不遠，我就老想上學放學能跟她一塊兒走，聊聊天什么的。有一天放學，我們倆一路走。她說，哎，我去你家玩會兒吧。我說行啊。她一進我們家就愣啦！我們家只有一臺 14 英寸的黑白電視，一個桌子，一個柜子，上面兩個抽屜，下面一個柜門兒。都是從西北帶回來的。半天她才說了一句話，哎喲，你們家怎么這么窮啊，早知道你們家這么窮，我早不理你啦。說完她就走啦。從那以后，我就沒正眼瞧過她。
那時候我奶奶心臟特別不好，但從來沒去醫(yī)院看過。實在疼得厲害了，就讓我?guī)椭成腺N傷濕止疼膏。心絞痛有時候可能會像背疼的那種感覺，我說您就應該去醫(yī)院瞅瞅。我奶奶說算啦，現(xiàn)在呢日子也過得緊，等咱們日子過富裕了，奶奶再去醫(yī)院看。沒事，奶奶這身體啊這么多年一直都病病秧秧的，也活得硬硬朗朗的。
每天放學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上我奶奶那屋去。我奶奶經常說，趕緊坐在這兒，奶奶給你存著吃的呢。趁你爸你媽沒看見，你趕緊吃點。我說這是我爸我媽給您買的，我怎么能吃哪？我奶奶說，嗨，奶奶都這么大歲數(shù)啦，吃這玩意兒沒什么用，對身體也沒什么好處。你呢還小，正長身體，家里飯也不好，你就快吃吧。
奶奶可能明白她自己的病，有一段時間老跟我講，說江江呀，要是突然有一天你回來，你見奶奶啊 “無?！?啦 --“無?！?就是死，我們回民都這么說 -- 你記住啊，奶奶給你存著錢呢。那時候我還小啊，就覺得聽這話特別煩。我說您干嗎老說您 “無?！薄盁o常” 的！您且活著哪！你能活到 80 歲，120 歲！我奶奶也知道我不愛聽那些話，說奶奶只是告訴你這錢放在哪兒啦。就放在奶奶的箱子里面，在最底下那層壓著哪，有 600 塊錢。這錢你千萬別讓你爸你媽看見，看見以后就都搭這官司上啦。這錢你自己留著，也別胡亂花。你什么時候餓了，你就拿這錢出去買點什么吃……
從那兒以后，我就老怕我奶奶跟她說的一樣，突然沒了。有時候晚上睡著睡著覺，就夢見我奶奶 “無?！?啦，我突然就醒啦。我趕緊就趴在我奶奶床邊兒上，趁著月亮光兒看，看我奶奶的被子是不是在動。人一呼一吸不就會一起一伏嘛。晚上呢也看不大清楚，心里特害怕。我心里話，萬一那被子沒動彈，我該怎么辦??？我怎么活?。∫恢倍⒅?，哎，發(fā)覺被窩還在動。心里就特別高興，奶奶還活著哪！
到后來呢出了一個事兒，親戚不愿意把房再借給我們家住啦，每個月要收我們 100 多塊錢房錢。我們家一下就懂啦，說家里這些人往哪兒住??？沒辦法，就花 40 多塊錢租了一間房，搬了出去。那是什么房子哪，是人家正房子邊兒上搭的一個防震棚。我們一家 5 口就住在那里頭。
沒過多久，我爸我媽都找到工作了，爸爸在固安縣，媽媽在延慶縣，都離家挺老遠。那時候我學習呢不是特別好，我媽說她得看著我，就把我?guī)ё吡恕Ｎ颐媚菚r候學習成績比我好得多，就叫我奶奶看著。這一家人就拆成三個地兒啦。我跟我媽去了延慶以后，幾乎每個禮拜我都得回來看看奶奶。
有一個禮拜，學校有點兒別的事兒，我就沒能回去。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和我媽回北京。擠那個郊區(qū)車，得坐 4 個鐘頭。路上我媽說，一個多月都沒去你姥姥家啦，咱們去你姥姥家看一眼，我說行。姥姥家是個大雜院。我們剛一進姥姥家院門兒，就聽見屋里有人哭。我們倆就停在那，聽聽。愣了一會兒，我媽說，哎呀，可能是你爸哭哪！趕緊往屋里跑。進去以后看見我爸坐在地上，抱著我姥姥的腿正在哭哪。
我媽一下就明白啦，她也抱著我爸和我姥姥哭。我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這時候我姥姥一把就把我抱住了，說你奶奶沒了，可憐的孩子！我當時都傻啦，我說我奶奶怎么沒了？媽媽說奶奶走啦。我說奶奶去哪兒啦？我姥姥就胡嚕我的頭，說你奶奶前兒個就 “無?！?啦，跟你們那邊也沒有辦法聯(lián)系。當時只有你妹妹在，說特別想看你一眼…… 我難受得都不會哭啦！
從我生下來到 16 歲，我一直也沒有離開過奶奶呀！如果家里沒有奶奶的話，我都不愿意回這個家。那時候我特別恨回家。我在外邊有說有笑，一邁進家門的時候，整個空氣就像一塊大石頭壓過來。就因為房子，我爸和我媽天天吵架。性格都變態(tài)了。我記得有一次看電視，里面有個 “耗子精”。我就跟我妹說，哎，耗子精嘿！我媽聽見了就打我。說你還嫌你媽是耗子精？！我媽就指著我鼻子罵，罵特別難聽的話，我就從家里跑了。
我想坐火車回銀川找我姑去，結果我媽把我從車上給拽下來，抱著我就哭！記得還有一次天下著大雨，街上全是水，比馬路牙子還高呢。我媽特別晚還沒回來，把我和我奶奶急的。我爸也沒在家，妹妹還小。我就拿把傘出去找我媽。我跑了好遠，就看見前面有一個女的淋著雨往這兒走，走的特慢。我一看就是我媽。我連忙跑過去，說媽您干嗎呀？我就把傘給我媽打著。我媽一把把傘就給我打一邊去啦！沖我喊，你給我回去！誰讓你來找我？吃飽了撐的呀你？！最后我一邊哭著一邊跟我媽淋著雨往家走……
