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增湖,筆名葉開。《收獲》雜志編輯部主任、副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莫言的文學(xué)共和國》《這才是中國最好的語文書》等。
迅哥兒送給我們的一頂緊箍帽
歷史可謂弄人。對人的評價和好惡,近百年來通常在政治的水坑里打滾,難得看到真面目。
魯迅是很自負(fù)的,不是大約,實有資格。魯迅跟友人通信說:“《阿Q正傳》的本意,我留心各種評論,覺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銀幕以后,大約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頗亦無聊,不如不作也?!?/p>
“魯學(xué)家”錢理群引這段話,說魯迅擔(dān)心他對“阿Q式革命”的思考不為人所理解。言下有深意——大概認(rèn)為自己對魯迅“阿Q式革命”的思考是心有靈犀的。
《阿Q正傳》第七章叫“革命”,第八章叫“不準(zhǔn)革命”,這么看來,魯迅寫這篇小說,主要是思考“革命”問題了。但他思考的是革命本身呢,還是革命帶來的問題?這些都值得細(xì)考。查《漢語大詞典》的解釋,“革命”有多種,《阿Q正傳》里寫到的“革命”,卻是第一條:“古代認(rèn)為王者受命于天,改朝換代是天命變更?!?/p>
阿Q對革命的理解即為“改朝換代”以及“造反了造反了”。這不是今天我們從小學(xué)習(xí)到的正確的“革命”定義,而是“愚昧”、“落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氓民如阿Q輩首先想到的念頭。當(dāng)阿Q在土谷祠里輾轉(zhuǎn)難眠,為“革命”后怎么分配財物,及怎么占有“可惜腳太大了”的吳媽等等好事而苦惱時,趙秀才和錢洋鬼子已經(jīng)行動在先了。阿Q終于醒悟過來“革命”是什么并手執(zhí)幾塊斷磚殺奔靜修庵時,可憐的老尼說,庵里已經(jīng)被“革過一革的了”。革命有先后,先到先得,這讓阿Q著實苦惱,“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jīng)投降了革命黨么?”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要流血的。阿Q溜到城里去混到秋天回到未莊后,小說敘事者讓讀者知道的唯一重要事情,是城里有個革命黨被砍頭了——“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
阿Q先于未莊民眾得到了“革命”信息,他的地位因此大大提高了,雖然他不過是一個興高采烈的看客,但畢竟跟新生事物沾了邊。他的看客地位,在這時是大大得到鞏固了。這個被殺的“革命黨”,不需要類似錢理群那樣魯學(xué)家考證,很容易知道是《藥》里的夏瑜,或在紹興府壯烈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的犧牲對青年周樹人具有震撼性影響——她為之付出生命的事業(yè),她為革命而壯烈的犧牲,換來了如阿Q這等看客的喝彩,這到底值得嗎?
在“未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常怪誕的——阿Q整天跟別人打架:閑人把他的辮子扯住往墻上撞,王胡扯著阿Q的辮子往墻上撞,小D這個“未莊”最不能讓阿Q上眼的小玩意兒居然也跟阿Q彼此撕扯,頂個不相上下。其他基本上也都是棒打棒喝——錢洋鬼子不用說,趙太爺也愛用竹杠對阿Q講道理。在“未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斗爭”的關(guān)系,就是彼此猜疑、彼此厭惡、彼此欺凌、彼此看不起、彼此打斗的關(guān)系。很多魯學(xué)家注意到了,阿Q對小尼姑和老尼姑,也是欺凌與被欺凌的關(guān)系。在這些“未莊”人之間,他們的人際關(guān)系之險惡,讓人感到心驚。這樣一個世界,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特意虛構(gòu)的?是平和的還是極端的?
