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痕(林小耳)
(本文曾發(fā)表于《幸?!冯s志下半月刊09年5月)
1、
那一日,和大唐的隨便哪個春日并沒有不同。我雖已醒轉(zhuǎn),卻不想起身。不用掀開帳幕,我也能想象得出,那窗外天高云淡,百鳥翻飛,淺陽微照的一派春和景明。
“汾州,你還沒睡醒么?難道忘了我們的約定。”只聽得堂兄急切的聲音傳了過來,與此同時,我的帳子被人一掀,一個面目俊朗,幞頭束發(fā)的男子便立在了床前,他接著說道:“汾州,不是說好了今天要與為兄我同去文水書院,你還不起床?”我揉揉尚惺忪的睡眼,應聲而起:“堂兄與我約好的事,怎敢忘記?”說罷我翻身下床洗漱。表哥則踱到了窗口,欣賞那大好春光。堂兄宋之問是當朝大名鼎鼎的詩人,也許不多日,這一番景致又會化作他筆下那膾炙人口的詩作呢。想我宋之閔何日才能有堂兄的此番造詣啊?
文水書院是我愛去的地方,這里是當朝文人墨客飲酒會詩的好去處。其實文水本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卻因出了武則天皇帝,而有了名氣。
我同堂兄與一眾文友飲酒作詩,好不快活。酒過三巡,各人都吟哦了幾首詩作。忽然,我一抬眼,看到有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時候也立在了一旁。她身形嬌小,面目清秀,肩披金帛,上著粉紅窄袖短衫、下著淺紫曳地紗裙、金色絲繩束腰,一看便知家世顯赫。但她的眼神清澈,面容平靜祥和,并沒有那些大戶千金的跋扈之色。她察覺到我在看她,不由微微紅了臉。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我和她之間的尷尬,反倒起哄說:““汾洲兄,我看此女子倒是與你萬般相配。”這一說,我的臉便也騰地紅了起來,偷眼看去,那個姑娘也正看著我,亦是紅云滿面,卻越發(fā)襯出她秀美的容顏。
堂兄宋之問恰好飲下一杯酒,這當兒,他也看了過來,忽然略顯驚慌地賠罪道:“郡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姑娘笑道:“我總聽說這文水書院才子無數(shù),今日隨同皇上省親便順道過來玩玩,果然,名不虛傳!”言罷,她微微一頓,然后舉目望我:“你叫汾州?我記下了。”又是臉兒一紅,她笑著轉(zhuǎn)身跑開了。
文友們更是笑了起來,都說汾州,你交了桃花運,且是富貴桃花。我則望著郡主輕輕巧巧跑開的背影,久久不舍得收回目光。后來我才知,這姑娘便是當朝皇上武則天的孫女,也就是太子李顯的第七個女兒,名喚李仙蕙,那時已被封為了郡主。
2、
當夜,堂兄宋之問便直截了當?shù)貋碚髟儯?#8220;汾州,你可是對郡主動了心了。”我點點頭,未加掩飾。“如此,我為你們牽線可好?”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且又有著諸多顧慮。我說:“她堂堂郡主,我不過凡夫俗子,只怕是配不起她啊。”堂兄則說:“我今日見那郡主,應是對你有意的,如若你們真能成就一段姻緣,于你于我于我們宋家都是件大好事啊。”我搖搖頭:“我也不是為那榮華富貴,只是郡主確有她芝蘭氣質(zhì),非一般女子能比,若能娶她,我便是死也無憾了。”堂兄哈哈笑起來:“汾州,不曾想你竟是個情癡啊。”
笑歸笑,堂兄還是很周詳?shù)貫榱宋易髁税才拧N蚁仁切迺环?,道白了我對郡主的仰慕之情。兄長憑借他的身份和關(guān)系,很順利地就把信帶給了郡主。不久,郡主便也回了信。見了信,我對郡主的仰慕更添幾分。她娟秀的筆跡,通達的文理一點也不遜于她出眾的容貌。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實在是人間難覓。
此后,又與她通了幾番書信,彼此都是心意相通,情意綿綿。
那一日,堂兄神秘地帶我前往一小酒肆,說是郡主有急事相約。我滿心憂慮,急匆匆地跟著兄長趕去了。多日不見,郡主顯然瘦削了不少,但卻越是顯得清麗脫俗。她一見我,眼眶就紅了。堂兄悄然退下。郡主迎了上來,哽咽道:“此番隨陛下省親,幸而與你結(jié)識。奈何時光如流水,明日我便要隨陛下回長安了,這一別,只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說著,她淚眼漣漣望向我。我心中不忍,卻又無能為力,我想擁她入懷,卻又覺得她圣潔得不容觸碰。想到今后要是再也無法相見,我心如刀割。然后,我作出了一個決定。我說:“郡主,你且隨陛下回都,我答應你,等我把這里的事情安排停當,我就去長安找你。相信我,我們還會有再見之時。”郡主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記住,我在長安等著你……”郡主離去了,她掌心的溫度還留在我的手背。我在心里默默念道:“郡主,多保重!”