我想就因為這房子，就因為這場官司，我奶奶受了那么多的苦，死時才 62 歲。最后房子也下來了奶奶也沒了！一眼都沒看著。我就想有一天我爸真要把這房子給了我，我就拿炸藥包給炸嘍！
奶奶過世后的第三天上午，我們去醫(yī)院接奶奶回來辦后事，我都不敢看她，我覺得特別對不起她。奶奶給我講過，說，江江，奶奶死時千萬別把奶奶停在醫(yī)院里，奶奶害怕?；孛褚?guī)矩又多，必須得從禮拜寺請阿訇，才能去接她。接到禮拜寺，我就在奶奶旁邊守著，不停地流淚。那些眼淚掉在地上，和了好多泥。然后我就拿根棍給劃了。劃著劃著突然感覺到里頭有一幅畫啊，就是我奶奶的臉！眼睛啊，鼻子啊，嘴啊，頭發(fā)啊，跟我奶奶一模一樣。我一下就趴在那兒，哭得起不來啦！
我突然想起一件特別對不起我奶奶的事兒。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見一件西服，特別想買，我記得是 32 塊錢。我知道管我爸爸媽媽要，不會給我，我就管我奶奶要。奶奶那天躺在床上，心臟特別不舒服。我說奶奶，我想買件衣服，西服，特好看。奶奶問得花多少錢?。课艺f 32 塊錢。奶奶說太貴了。說你得體諒家里，為打這官司，你爸你媽都過得挺難的。再說你應該給妹妹做個好榜樣，她是個女孩，更想買新衣服啦。我說不唧嘛我非要！
這時候我奶奶生氣了，轉過身兒去不理我了，我也生氣了。沒過一會兒，我奶奶就回過頭來，把她那個小包袱打開，拿了 32 塊錢給我，說你去買吧，別讓你爸你媽看見，買回衣服來先藏奶奶這屋…… 我恨我自己太不懂事了！你說這 30 多塊錢給我奶奶買點什么吃不強啊！還讓我奶奶生頓氣！想到這兒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爸聽見我哭，過來抱住我，拍著我的肩膀說，孩子，奶奶已經 “無?！?了，哭也哭不活了，回去吧，以后咱還得好好過咱們的日子，這也是你奶奶希望的事兒?！?/p>
在這之前我和我爸爸關系一直不好。我爸脾氣特別的沖，說不準什么時候急了就打我一頓。記得小時候我爸教我做那些算術題，他一教我我腦子特別暈，尤其是做應用題。幾加幾，再加幾，最后得幾幾幾。然后我爸問我，說你會了嗎？我說我會了。我爸說那我給你出道題，你把它算出來。其實這題跟那題一樣，就是換了幾個數(shù)。我還是做不出來。我爸說行啦，也不讓你算出得數(shù)啦，你就把式子給我列出來。我還是列不出來。
我爸就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來，往桌上一拍，說你今天做不上這題，老子今天砍了你！把我嚇的！我奶奶聽見這話，從外屋就沖進來了，護著我：“怎么著你，做不出這道題，你還想把孫子給砍了！你要想砍他也容易，你先把我砍啦，再砍他！”…… 我覺得奶奶沒了，我跟我爸的關系緩和多了。那一瞬間我感覺其實我爸也特別疼愛我。
要往下埋的時候，讓我們最后再看奶奶一眼。那時候阿訇都給洗得干干凈凈了，因為回民都講究拿白布裹著。我一看，奶奶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也閉上了，特別安詳。感覺還有點笑意的樣子。我真不愿意把奶奶放下去，我愿意把她一直放在我們家，哪怕最后臭了，只要我能一直看見她。就覺得往土里一埋我這一蜚子就再也看不見她了，我痛苦得都快瘋了！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唱歌了。奶奶生前特別想聽我唱歌，但我特別不好意思當著我奶奶唱。直到死，奶奶也沒聽過她孫子唱歌，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把奶奶送走以后，爸爸媽媽便商量怎么處理奶奶留下的那 600 塊錢。盡管日子非常緊，家里非常需要這筆錢，他們還是用這筆錢給我買了一個雙卡錄音機。直到現(xiàn)在，錄音機還能用，我用得非常在意。一看到錄音機我就會想，這是奶奶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給我買回來的……
后來我的第一首歌《舍不得你走》，就是我唱給奶奶的歌。錄音以前，我說你們把錄音棚里面的燈都關了。那錄音師特好，他把燈都給我關了。那首歌我練得特別熟，根本不用看譜子，也不用看詞兒。我閉著眼睛唱。錄音棚有一面玻璃窗，外面開著燈。一閉上眼睛就覺得有一線燈光朦朦朧朧地罩在眼睛前面。隱隱約約地，好像離我很近，又好像離我特別遠。我總覺得就在錄音棚的一個地方，奶奶在看著我……
我錄完歌走出錄音棚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哭了……
作者：滿江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