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何許人也？所有愛好《紅樓夢》的讀者都會經(jīng)常討論這個問題。寶釵讓人覺得可敬可愛，但是又莫測高深，其城府之深，全書中十二個女子當中沒有人可以跟她比，所以我稱她為全書中最具有深度的人物。我對她的認識就是這個標題了，叫“美德與事功高度融合”，這是很不容易達到的境界。
我們在世界上與人相處，在世界上做事情，每每如果成全了道德的標準，事情又做不好；每每把事情做成了，某些道德的準則又被破壞了，要美德與事功兩全很難。但是寶釵能做到，她能做到這一點有一個很大的代價，就是我這個標題的后半部分，人情練達，但是人性虛無化。
我們在討論薛寶釵的時候就必須提到襲人。襲人就是寶釵的影子，凡寫寶釵不能寫的地方都寫到襲人身上去了；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凡寫黛玉不能寫的地方就寫到晴雯身上去。這是曹雪芹塑造這兩個人物形象的一種寫法，所以談寶釵必兼論襲人。寶釵是全書中最具深度的形象，她的美貌和才華可以說接近于黛玉了，或者甚至不亞于黛玉。有一次寶玉在怡紅院過生日，他們私下里幾個姊妹和丫鬟們一起在怡紅院喝酒，喝酒的時候就玩抽簽，寶釵抽到的是牡丹花，這個牡丹花是群芳之冠，這個簽上還有一句話，叫“任是無情也動人”。寶玉看了這個簽文之后沉思片刻，體會寶釵真是這樣一個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寶釵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許多人都把寶釵看得很好。比方說我在復旦講課，有一次偶然問聽我課的同學讀《紅樓夢》，在寶釵和黛玉這兩個人之間你們喜歡誰？我心里以為他們都會說喜歡黛玉，我說喜歡黛玉的舉手，幾乎沒人；喜歡寶釵的舉手，都舉了。我心里想，我們的年輕人怎么了？跟我們年輕時讀《紅樓夢》好像感受不一樣。
對寶釵和黛玉兩者的評價，有的貶釵揚黛，有的是貶黛揚釵，經(jīng)常是一個爭論的話題。從曹雪芹塑造薛寶釵這個形象上，我們似乎看到了中國儒家文化思想上關(guān)于女人的最高理想。但是我們又發(fā)現(xiàn)，如果我們遇到寶釵，跟她打交道，我們心里會發(fā)慌，城府極深。其實你跟黛玉打交道不那么難，無非被她說幾句尖刻的話，你心里不舒服而已；你跟寶釵打交道，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究竟對你怎么看，你不會知道，心里要發(fā)慌的。
寶釵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我們先看她怎么出場。這個第四回，我們昨天上午讀過第四回的，講薛蟠、薛姨媽、薛寶釵怎么進京的。先說這個薛公子，就是打死了馮淵搶走了英蓮，往京城趕，說那個【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考依锖芨辉＃母赣H是皇商，他父親死得早，就留下了薛姨媽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由于父親死得早，這個皇商就失去了官場的靠山，雖然家庭極為富裕，但中國社會我們都知道，一個人錢再多，如果官場上沒靠山的話不行。你看看一部《紅樓夢》里面，薛蟠犯過多少事，都是誰救的？賈家、王家救的，因為賈家、王家在官場上，所以薛家去投奔賈府，這是肯定的。
說這個薛蟠【一應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xiàn)任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客跏暇褪茄σ虌?，其實是王子騰的妹妹，王子騰就是鳳姐的叔叔，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跟薛姨媽是同母所生的姊妹，她姓王嫁到薛家就叫薛姨媽，所以寶釵稱王夫人為姨娘，都沾親帶故的。【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strong>這是最初對寶釵的描述，八個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
