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卷之十三
魯問第四十九
魯君謂子墨子曰:吾恐齊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偉怨行暴,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為皮幣,卑辭令,函#1褊禮四鄰諸侯,歐國而以事齊,患可救也,非#2,愿無可為者。
齊將伐魯,子墨子謂項子牛日:伐魯,齊之大過也。昔者,昊王東伐越,棲諸會稽,西伐楚,葆昭王於隨。北伐齊,取國太子以歸於昊。諸侯報其條,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與中行氏,兼三晉之地,諸侯報其條,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用是也。故大國之攻小國也,是交相賊也,過必反於國。子墨子見齊大王曰:今有刀於此,試之人頭,伴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試之人頭,伴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日:利。子墨子日:刀則利矣,孰將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試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日:并國覆軍,賊敖#3 百姓,孰將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魯陽文君將攻鄭,子墨子聞而止之,謂陽文君日:今使魯四境之內(nèi),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殺其民人,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則何若?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nèi),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猶君之有四境之內(nèi)也。今舉兵將以攻鄭,天誅亦#4不至乎?魯陽文君日:先生何止我攻鄭也?我攻鄭,順於天之志。鄭人三世殺其父,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我將助天誅也。子墨子曰: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天誅足矣,今又舉兵將以攻鄭,曰吾攻鄭也,順於天之志。譬有人於此,其子強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於其父之志,則豈不悖哉?
子墨子謂魯陽文君曰:攻其鄰國,殺其民人,取其牛馬、粟米、貸財,則書之於竹帛,鏤之於金石,以為銘於鍾鼎,傳遺后世子孫曰:莫若多吾#5。今賤人也,亦攻其鄰家,殺其人民,取其狗豕食根衣裘,亦書之竹帛,以為銘於席豆,以遺后世子孫曰:莫若我多。亦可乎?魯陽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觀之,則天下之所謂可者,未必然也。
子墨子為魯陽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於此,竊一犬一負則謂之不仁,竊一國一都則以為義。譬猶小視白謂之白,大視白則謂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謂也。
魯陽文君語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橋,其國之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豈不惡俗哉?子墨子曰: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茍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魯君之璧人死,魯君為之誅,魯人因說而用之。子墨子聞之曰:誅者,道死人之志也,今因說而用之,是猶以來首從服也。魯陽文君謂子墨子曰:有語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處則靜,呼則應(yīng),可謂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處則靜,呼則應(yīng),是似響也。君將何得於景與響哉?若以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已有善,則訪之上,而無敢以告。外#6太祖廟諱上字其邪,而入其善,尚#7 而無下比,以#8美善在上,而怨條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戚在臣。此翟之謂#9忠臣者也。魯君謂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為賞興#10為是也。約者之恭,非為魚賜也;螂鼠以蟲,非愛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
魯人有因子墨子而學其子者,其子戰(zhàn)而死,其父讓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學子之子,今學成矣,戰(zhàn)而死,而子慍,是猶欲耀,耀偉,則慍也。豈不費哉?魯之南鄙人,有吳慮者,冬陶夏耕,自比於舜。子墨子聞而見之。吳慮謂子墨子:義耳義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謂所義者,亦有力以勞人,有財以分人乎?吳慮曰:有。子墨子曰:翟嘗計之矣。翟慮耕天下而食之人矣#11,盛,然后當一農(nóng)之耕,分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為得一升粟,其不能飽天下之饑者,既可睹矣。翟慮織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當一婦人之織,分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12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慮被堅執(zhí)銳救諸侯之患,盛,然后一夫之戰(zhàn),一夫之戰(zhàn)其不御三軍,既可睹矣。翟以為不若誦先王之道,而求其說,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辭,上說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國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為雖不耕而食饑,不織而衣寒,功賢於耕而食之、織而衣之者也。故翟以為雖不耕織乎,而功賢於耕織也。吳慮謂子墨子曰:義耳義耳,焉甩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設(shè)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與#13教人耕而獨耕者,其功孰多?吳慮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設(shè)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zhàn),與不鼓而使眾進戰(zhàn),而獨進戰(zhàn)者,其功孰多?吳慮曰:鼓而進眾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義而教天下以義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進於義,則吾義豈不益進哉?
子墨子游公尚過於越。公尚過說越王,越王大悅,謂公尚過曰:先生茍能使子墨子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過許諾。遂為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於魯,曰:吾以夫子之道說越王,越‘王大悅,謂過日,茍能使子墨子至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昊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謂公尚過曰:子觀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將聽吾言,用我道,則翟將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於草臣,不#14能以封為哉?抑越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我往焉,則是我以義耀也。鈞之耀,亦於中國耳,何必於越哉?
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wù)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jié)用、節(jié)葬;國家惠#15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wù)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16 ,曰#17擇務(wù)而從事焉。
子墨子日出曹公子而於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於子之門,短褐之衣,蕾羹#18,朝得之,則夕弗得,祭祀鬼神。而以夫子之政#19 ,家厚於始也。有家厚,謹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蕃,身湛於病,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於人者多,欲人之處高爵祿則以讓賢也,多財則以分貧也。夫鬼神豈唯擢季柑肺之為欲哉?今子處高爵祿而不以讓賢,一不祥也;多財而不以分貧,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猶百門而閉一門焉,日盜何從入?若是而求福於有怪之鬼,豈可哉?