3、
我自然不會忘記自己對郡主的誓言。我請求堂兄將我一同帶往長安。堂兄一口應承。只是長安城這么大,我如何才能見到郡主呢?多虧堂兄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汾州,你不是也時常揮毫潑墨么?不如就到王府近旁賣些字畫,都說那李顯也好這個,或許就請你入了王府。只是,賣畫這營生,你可嫌低賤?”我連連搖頭:“只要能見著郡主,即便是當個奴仆,我也情愿。”
此后,我日日在王府的大門附近賣些字畫。功夫不負有心人。那一天有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在我的畫攤前駐足,直夸我的字寫得好。原來他竟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李邕。我們真可謂一見如故,交談甚歡。
那日,當我對李邕說了我此舉的目的后。他“嘿”地一拊掌道:“原來你是想進王府,這有何難,明日我就幫你引薦。”
幸而太子李顯也愛書法,一見我的字畫,我就看出了他對我的喜愛。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可錯過?我已經(jīng)不能去想太多可能會有的后果。我當下便向太子跪拜下去,訴說了我與郡主的文水書院邂逅及彼此的心心相印。
不料,太子竟然哈哈笑了起來。他說:“怪不得蕙兒回長安后總是悶悶不樂呢,原來害了相思,恩,看來仙蕙我兒眼光不俗,好,我就成全你們。待我稟明了皇上乞了圣旨就讓你們成婚。”
我是一路笑著跑回去的。堂兄見我癡狂的模樣,頓時猜出了八九分:“怎么?汾州?你見著郡主了?”我點頭:“我進了王府了,太子把郡主許給我了,就等著稟明皇上了。剛才太子喊了郡主出來見我??ぶ饕姷轿?,都驚呆了,她沒有想到,我真的來長安找她了。”堂兄聽后,卻微微蹙了眉:“只是,不知道皇上許不許呢?”我沒把堂兄的話放在心上。我只想著,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我心愛的人兒日夜相伴了。”
4、
我再次來到王府,與郡主雙雙等著太子下了朝會帶回皇上賜婚的好消息。
我終于可以輕輕擁著美麗的郡主,親口向她訴說我的思念。我說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太子終于回來,只是為何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喜色。不詳?shù)母杏X濃霧般彌散開來??ぶ饕舶l(fā)現(xiàn)了太子的異常,她跑上前去:“父親,出了什么事?”太子緩緩抬手,憐愛地撫摸著郡主的臉龐,一字一字地說:“皇上賜婚了!”郡主雀躍起來:“真的么?那你為什么不高興呢?”太子搖搖頭,終于一狠心道:“今天朝會上,皇上下了一道圣諭,命你嫁給魏王武延基,即日成親。”猶如當頭一棒,狠狠砸在我的腦上,我只覺得渾身的氣力都游離出了體外,手腳一陣冰涼。我跪下,苦苦哀求:“殿下,昨日你承諾在先,將郡主許配于我,怎么能今日就反悔了呢?”郡主也在我身邊跪了下來:“女兒非汾州不嫁,求父親成全!”
太子面色羞惱起來:“不是我不成全,只是圣命難違,誰敢違抗圣旨?”