【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克詫氣O跟她的哥哥薛蟠也是天懸地隔的兩個人。【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磕敲此麄兊骄┏莵?，其實寶釵有她的一個目標和理想，什么理想呢？當時的皇上準備在天下諸優(yōu)秀女子當中選擇進宮，【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康綄m廷里邊做個女官，寶釵就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后來皇上就把這件事情廢了這個目標就落空了。落空以后，薛寶釵的目標就是嫁到賈家。這是薛寶釵的出場，可見寶釵是有她的志向的。
薛寶釵與林黛玉形象之對比
關(guān)于寶釵這個形象的精神境界如何領(lǐng)會，向來是爭論不休，我們看歷史上紅學的討論者們，清代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叫《三借廬筆談》，其中作者提到他自己那個朋友叫許伯謙，有一次許伯謙論《紅樓夢》，尊薛而抑林，謂黛玉尖酸、寶釵端重。然后《三借廬筆談》的作者就不同意了，他說你許伯謙是被曹雪芹瞞過了，曹雪芹寫薛寶釵寫得這么十全十美的，你被曹雪芹瞞過了，“己卯春，余與伯謙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齷齪，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兩人誓不談《紅樓》?！边@么要好的朋友，別的都可以討論，唯獨不能討論《紅樓夢》，為什么不能討論《紅樓夢》呢？因為要討論薛寶釵和黛玉，兩個人在這件事情上立場正好對立。
《三家評本:紅樓夢》，有學員買了這本書，其中一家就是涂贏，也是個評點家。他在那篇《紅樓夢問答》里面有這樣的對話，或問：“寶釵似在所無譏矣，子時有微詞，何也？”就是有人問，你為什么對寶釵總是有批評呢？涂贏回答說，“寶釵深心人也。人貴坦適而已，而故深之，此《春秋》所不許也?！?/strong>孔子編纂《春秋》，主張人要直率、坦蕩，孔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所以孔子遇到寶釵這個人的話也不會贊美，這就是涂贏的看法。
那么那個人又問涂贏，假如你遇到寶釵會怎么樣呢？涂贏說，娶她做妻子，這話有意思了。在中國古代社會，但凡家族有一點地位的男子要娶妻子可是一件大事，這個家族里邊有時候就四世同堂，這個妻子上面有公有婆，還有那么多復雜的親戚關(guān)系；再加上一夫多妻制的話，這個妻子底下還有妾，一個男人娶了一個正妻，這個正妻要為他守住后院，后院不能著火，要擺平各種復雜的家庭內(nèi)部人際關(guān)系。所以按照涂贏的看法，寶釵做妻子來說是最合適的，雖然涂贏并不怎么欣賞寶釵，說她心太深，這聽上去矛盾的說法其實說得很有道理。
姚燮也是一個評點派人士，在《紅樓夢總評》里邊他居然這么說：“鳳之辣人所易見，釵之譎人所不覺，一露一藏也?！焙喼卑褜氣O跟鳳姐并稱，只不過一個露出來，一個藏著。關(guān)于這一點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我也不太同意，因為把寶釵貶得太過。
“冷香丸”之寶釵
寶釵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我現(xiàn)在的體會其實不用說千道萬，有三個字可以概括，哪三個字？“冷香丸”。寶釵小的時候生病，后來有人專門為她研制了一種藥，每當這個病重犯的時候服這個藥丸就行了，藥到病除。這個藥丸非常有意思，它有一種奇怪的香味，你聞上去叫甜絲絲、涼森森。
有一次寶釵又生病了，寶玉去探望她，到了寶釵的屋內(nèi)就聞到一種香味，甜絲絲、涼森森，然后寶玉就問寶釵，你熏什么香？寶釵說我從來不熏香，好端端的衣服熏得煙熏火燎的，所以從不熏香。寶玉就問，那我聞到的是什么香味呢？寶釵想起來了，我早起的時候服了那個藥，是那個藥丸的香味。寶玉說這么好、這么香的藥丸也讓我服一顆吧；寶釵說，藥有混吃的嗎？又胡來了，這個藥丸的名稱就是冷香丸。
黛玉身上也有香味，有一次寶玉也聞到了香味，就問黛玉，黛玉也說我從來不熏香的。那么由于寶玉跟黛玉親近，寶玉就可以撩起黛玉的袖口，把鼻子湊上去聞，聞到的是什么？黛玉天然的肌膚之香。兩個人都香，不同在哪里？寶釵的香是人為的，人為兩個字合起來是個什么漢字？偽。黛玉的香是天然的。說寶釵的香是人為的，那就是個丸字，藥丸的丸，那它香不香？真香。你跟寶釵打交道，你會覺得如沐春風，那可真是香，但是她是人為的，是個藥丸。而且這個想起的核心之處是冷的，叫涼森森。