在這個“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未莊”世界,缺乏了兩個正常社會的基本要素:一是公平與正義,二是愛與恕。“未莊”的世界自然是不公的,然而,又何曾有基本的人性因素。從這個角度看,“未莊”是一個特殊的世界,非人的世界,而不是現(xiàn)實的世界。把這樣一個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套在自然而不同的現(xiàn)實世界上,無論如何都是牽強(qiáng)的,霸道的。
在《阿Q正傳》開頭,作者撇清了跟“阿Q”的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我并不知阿Q姓什么……名字是怎么寫的”。在這個故事里,未莊的人、旁觀者——作者最討厭,甚至最憎恨的“看客”——一直在注視阿Q,關(guān)心他的細(xì)枝末節(jié)以為茶余飯后談資,觀察他的各種行狀以為無聊的佐料。迅哥兒其實也在人群之中,但自我感覺是在人群之外,甚或高于普通看客。迅哥兒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把帽子給別人戴,自己躲在一邊自得其樂。
根據(jù)我們都知道的資料,阿Q不是紹興人,不是未莊人,不是上海人,阿Q是天南海北組裝起來的,各種性格特征拿一點拼湊到一塊兒,像現(xiàn)在流行的樂高玩具。活人所有的基本情感,愛與恨,喜與悲,在阿Q身上都沒有——他摸過小尼姑的頭皮,擰過小尼姑的臉頰,這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被欺負(fù)之后的情感轉(zhuǎn)移。小尼姑也并不可愛,而是有點可憐。阿Q也并不是因為源于小尼姑臉頰上有些“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手上”,激發(fā)出來了愛的情感,而只是想起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xùn)。他在夢里夢外對小尼姑有那么一點性幻想,但也幾至于無。他一直不能釋懷小尼姑罵他斷子絕孫,因此浮想聯(lián)翩,導(dǎo)致了在趙太爺家不慎重地對吳媽說出了“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這樣的昏話來。后果是他遭了趙太爺大竹杠棒喝,連布衫都來不及拿就狼狽逃回土谷祠去了。
把“戀愛的悲劇”這章反復(fù)讀上二十遍,你也絕對無法從字里行間硬摳出幾粒情感的米粒來。在這里,“戀愛”只是迅哥兒愛用的反諷,于阿Q,確實沒有萌發(fā)我們通常以為的那種情感。他有的只是動物性本能和傳統(tǒng)社會習(xí)慣性強(qiáng)加于他身上的自我認(rèn)同——即無后為不孝。從這里,讀者還要看到的是,阿Q是一個“空前無絕后”的光棍司令,比花果山的孫猴子來歷還要不明。阿Q的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屬性也等于沒有。他不是正常社會里正常一員,把這樣一個人拉來當(dāng)成“國民性”的代表,是一頂巨大而沉重的帽子,壓得我們這些對“國民性”過敏的小民喘不過氣來。
長大后的“迅哥兒”并非不懂愛情,他和女學(xué)生的愛情至今還是佳話和神話;他也不是不懂得描寫愛情,《傷逝》里哀婉動人的情感并不是虛得的。
只因阿Q不是一個生活在真實社會中的真人,他沒有人之為人的基本情感。在這個層面上看,小說里的“未莊”是不真實的,這只是作者綜合各種思考和挑揀之后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城堡”。小說里阿Q是不真實的,阿Q唯一的愛好是“與人斗其樂無窮”。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真實的阿Q,卻成了中國人的象征。熱愛他的朋友找了萬種好來歌頌這抽象的高明。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好幾次對我說,他翻譯《阿Q正傳》,德文題目就是“每個人”——人人都是阿Q。你如果說我不是阿Q,圍觀者就會大聲起哄,說你是被說到痛處了。總之,你無處可逃。
但你們看漏了一個人,他逃掉了,而且逃之夭夭。這位就是最高明的看客“迅哥兒”。
老魯?shù)母呙骱吐斆骶驮谶@里,他把你們都攪進(jìn)去了,自己站在一旁冷笑,甚至開心地嘲笑。其實他一開頭就諷刺上了:“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jù)癖’的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qū)こ鲈S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已經(jīng)消滅了?!薄栋正傳》這樣高明的作品自然是不滅的,但誰想到遭到“領(lǐng)袖”追殺,成為“全民公敵”的“考據(jù)癖”胡適之先生們居然也不滅,而且居然越來越鮮亮了呢?不過,胡適之先生的“考據(jù)癖”門人如顧頡剛等,難免被“痛打落水狗”,久久不能翻身了。
歷史可謂弄人。對人的評價和好惡,近百年來通常在政治的水坑里打滾,難得看到真面目。
如果像他開始說的那樣,用Quei的譯音釋讀,或者直接叫做“阿貴”,這“老Q”就是有基本人性的存在了,但用個西文的Q來代替,是有些非人性的因數(shù)在內(nèi),這種命名方式的高明之處在于,它讓小說中的主人公脫離了基本的現(xiàn)實和真實的人性,而成為一個龐大的寓言。
文字來源:《東方早報》,2011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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