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小貝
這兩天，網(wǎng)上最火爆的新聞，是公號“丁香醫(yī)生”揭露“權(quán)健帝國”的文章：《百億保健帝國權(quán)健，和它陰影下的中國家庭》。
針對丁香醫(yī)生的刷屏文章，權(quán)健官網(wǎng)表示要追究它的法律責任。對此，丁香醫(yī)生回復：不會刪稿，對每一個字負責，歡迎來告。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在法律還沒有拿出最權(quán)威的結(jié)論之前，我不會擅自發(fā)表任何個人意見，我只是由此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親眼見過的一些事情。
因為機緣巧合，我曾經(jīng)認識過一幫專門欺騙農(nóng)村老人的團伙。無意間，我知道了很多內(nèi)幕，包括他們行騙的目標、地點、模式等。
只是當時我對這些不太了解，還以為他們是正經(jīng)生意，在他們離開我們本地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今天我就把我知道的寫出來，以免更多人上當受騙。
為了敘述方便，我就把這個團伙的頭目稱為M。
1
M一般要口才好，為人親和，溝通能力強，與當?shù)氐腉S部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他們在選擇行騙地點的時候，一般會選擇那些年輕人外出打工、家里只剩老人和孩子的村鎮(zhèn)，甚至縣城。
千萬不要以為他們只會選擇農(nóng)村。在智商上，農(nóng)村老人和城市老人沒什么區(qū)別。只是相對來說，農(nóng)民老人更好騙一些。所以，他們下手的地點還是在村鎮(zhèn)比較多。
地點選好之后，他們會開車到這個村子到處轉(zhuǎn)悠，尋找“開會”的地點——一片離村不遠的小樹林或一個廢棄的大院子。
接下來，就由M出馬，請鎮(zhèn)上GS局和PCS的人吃飯，說些拜碼頭的話，隨便一條煙，一件酒就打發(fā)了。因為這些人員也大多不太了解他們的套路，都以為是正經(jīng)生意，一般都不會不給面子，又能白吃一頓飯，白拿一點好處，何樂而不為。
與此同時，M吩咐手下在鎮(zhèn)上或者縣城租一個地段偏遠的門面房，租期不超過兩個月。
好了，準備工作一切就緒，馬上就要開工了。
2
第一天，他們在“開會”地點搭好舞臺——幾張桌子、一套音響、一批價值不超過兩塊錢的禮品（洗臉盆、菜筐、毛巾等）、一個講師。
講師是最重要的，一般不是這個團伙的固定人員，是從他們這個組織的總部調(diào)來的。
講師的水平很高，不但能氣壓全場，還能在三五句話內(nèi)就讓人對他（她）心生好感，把他（她）當成自己的親閨女或者親兒子。
我見到的那個講師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一拿起話筒就大爺大奶大媽大嬸地叫個不停。
甜甜的嗓音，溫柔可親的笑容，一下子就讓那些搬著小板凳來聽課的老人們喜歡上了她。
她先是表達了一通對老人們的關(guān)心，心疼他們沒人陪伴，還得照顧里孫外孫，有個頭疼腦熱兒女也沒在身邊。
接著就說今天小麗（她的名字）就代表什么什么公司（假名字）來看望你們，陪你們說說話，聊聊天，有啥想說的可以對小麗說。小麗不但會陪你們嘮嗑，最后還要免費送給你們禮品。
在這個環(huán)節(jié)，老人們一般還沒有失去警惕，但都想免費得到禮品，所有都不會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發(fā)完禮品后，就開始了洗腦模式。
小麗說：今天給大家發(fā)的這個禮品價值十塊錢。小麗陪你們聊了這么久，你們好意思免費拿走嗎？
有的老人會說：不好意思。
小麗說：那我向你們收十塊錢，你們愿意嗎？
有的老人大聲說：“愿意?！币灿械睦先瞬徽f話，但沒人說不愿意。
小麗說：“那現(xiàn)在看看你們的口袋里，有沒有十塊錢，有的話，舉起來，讓我看看好嗎？”
有的老人就舉起十塊錢。
小麗說：“現(xiàn)在讓我們的工作人員走到你們的身邊，你們把手里的十元錢交給他，好嗎？”