如果我們要領(lǐng)會寶釵的精神境界，抓住這三個字，說她核心處是冷的，書中有證據(jù)，有一些情節(jié)表明了這一點。比如說王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金釧兒投井自殺了。有一次王夫人正在睡午覺，寶玉閑來無事踱步到了母親王夫人的房內(nèi)，王夫人在睡午覺，金釧兒在邊上伺候。寶玉看到金釧兒那么聰明、伶俐、可愛，寶玉就跟金釧兒講，你還不如到我那里去，我那里開心、熱鬧，我什么時候跟太太說把你要過去。金釧兒就說了一句話，你急什么，是你的總歸是你的。沒想到王夫人沒睡著，起身一個巴掌打過去說，我好端端的一個兒子，就是被你們這些狐貍精勾引壞的，于是一定要把金釧兒攆走。當時的社會，在這么大的家族里邊做丫鬟的人，如果被攆出去的話，后面的生活就不知道了，所以她死也不肯走。王夫人還是要攆她走，后來她投井自殺。消息傳來，連襲人都掉淚了，這叫兔死狐悲。
那么寶釵也知道這件事了，寶釵怎么行為的呢？她到了王夫人房內(nèi)去安慰王夫人，寶釵明明知道金釧兒為什么投井的。到了王夫人房內(nèi)，王夫人正在那里垂淚，因為她也難過了，畢竟金釧兒跟隨她那么多年，更何況王夫人平時還念佛經(jīng)，仿佛是個修行的人，所以她也在那里垂淚。寶釵就跟她的姨娘講，你不要太難過，其實她平時在你身邊的時候被拘謹了，拘得太緊了，管束得太嚴，你把她放出去，她到處自在地玩，一不小心掉進去的。寶釵對王夫人解釋，你就不要難過了，她是不小心掉到井里去的。
然后底下就跟王夫人講，你們主仆一場，你不如就好好地發(fā)送她吧，多給她們家燒埋銀子。她說，我平時打量著金釧兒的身量跟我的身量差不多，我有一套衣服還沒穿過，我就送給她，大殮的時候就穿我的衣服。王夫人說，你難道不忌諱嗎？活人的衣服給死人穿，寶釵說我才不忌諱呢，這讓王夫人蠻感動的，將來儼然一個賢妻。這就是寶釵，對金釧兒的悲劇無動于衷。
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說明問題，就是她的哥哥薛蟠曾經(jīng)被柳湘蓮痛打一頓。薛蟠這個人雙性戀，喜歡美女，也好男色，居然追求起柳湘蓮了。柳湘蓮怎么會看得起他？柳湘蓮是我昨天講過的一等風流人物，跟寶玉、秦鐘、蔣玉菡都是一流的人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精神境界的共鳴，所以柳湘蓮就跟寶玉非常好。
寶玉有一次遇到柳湘蓮就私下里問，他說我在這個家里是不得自由的，就是平時不能出門的，他就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所以就問柳湘蓮你在外面秦鐘的墳你上過沒有？柳湘蓮說你放心我每年必去的，今年也去過了，寶玉就得到了寬慰。他們就是這一批人，怎么會看得起薛蟠呢？薛蟠硬要追他，柳湘蓮想，我一定要懲罰他一下，就跟他約好了，在郊外某個地方你等著我。薛蟠就屁顛屁顛地去了，在郊外發(fā)現(xiàn)柳湘蓮不在，后來發(fā)現(xiàn)柳湘蓮來了，把薛蟠打的鼻青臉腫。薛蟠被打成這個樣子不好意思出來見人，所以恨死了這個柳湘蓮，薛姨媽也恨得要死。
但是后來又有一次，薛蟠在外所謂經(jīng)商，其實就是玩，遇到了一件大事情，倒是柳湘蓮救了他，結(jié)果柳湘蓮又成了薛蟠的救命恩人，那么薛姨媽也就改變了對柳湘蓮的態(tài)度，也感謝他，感恩他。柳湘蓮后來自己出了一件大事情，什么事情呢？他本來看中了尤三姐，當中撮合的人就是賈璉。賈璉想要把尤三姐嫁給柳湘蓮，柳湘蓮答應了，訂了婚約，有一個信物，就是一對雌雄的鴛鴦劍，一柄雄劍在柳湘蓮自己手里，一柄雌劍就交給了尤三姐。尤三姐知道柳湘蓮?？吹搅嫔彍蕚淙⑺睦锞头浅８吲d，她看中柳湘蓮是一流人物，尤三姐也是一流人物，所以天天在家里就等著柳湘蓮來娶她。
后來柳湘蓮后悔了，為什么后悔？就是聽外人說尤三姐生活在寧國府，外人都說寧國府內(nèi)部是骯臟的，只有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是干凈的，于是柳湘蓮就不樂意了，我怎么可以娶從寧國府里邊出來的女人呢？于是悔婚。其實他并不了解尤三姐。所以那一年他就來到了寧國府跟賈璉說話，表示不能娶尤三姐。他說家里有親戚為他指定了婚姻，他憑這個借口要取消這個婚約。賈璉很急，你怎么好說話不算數(shù)？正在那里議論，隔墻有耳，尤三姐聽到了，尤三姐盼了那么久的柳湘蓮來了，居然要悔婚，尤三姐知道為什么悔婚，嫌我骯臟是吧？她從內(nèi)臥里邊走出來，手中就拿著那一柄鴛鴦劍雌劍，當著柳湘蓮和賈璉的面抹脖子了，自刎而死，一時間香消玉殞。
