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中國的某些地方,還有著露珠從竹葉上滴落的清聲。那些搜遍千萬里山河的邊邊角角的驢友們,是不是還能聽到曾經(jīng)在古典詩詞中滴滴振響的這種籟音?孟浩然在夏夜納涼的時候,便悠然地聽到“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看來,竹葉上是很容易凝結(jié)露水的,并且即凝即墜,以致在唐宋時代,“竹露滴寒聲”(元稹《晚秋》)會從炎夏一直響到秋深,終夜不絕。
明人謝肇淛在《五雜俎》中推斷說,當(dāng)年蘇舜元用以斗茶取勝的“竹瀝水”就是竹葉稍上的凝露,對此我一直覺得難以置信,直到讀了蘇軾“竹露無聲浩如瀉”(《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陸游“竹露如傾秋更多”(《野寺》)的句子——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著那樣茂密的、綿延深廣的竹林散布處處山野,以致千萬個葉參差滴下的露水匯成落雨一般的陣勢。而且,由于林深蔭密,即使日出之后,“竹露”都不會輕易曬干,要到午時才漸漸消失,一如楊萬里的親身經(jīng)歷,“竹間露重午方干,松里云深夏亦寒。”(《初夏》)
精雅的文化品位一路發(fā)展到宋代,造就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大自然有著特別敏銳的感受能力,讓他們會有足夠的耐心與靈巧去收集竹露,并用分辨力超常的舌尖體會竹葉上露珠的滋味,辨識這一種水與泉水、雪水、雨水等種種天然清水的不同。據(jù)宋人江鄰幾《嘉祐雜志》記載,在北宋的天臺山,人們“斷竹稍,屈而取之,盛以銀罋”,把竹子多葉的高稍部分折斷,彎下稍頭,讓葉上的露水抖落在銀罐里,由此而得的“天臺竹瀝水”頗為時人所重。一次,著名書法家蔡襄與另一位士大夫同道蘇舜臣斗茶,蔡襄所用的茶品更勝一籌,而且煎以經(jīng)典的惠山泉水。蘇舜臣的茶相對略次一些,不過,他精彩地運用了竹瀝水,結(jié)果點出的茶湯最終勝過了蔡襄。這無疑是在宣告,竹葉上的露水甚至比惠山泉更為佳美!露水本是地面水汽蒸發(fā)遇冷凝結(jié)的結(jié)果,在沒有工業(yè)污染的時代,乃是大自然所制作的最無雜質(zhì)的純凈水。不過,何以竹葉上的露水獨得宋人的高度評價?難道是因為在葉面上冷卻、凝聚、墜滴的過程足以讓露水浸染到翠竹獨有的清氣?清代名醫(yī)王士雄在《隨息居飲食譜》里就闡述中醫(yī)理論說,不管生在哪種花、葉上的露水,都會吸收到這種花或葉的氣息與藥性。也許,宋人的舌尖真的能夠辨識出無味清露中的那一絲微筠韻吧。
大約從竹稍取水終究是一項過于耗時費力的作業(yè),所以,美味的竹瀝水很快就廣陵音絕,以致周煇在南宋初期便慨嘆“今喜擊拂者,曾無一語及之”(《清波雜志》),不再有人品辨那比惠山泉還要優(yōu)美的竹瀝水帶給味覺的愉悅。它僅僅停留在古人的筆記中,作為一個極端的例子,提示著傳統(tǒng)生活中曾經(jīng)的、非今日標(biāo)準(zhǔn)所能衡量的、亦無法復(fù)制的奢侈。不過,對于傳統(tǒng)生活來說,其實有著遠遠更為便捷也更為普及的途徑來認識竹葉的滋味,那就是將之直接入飲料,入酒,乃至制作藥浴。不知是竹子的品種退化了,還是我們的感覺器官退化了,亦或是生活品質(zhì)在某一方面退化了,總之,古人對于竹葉香氣的那種敏感,那種傾情的欣賞,在今天的世界似乎已全然尋不到絲毫的痕跡遺留。曾經(jīng),將清居的宅所深藏在竹林之中,或者,至少在庭院一角種植一叢翠竹,根本就是一種必須的安排,因為這意味著一種香料來源終年搖曳在窗外,長翠不凋。不想喝茶的時候,隨手摘下幾片竹葉,就可以炮制宋時流行起來的一種熱飲“丁香熟水”——七片竹葉與五粒丁香一起放在紙上,隔火焙出微香,然后投入茶瓶,澆進沸水,密封片刻,便得到了沖鼻沁口的一瓶“花草茶”。有人中暑了,將竹葉投入米粥中,煮出“竹葉粥”,即足以去暑、消熱。到了端午,用竹葉包做袖珍小粽,蒸熟剝開,口感乃如菱角一般新鮮。在古代的人家,自釀米酒是一年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功課,將竹葉在水中煮出汁,以此汁加入到酒料之中,釀成的“竹葉酒”便有著“治諸風(fēng)熱病,清心暢意”(《本草綱目》)的特效。在元明以后,鄉(xiāng)村生活中又多添了一項流行風(fēng)俗,那就是蒸制家造燒酒,于此之時,在蒸餾甑中放入一包竹葉,也會讓餾管中流出的純液“另有種清趣”(《調(diào)鼎集》)。甚至,把竹葉與桃白皮一起投入大水鍋中,在灶上煮成熱湯,然后用這特殊的浴湯洗澡,能夠讓身體盡去不潔的臭味,浸染上特殊的植物芬芳——這,是讓周身的皮膚打開毛孔,代替舌尖去享受竹葉的“清趣”了。它是極為道家所推重的一種經(jīng)典藥浴,想來,在漾著竹葉與桃白皮二重清樸木香的熱湯中放松身心,耳畔傳來窗前竹露滴落的點點泠泠,在千百年前,乃是并不稀缺的人生場面。
南宋詩人楊萬里在另一首《初夏》詩中,講述了種竹成林的喜悅:
手種瑯玕劣十年,今年新筍不勝繁。不知明早添多少,日暮閑來數(shù)一番。
不到十年前種下的竹林,制造著新筍競生的喜悅,于是,詩人黃昏時的消閑散步,也就以點數(shù)當(dāng)天的筍芽為樂旨。循著這首詩的情致,依據(jù)文獻的紀(jì)錄,我卻喜歡想象進一步的畫面:提著滿滿的幾大籃鮮紅櫻桃,任由著“竹露點衣巾”,步入幽篁深處,選擇粗圓的壯竹,在其上的竹節(jié)高處開洞,然后,把帶蒂的大櫻桃一個個塞入洞中,直到將竹節(jié)填滿,再用細泥將開口封糊,以如此的方式,保存櫻桃果過夏不蛀。也許是過得幾天,也許是頗過了些日子,同樣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這次是提著盛滿新酒的酒壺。仿照唐代郫筒酒的形式,在粗大的青竹上開洞,灌入酒液,然后用細泥封糊孔洞。如此不辭辛勞的忙上多日,直到把整片竹林改造成筠影婆娑、龍吟森森的一所青翠色的地上酒窖。然后,在某一天,將其中幾處竹節(jié)的下方鑿個洞眼,引酒流出,讓醞滿竹子氣息的酒漿灌滿酒瓶,提回草堂,去與登門造訪的嘉客共作欣然一醉。無疑,一個人的生活一旦與竹林相伴,就是確定了一種生存方式,樸素卻清雅、不失精致而又歸于自然的方式。
只是,這樣的生存,已經(jīng)與那些曾經(jīng)“竹露如傾”的篔簹翠影一樣,永遠的一去不返,再也無法復(fù)制,無法再現(xiàn),無法重新體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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