有的老人點點頭，有的老人不說話。但起身走的很少，畢竟領(lǐng)了人家的禮品，不好意思走。
就開始有四五個工作人員走到老人身邊，接過他們的錢，又重新站在場外。
小麗說：“你們非常信任小麗，小麗很感動，說明你們把小麗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小麗給大叔大媽們鞠一躬！”
小麗說完，就彎下腰，抬起臉的時候，眼里都含著淚水。
她話鋒一轉(zhuǎn)，嚴厲地做起了自我批評：“你們這么信任小麗，小麗怎能說話不算話？開始我就說過，這次的禮品是免費發(fā)給你們的，我要是收你們的錢，那我就太壞良心！現(xiàn)在，我要讓工作人員把剛剛收上來的錢還給你們?！?/span>
交了錢的老人松了口氣，一邊在心里暗暗責備自己剛剛還懷疑人家，一邊高興地接過自己的十塊錢。
那些沒有交錢的，也會在心里想：看來人家說話挺算話。
這一個環(huán)節(jié)相當重要，就是要讓老人們在這種失而復得的欣喜中產(chǎn)生對自我的道德譴責，建立對小麗的信任。
3
這樣的演講要整整持續(xù)六天，禮品也不斷升級，從價值十塊錢（其實只值兩塊）到價值一百多元。
每次“開會”，都是同樣的環(huán)節(jié)——煽情，講養(yǎng)生知識，拉家常，發(fā)禮品，收錢，返錢。
從第一天開始，會場外就擺放著這次他們要“銷售”的終極產(chǎn)品——凈水機。
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牌子。
老人們在聽講的時候，工作人員會不時地把從這個凈水機里流出來的水端給他們試喝——這個凈水機接在某家農(nóng)戶的自來水管或者井水管上。
喝的老人都說很甜。其實甜不甜他們也感覺不出來，有時候心理暗示非常重要。
在這六天里，老人們已經(jīng)免費領(lǐng)了很多東西，對小麗的印象也越來越好。
有的老人說，就是不發(fā)東西，來這里拍拍話也好。
有些老人還拉著小麗的手，痛哭流涕地傾訴自己的家務(wù)事，說兒媳的不孝，兒子的不聽話。
小麗每次都耐心傾聽，簡直比親閨女還親。
就在老人們已經(jīng)對小麗建立了深層次的信任和依賴時，收網(wǎng)的時刻到了。
4
第七天，M領(lǐng)著人往會場上拉來了一車凈水機。
小麗開始了最后的煽情：“大叔大媽們，通過這幾天的接觸，你們覺得小麗這個人咋樣？”
“可好了?！?/span>
“你們相信不相信小麗？”
“相信。”
“你們相信不相信小麗推薦的產(chǎn)品？”
“相信?！?/span>
“大叔大媽，你們老了，該不該注意自己的身體？”
“該?！?/span>
“你們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了，就是給自己的兒女省心，讓他們也更放心地在外面掙錢。你們說是不是？”
“是?！?/span>
“現(xiàn)在小麗就給你們推薦一種凈水機，它怎么怎么好，你們也嘗過了。原價3980元，小麗直接從廠家拿貨，只賣1980元，你們說，貴不貴？”
“不貴?！?/span>
“好，現(xiàn)在誰相信小麗，就拿錢來把這款凈水機帶回家。我們有專業(yè)的安裝人員上門安裝，如果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請到我們的專賣店里去，我們質(zhì)量三包！我們的專賣店在XXX?！?/span>
這樣的套路下來，一次最高可賣到兩百多臺凈水機，最差也能賣三五十臺。而這些三無產(chǎn)品，原價不到兩百塊。
割完這個村子的韭菜，他們就會轉(zhuǎn)移到下一個村子。
期間也有心細的人到“專賣店”去考察的，一看人家掛著牌子的門面，都不再懷疑。
一個縣城收割完，基本上也兩個月了，租的門面房也正好到期，于是就退租，轉(zhuǎn)戰(zhàn)到至少五百公里以外的縣區(qū)。
他們一般三年內(nèi)不在同一個縣區(qū)待兩次，全國各地跑。他們的總部也會研究不同的銷售模式，以適應(yīng)現(xiàn)實，推陳出新。每出來一個新的模式，他們就會召集人員培訓。
他們有自己的行話，可惜，當初我不太在意，所以一個也沒記住。
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正在“開會”，突然被舉報，當?shù)氐呐沙鏊s到會場拿人，居然出現(xiàn)了這樣哭笑不得的事情：