這時候的柳湘蓮才明白尤三姐是何等剛烈的女子，是自己錯怪了她，他痛悔不已，但是已經(jīng)鑄成了悲劇，后來柳湘蓮就隨著道士出家了。消息傳來許多人都難過了，包括薛姨媽和薛蟠，母子兩人正在談這件事還垂下淚來，寶釵走進來說且不要議論別人的事，咱們談?wù)虑橐o，柳湘蓮和尤三姐的這個悲劇在寶釵那里仍然是無動于衷。所以一個核心是冷。
當然我們話還要說回來，就像我昨天講的，曹雪芹塑造那么些人物其實沒有褒誰也沒有貶誰。他既不是在贊美某種理想的人格，也不是在譴責某種奸猾之人。其實只是指出薛寶釵代表了儒家思想的這一條道路，就是荀子學說?？鬃拥膶W說有兩個繼承者，一個孟子，一個荀子，孟子是繼承孔子的學說，把它發(fā)揮為心學，人性本善，人都有側(cè)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慈悲之心。而荀子認為人性本惡，道德在人心中沒根據(jù)，人是生物的存在，一定有自保的本能，當生活資料有限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一定發(fā)生利益爭奪。那么道德從哪里來呢？就是人比動物聰明，利益爭斗會產(chǎn)生一種結(jié)果，爭斗雙方同歸于盡，整個社會就解體了。人知道這一點，所以為了避免整個社會的解體人發(fā)明了道德規(guī)則，其實道德規(guī)則不是來自于人心本身，而是來自于人類頭腦的聰明。為了保全這個社會，才把利益斗爭限制在合適的范圍內(nèi)，這就是道德規(guī)則。
荀子的學說是儒家發(fā)展的一條路徑，叫荀學，我們說寶釵是儒家沒錯，但是是荀子的一條路，不是孟子的路。所以我相信，曹雪芹塑造薛寶釵，其實是要揭示儒家荀子這一路，走到后來就是人性虛無化，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最根本的病癥。儒家在寶釵的實踐當中是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最后成為人性虛無化，這是曹雪芹借薛寶釵這個形象對中國文化精神最根本的病癥的反思。中國知識分子世世代代讀書做學問就是為了出來做官，學問和文章都是道德的一個外表，真正做起事情來還是功利的目標，這在寶釵身上就得到比較充分的體現(xiàn)。
所以我用冷香丸這三個字來概括寶釵的精神世界。她以她的聰慧、她的性格，她所繼承的就是失去了真性情的儒家處世之道。我們剛才說過，寶釵其實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政治家，她也有很大的志向，要挽救這個賈氏家族，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她歸根到底要自保、進取，兩者不可偏廢。自己要保全，又要進取，就是挽救賈氏家族，她最后的結(jié)局表明了這一切終歸虛無。
釵黛對比，展現(xiàn)寶釵人物形象
寶釵這個形象是怎么寫活了的？曹雪芹用了對比的手法，就是釵黛對比，大文學家的大手筆在這里也得到了體現(xiàn)。當寶釵和黛玉同時出場的時候那就非常精彩了。我們現(xiàn)在來看最初的對比第八回。開頭前面幾段講寶玉來到梨香院，當時大觀園還沒造，薛家投奔了賈府，賈府就專門辟了一個院落給薛家住，這個院落就是梨香院。
前幾天寶釵生病了，寶玉先打發(fā)人來問候，后來又自己親自來探望?！鹃e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nèi)，笑說：“這們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泵说?jié)L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睂氂竦溃骸敖憬憧纱蟀擦耍俊毖σ虌尩溃骸翱墒悄?，你前兒又想著打發(fā)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睂氂衤犝f，忙下了炕來至里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簪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底下開始描述她的容貌了，【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匡@然是個美女，不過微胖而已，后來有一次寶玉說話失語了，說她像楊貴妃，讓寶釵聽到很不高興。