心急如焚的我早已經(jīng)忘了這是在王府里,而我面前這個人是太子。我只知道,我必須和仙蕙郡主在一起,誰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不管不顧地指責李顯言而無信,置女兒的終身幸福于不顧。
太子大怒,喚了人將我逐出了門。任憑我怎么擂門也無濟于事??ぶ鲝耐醺飩鞒霭Ы^的哭聲,聽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沒有魂兒,我簡直成了行尸走肉。
圣命難違,郡主嫁入了魏王府?,F(xiàn)在,她成了別人的妻。一想到她嬌柔的身形,淺淺的微笑,我就痛不欲生。我在病榻上躺了幾天,我已經(jīng)算不過來了。堂兄和李邕時時來看我,我知道,他們是怕我有輕生之念。是啊,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郡主,我真是想一死了之??墒?,我不能死,我答應過公主,我不會和她分開。我在等待,我想或許,真的會有那么一天的。
5、
日子如同無味的齏粉,日復一日地漸漸抖落在歷史的煙塵里。在仙蕙出嫁后的日子里,我已是生無可戀。
堂兄見我越發(fā)憔悴,總是時常自責:“汾州,都怪我,一心想指望你攀附上郡主,好讓我的仕途更加順暢。卻不想,將你害得這么苦。你竟是這樣癡情男兒,我低估了你。汾州,你不要怪我。”他又勸我:“郡主出嫁,已成事實,你就想開點吧。”
我嘆口氣:“我又這么會責怪堂兄,我倒要感激你,讓我與郡主有過一段緣。你不知道,這世上再沒有如她一般動我心魄的女子了。”
堂兄的好友沈全期聽說了我的事后也總和李邕來勸我。我說:“你們不必勸我了,我這條命還留著,只因為還有顆在為郡主跳動著的心。若要我死心,除非是郡主死了。”
誰曾想竟是一語成讖。
當堂兄帶回郡主因難產(chǎn)身亡,而魏王也因亡妻而自盡的消息時,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當時長安城里都傳說,說那郡主雖是嫁給了魏王,卻始終不讓武延基踏入臥房半步。既如此,又怎會難產(chǎn)?又怎會身亡?直到坊間都開始盛傳起武皇帝要為郡主興建陵墓,我才相信,仙蕙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我在寂靜的暗夜里無聲痛哭。仙蕙,不是說好了要永不分離的么?你又怎么先我而去了呢?如果生不能為夫妻,不如就讓我們死在一起吧?我心頭忽然有了主意。
我找了堂兄,把我的心愿和盤托出。堂兄狠狠搖晃著我的肩膀:“汾州,你瘋了!”“是,我是瘋了,與其讓我生而無歡,倒不如讓我能死得快樂,堂兄,求你了!”堂兄黯然低下頭來:“你真的心意已決?”我點頭,毫不遲疑。
6、
我是請求堂兄想辦法讓我參與永泰公主墓的修建,仙蕙死后被封為了“永泰公主”。我要親手為她筑一個能避風雨的港灣。
我傾盡我的所有,積聚了一大筆資財,只為了討好大小工頭。我的目的很簡單,我只要他們在封墓的時候把我留在墓里。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永遠和公主不離不棄。
于是,在修墓的時候,我在墓道入口處暗暗預挖了一條半里多長的地道,這地道直通內(nèi)廓大門內(nèi)的通道,只留下尺余厚的一層泥土沒有挖透,還在地道的盡頭留下了一把鐵锨。只等著永泰公主李仙蕙入土,墓門封閉,所有修墓的工匠們回家后,我就可以通過地道進入墓穴,長長久久地陪我的心上人了。
那一夜,堂兄宋之問,他的好友沈全期還有我的好友李邕前來為我送行。堂兄淚眼迷蒙:“汾州,你真就要這么去了么?”沈全期發(fā)出一聲長嘆。而我早已是視死如歸,這才是我的歸宿。我拉住李邕的手,再一次囑咐:“泰和,我的好兄弟,你應下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半個時辰之后,定要把這洞口封死。切莫讓盜墓賊有可趁之機。”李邕狠狠擁抱了我一下:“兄弟,走好!你就放心了吧。”我飲盡一杯酒,再也不回頭,直往洞里鉆了進去。
我終于又見到了她!如今的她十七歲了。還如曾經(jīng)那樣嬌媚動人,只是她靈動的雙眸不會再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的身邊躺著皇上賜給她的夫君。我不想去看他的臉。我也不去挪動他的位置,因為我明白,他雖然躺在她的身邊,可是她的心,卻永遠是離我最近的。
空氣開始變得稀薄,我的每一口呼吸都開始變得吃力。仙蕙,我是不是也離你越來越近了。仙蕙,我終于就快要與你相會,從此后的每一天,再也沒有誰能夠讓我們分離,就像你棺槨上線刻的那一對鴛鴦,永遠都要相依相伴。我感到呼吸越發(fā)得困難,終于再也無力支撐,我循著洞穴口漸漸滑坐了下去……
尾聲:
一九六一年,永泰公主墓發(fā)掘時,在接近墓室頭道門的東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傾斜35度角的洞,洞的下面坐著一男性骨架。據(jù)推測,此人為一盜墓賊,他的同伙為獨吞盜得的財寶,起了歹心,用土封了外面的洞口,致使入洞者終因窒悶而亡。而那具不再有生命的骨架,他已然不會再為自己辯解些什么,只有天地神明知道,汾州愛仙蕙,曾愛得那么深摯、那么熱烈。只要能這樣與心愛的人兒在一起,又何懼背負一個“盜墓賊”的罵名?千年之后的人世間,如若也還有這樣的癡心男兒,又該是紅塵中那些為了愛情前仆后繼,奮不顧身的女子們多么大的福分?。?/span>
注:李仙蕙,即永泰公主,是唐中宗李顯的第七個女兒,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孫女,唐長安元年(701年)死在洛陽,時年僅17歲。后與她丈夫武延基合葬在一起,陪葬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