那些老人一邊哭一邊大罵派出所的人：“人家是好人啊，你們?yōu)樯栋讶思易テ饋恚銈冞@些沒良心的！”
干警往警車里塞人的時候，有的老人還攔著不讓走。
真是可憐又可悲。
5
除了這種，還有很多其他的套路。
頭天交錢次天返錢，最后一天，交了巨額貨款之后，再也沒人來退錢；
把心相印濕紙巾當成治療心臟病、腦血栓、癌癥的神紙，貼哪兒治哪兒。
這兩年，農(nóng)村老人的防范意識越來越強，他們又發(fā)明了新的招術(shù)：賣毛zx紀念章。
一般是幾個年輕人開著車，跑到農(nóng)村，劃一個場子，一邊放著《東方紅》，一邊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那些老年人：“好好想一想，你們現(xiàn)在吃得飽穿得暖，都是誰帶給你們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們現(xiàn)在過上幸福日子，能不能忘記毛zx他老人家？”
“花一百五十塊錢買一個毛zx紀念章，你們舍得不舍得！”
三句話說完，這些老人就會乖乖地掏錢。
老人們也知道賣得有點貴，但內(nèi)心深處對毛主席的崇拜，讓他們愿意去吃這個虧。
不得不承認，這些騙子都是懂心理學的高手。
毛zx要是知道有人打著他的旗號出來騙錢，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6
我總在想，為什么這些老人這么容易上當受騙？
有的老人還是高級知識分子，卻愿意花很多錢去買所謂的保健品、營養(yǎng)品、三無產(chǎn)品。
哪怕被子女百般阻撓也不行，有的甚至為此與子女反目成仇。
曾經(jīng)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句話，也許說出了背后的真相：
老年人買保健品，買的不是物品，而是背后這些銷售人員看上去真誠的孝心。
就像文章開頭的小麗，對留守老人的噓寒問暖，對他們嘮叨的耐心傾聽，才是真正打動這些老人的原因吧。
即使親生子女，又有幾個能夠做到這些？
缺愛的子女容易早戀，缺愛的父母容易受騙。
他們最想要的，也許不是貨真價實的產(chǎn)品，而是陪伴。
7
著名媒體人孫旭陽記錄過這樣一件事情：
保健品有一萬種不好，但其中一個好我深有感觸，那就是做保健品的人、大多都對陌生人有一種不設(shè)防備的熱情和信任。
2011年底，山東某地級市爆發(fā)一起槍擊案，我趕到現(xiàn)場后，涉案人員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死者的家屬又極其抵觸采訪，威脅要打記者，因為這家的媳婦出軌，情夫殺了親夫，大家族覺得太丟臉。
那這咋辦呀，我和一位同行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奔走，焦慮得恨不得跪求路人。突然，我想起鄰居說涉案男女在做某保健品，就嘗試在百度上搜索該產(chǎn)品在當?shù)氐拇砩?，很快找到了門店。
我思忖再三，沒有隱瞞身份，店里的兩位大姐端來熱茶，有問必答，有一說一，幫我們廊清了案件的來龍去脈，與警方后來公布的幾乎嚴絲合縫。
七年過去了，想起她倆我仍充滿感激。后來，其中一位大姐被人欺負，還曾向我求助，但事件太小，沒報道價值，讓我愧疚了很久。
作為一個寫作者，有時候你會懷疑，對于陌生人的慈悲和信任，你如何寫才算合適，可惜，這并沒有閉合式的答案。
騙子固然可恨，但我們在痛恨這些騙子的同時，是不是應(yīng)該想一想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深層次的原因？
找到正確的防范措施，而不是一味地指責我們的老人。
一方面要加大對這些騙子的處罰力度，一方面要掐斷一切針對騙術(shù)的保護鏈條。
做子女的，在給父母金錢的同時，也不要忽略了他們的內(nèi)心需求。
不要讓我們的父母，因為我們的疏忽，而成為騙子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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