寶釵的美是能夠用文字形容的，黛玉的美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這里還是有差別。黛玉的美雖然用薛蟠的眼睛說了這是我們沒想到的事。這中間要說說趙姨娘。趙姨娘最恨兩個人，一個是鳳姐，一個是寶玉。有寶玉在就擋住賈環(huán)了，將來賈家的財產(chǎn)誰來繼承？當然是寶玉。所以她就叫馬道婆施巫法，想害死兩個人，一個是鳳姐，一個是寶玉，這個巫法居然成功了。鳳姐突然發(fā)作起來，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刀，見雞要殺雞，見人要殺人；寶玉也突然頭痛起來，在地上亂跳，一時驚動了賈府里的人，老太太他們都來了，寧國府的人也來了。薛姨媽、薛蟠、薛寶釵，包括薛蟠的那個妾香菱，也就是英蓮也一起來了，一時人群擁擠。
這個薛蟠你別看他是粗人，一方面怕著他母親被人擠倒了，一方面又怕香菱被人看見。薛蟠心里就想寧國府的男人向來都是在女人身上用功夫的，又害怕香菱被人臊皮了，他忙不迭地照顧這個、照顧那個，還要照顧他妹妹寶釵，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一眼看到了黛玉。他以前還從沒見到過黛玉。一眼望過去，風流裊娜，結(jié)果薛蟠一時酥倒在那里，這就是黛玉的美，是無法用文字形容的。
就像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一樣。安娜·卡列尼娜第一次出場就是渥倫斯基第一次看到她，恰好渥倫斯基的母親也在這個火車上遇到了安娜，于是兩個人交談起來。渥倫斯基要到火車站接他母親，他母親從車上下來，邊上有一個絕代佳人。托爾斯泰無法形容這種美就借著渥倫斯基的眼睛說安娜，充滿青春的氣息，又是那種極為典雅的美，沒說渥倫斯基一時酥倒在那里，而是渥倫斯基深深地被打動了，這是從渥倫斯基的眼睛看的。
所以后來就一直在想，偉大的文學名著是不能搬到銀幕上去的，搬到銀幕上一定是失敗。我當時第一次看到了電影《紅樓夢》，后來又看到電視劇《紅樓夢》，我一看到那個演林黛玉的演員就想黛玉是這個樣子的嗎？我大失所望。所以我曾經(jīng)就問過我們復旦的那些同學們，我說你們有誰在看電視劇《紅樓夢》之前先看過書的？幾乎沒有，都是已經(jīng)看了電視劇了。
后來我就跟他們講，你們這輩子這個遺憾是無法彌補的。當我們讀小說的時候心中自會形成黛玉的美。那個形象是用心靈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她的美無可言狀。說她似笑非笑，似愁又沒有愁，這個樣子一定會生生地打動你。變成演員你怎么彌補呢？
寶釵的美是可以被形容的，說她“臉若銀盤，眼如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說她“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叫藏愚守拙，話很少，平時很少說話。寶玉就進去了，【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jīng)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闭f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問好安，然后就看見了寶玉的裝束。底下描述了一番，然后寶釵就想起一件事來，成日家里的說你有那塊玉，我可從未見過，今天可要賞鑒賞鑒。
寶玉忙湊上去，從脖子上摘下了這個玉，書中就描寫，寶玉出生的時候口中銜著那塊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還有五色的花紋。就是所謂的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大荒山就是荒謬透頂，青埂峰就是情根峰，都是諧音，這是說這塊玉的來歷。我們略過不去看。下面來看，上面刻著八個字很重要，【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nèi)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薄繉φ毯芄ふ摹Ｎ覀兌贾缹氣O有一個金瑣，說是當初一個賴頭和尚送的，要戴著這個金瑣才能夠保平安，將來要有一個有玉的人去配。這就是后來薛姨媽來到賈府以后到處放風，說她女兒這個金瑣將來要專找一個有玉的配。