魯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於鬼神。子墨子聞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則人唯恐其有賜於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於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則其富不如其貧也。
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子墨子曰:籍設(shè)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今有固車良馬於此,又有奴馬四隅之輸於此,使子擇焉,子將何乘?對曰:乘良馬固車,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來。
孟山譽王子聞曰:昔白公之禍,執(zhí)王子問斧鐵鉤要,直兵當心,謂之曰:為王則生,不為王則死。王子問曰:何其侮我也。殺我親而喜我以楚國,我得天下而不義,不為也,又瓦於楚國乎?遂而不為。王子聞豈不仁哉?子墨子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為無道,則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為不義,何故不受王,誅白公然而反王?故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
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shù)?,而勝綽三從。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曰:我使綽也,將以濟驕而正璧也。今綽也祿厚而譎夫子,夫子三侵魯,而綽三從,是鼓鞭於馬斬也。翟聞之:言義而弗行,是犯明也。綽非弗之知也,祿勝義也。
昔者楚人與越人舟戰(zhàn)於江,楚人順流而進,迎流而退,見利而進,見不利則退其#20 難。越人迎流而進,順流而退,見利#21進,見不利則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執(zhí),函敗楚人。公輸子曰#22自魯南游楚,焉始為舟戰(zhàn)之器,作為鉤強之備,退者鉤之,進者強之,量其鉤強之長,而制為之兵,楚之兵節(jié),越之兵不節(jié),楚人因此若執(zhí),函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zhàn)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於子舟戰(zhàn)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以愛,則不親;弗揣以恭,則速#23;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子舟戰(zhàn)之鉤強。
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雒,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雒也,不如翟#24 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巧#25,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
公輸子謂子墨子曰: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后,于我宋而不義,我不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見之時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見子之后,予子宋而不義‘,子弗為,是我予子宋也。子務(wù)為義,翟又將與#26子天下。
公輸?shù)谖迨?br> 公輸盤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公輸盤曰:夫子何命焉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殺之。公輸盤不說。子墨子曰:請獻十金。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請說之。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荊國有余於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強。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公輸盤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輸盤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見我於王?公輸盤曰:諾。
子墨子見王,曰:今有人於此,會其文軒#27,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王曰:必為竊疾矣。子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里#28 ,此猶文軒之與敝舉也;荊有云夢,犀兕麋鹿?jié)M之,江漢之魚鰲電鰲為天下富,宋所為無雉兔狐貍者也,此猶粱肉之與糠糟也;荊有長松、文梓、梗格、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為與此同類#29,王曰:善哉。雖然,公輸盤為我為云梯,必取宋。
於是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shè)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盤訕,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問其故,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30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
子墨子歸,過宋,天· 雨,庇其問中,守聞?wù)卟粌?nèi)也。故日: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
第五十一闕
墨子卷之十三竟
#1王念孫云:『函』當作『亟』。下同。
#2王念孫云:『非』下脫『此』字。
#3『敖』畢沅校作『敗』。
#4『亦』《閑詁》作『元』。
#5『多吾』《閑詁》作『我多』。
#6『外』下《閑詁》補『匡』字。
#7『尚』下畢沅據(jù)《尚同》補『同』字。
#8『以』前王念孫據(jù)《尚賢篇》補『是』字。
#9《閑詁》據(jù)昊鈔本『謂』前補『所』字。
#10『興』《閑詁》作『與』。
#11『翟慮耕天下而食之人矣』王念孫據(jù)下文校作『翟慮耕而食天下之人矣』。
#12『而』下《閑詁》有『以』。
#13畢沅云:『與』下脫『不』字。
#14『不』畢沅校作『奚』。
#15『惠』《閑詁》作『息』,下同。
#16『非』下王念孫據(jù)上文及《非攻篇》補『攻』字。
#17『日』上王念孫據(jù)上文及《非攻篇》補『故』。
#18『蘿羹』王念孫以意校作『華蘿之羹』。
#19此句《閑詁》據(jù)王念孫校補為『今而以夫子之教』。
#20《閑詁》倒『退其』二字。
#21『利』下王念孫補『而』。
#22《閑詁》無『日』字。
#23『速』下畢沅以意增『狎』字。
#24『翟』王念孫據(jù)《太平御覽》改作『匠』。
#25『巧』《閑詁》作『功』。
#26『與』《閑詁》作『予』。
#27『舍其文軒』之下,『鄰有短褐』之上,畢沅據(jù)《太平御覽》增補『鄰有敝梁,而欲竊之;舍其錦繡』十二字。
#28『方五千里』下,畢沅據(jù)《太平御覽》增補『宋之地,方五百里』七字。
#29『為與此同類』下《閑詁》有『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十一字。
#30『楚』下《閑詁》有『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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