現(xiàn)在鶯兒說正好是一對，【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還不愿意讓他看。寶玉說你看我的怎么不讓我看你的？只能去看了，果然這個金瑣上也有這樣八個字，叫“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跟那個“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正好對了，“不離不棄”對“莫失莫忘”，“芳齡永繼”對“仙壽恒昌”，對得很工整。所以寶玉說，姐姐這八個字倒真的與我的是一對。鶯兒就說了，是個賴頭和尚送的，他說必要嵌在這金器上。底下寶釵知道她要說什么了，要有一個有玉的才能配?！緦氣O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繑r住鶯兒，不讓她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后來我心里想，她這樣攔住她，表明寶釵心中有這個事，沒這個事你攔她干嗎？這且不管，然后就說寶玉聞到了香味，【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睂氣O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睂氂竦溃骸凹热绱耍@是什么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薄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
他們正說著話，有人來了，【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痹挭q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磕憧此牟綉B(tài)如何輕盈裊娜，你說“搖搖”二字能夠去形容寶釵的步態(tài)嗎？不可能，寶釵可是端正穩(wěn)重得很，黛玉就是搖搖地走了進來，“搖搖”二字真是傳神?！疽灰娏藢氂?，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薄块_口第一句話就很酸，哎呦，我來得不巧，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緦氣O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黛玉很厲害，真是會說，聰敏得很，反應極快，其實剛剛她是忍不住說這句話的，我來得不巧了，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以下寶釵不免要問，一問她自有話回，錯開了不好嗎？不至于太冷落，不至于太熱鬧，就是這個道理。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睂氂竦溃骸叭×宋业亩放駚聿辉?？”】寶玉不過隨便說一句，【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睂氂裥Φ溃骸拔叶嘣缤韮赫f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薄繉氂駚淼臅r候還有一個奶媽跟著，就是李嬤嬤，【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里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里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薄?/span>
【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毖σ虌尡懔钊巳ス嗔俗钌系鹊木苼?。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睂氂裱氲溃骸皨寢專抑缓纫荤?。”李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diào)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奶媽的地位比較高，寶玉有時候也不得不聽她的話。
【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薄烤烷_始喝酒，酒上來了，【這里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飐兒?！睂氣O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span>
邊上黛玉都聽著呢，磕著瓜子，抿著嘴笑，且看她要說什么。正好黛玉的小丫鬟雪雁來了，給黛玉送手爐，那么冷的天小手爐暖手，黛玉就借題發(fā)揮了?！诀煊褚蚝査骸罢l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一個“冷”字就用了?！狙┭愕溃骸白嚣N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摈煊褚幻娼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這叫指桑罵槐。寶玉知道他在說自己，也沒有話好回，只在那里傻笑。
寶釵聽到了，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人，也不去睬她，寶釵有涵養(yǎng)。薛姨媽就聽不懂了，【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毖σ虌尩溃骸澳氵@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薄窟@時候的寶玉已經(jīng)三杯酒喝下去了心甜意洽之，，李嬤嬤又上來阻攔了，寶玉只能央告了【“好媽媽，我再吃兩鐘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毨蠣斀駜涸诩遥澐绬柲愕臅?！”】寶玉最怕提到他父親，這話一提出來還了得？這句話煞風景?！緦氂衤犃诉@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李嬤嬤在邊上不懂黛玉的意思所以就說了，【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绷主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薄窟@話厲害，所以李嬤嬤就急了，【“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睂氣O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薄窟@就是寶釵?！狙σ虌屢幻嬗终f：“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孔屗判某浴?/span>
喝到后來也就差不多，薛姨媽又讓他喝了兩碗上好的粥，叫碧粳粥，最上等的大米熬的粥，又沏上茶來大家吃了，這薛姨媽做事情很周到。這時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摈煊衤犝f，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兩人要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睂氂衩徒皝?。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薄?/span>這一段描寫正是寶釵和黛玉的對比，你看黛玉怎么給寶玉戴斗笠的？那叫審美，要仔細地戴，還要把那個絳絨簪纓讓它顫巍巍地露于笠外。這就是黛玉對寶玉的愛，自然地表現(xiàn)出來的。
看到這個對比：喝冷的酒，寶釵怎么說？不能喝冷的酒，對他教導一番；當寶玉喝到心甜意洽的時候，黛玉是什么？繼續(xù)喝，別睬他。寶釵對于寶玉那叫教誨，黛玉對于寶玉那叫體貼。一進門黛玉那個酸就來了，寶釵怎么樣？有涵養(yǎng)沒怎么回擊她。這一段細節(jié)的描寫其實非常精彩，我們就看到了寶釵和黛玉，一個是含酸，一個是含忍，這就是寶釵。
一個說話尖銳，一個說話穩(wěn)重；一個教誨、教導，一個體貼寶玉；一個是非常坦率地欣賞寶玉，為他如此這般地戴好斗笠，也不避眾人在邊上，非常直率，這就是釵黛對比之處。那么男人喜歡誰？做妻子恐怕寶釵好，能諄諄教誨；但是男人又希望你能體貼我的心情，那黛玉能做到，最好兼美。（未完待續(xù)，敬請后期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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