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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65個故事—

前言

徐高實是個中介，秦小軍說，要形容他，中介前面加上“黑心”兩個字才夠貼切。徐高實對這個稱謂極不在乎，每當秦小軍和他因此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就會展現(xiàn)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tài)，落落大方地說：“別人能坑我，我為什么不能坑別人？”

一

今年年初，我所在的電子廠因為訂單激增，開始大量招聘一線員工。

那段時間，每天出門，都能看到操場和大門外站著一群人，正一臉茫然地等著分配。

我廠主要的大規(guī)模招人渠道有二，一是與中介進行業(yè)務往來；二是和職高、大專進行合作，由學校派遣學生以“實習”、“實操”等名義進廠務工，而這一點也離不開中介作第三方從中擔保協(xié)商。

可以說，中介負責了招工、體檢、辦理入職等等整個流程，讓工廠省心又省力。最關(guān)鍵的，多數(shù)責任到不了工廠頭上，以至于我廠每十個車間，才有一個人事部門。

有天休息日，我和秦小軍準備去外面上網(wǎng)，剛出大門不久，就看到徐高實領(lǐng)著一隊人往廠子里趕，邊走邊用喇叭喊著話。

秦小軍笑著喊了一聲：“趕緊跑！他是奸商！”

人群發(fā)出一陣哄笑，徐高實扔下喇叭，攆著秦小軍打。

兩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鬧了一會，徐高實問了我們的去處，重新回到隊伍，表示送完人再來找我們。

徐高實三十來歲，與秦小軍是老鄉(xiāng)，微胖，光頭，不愛笑，笑起來必然要帶句臟話。2019年，秦小軍被徐高實招進電子廠。因為性格相仿，老家接近，兩人常有來往。

2020年我進入工廠，被當時的中介騙了返費，還是秦小軍拜托徐高實幫我要了回來，此后我們?nèi)说年P(guān)系一直不錯，經(jīng)常在一起扎堆喝酒。

一般來說，中介和工人之間不會產(chǎn)生什么特別的情誼。這個世界都是這樣，只要兩者之間涉及到錢，感情就必然不會那么純粹。但我們和徐高實，是一個特別的例子。

到網(wǎng)吧不久，徐高實給秦小軍打來電話，說忙了一整天，還沒吃飯，喊我們到樓下吃碗面。

見到人，秦小軍立即揉著頭嘿嘿笑：“徐哥，又騙人了??？”

徐高實有個門店，五十平，只有他一個人，規(guī)模很小。因為招工渠道不多，按人頭，能拿到的報酬相比其他勞務公司也要少。另一方面員工需要中介管理，徐高實單槍匹馬，難以應對。所以徐高實就將自己招來的工人轉(zhuǎn)交給較大的勞務公司，勞務公司再給予一定的報酬，賺個二道販子錢。

徐高實瞪著眼說：“啥叫騙？這叫合作?！?/span>

秦小軍“切”了一聲：“你咋給人畫大餅的？說三個月返費一萬五，加班三倍工資，吃飯免費?！?/span>

徐高實義正言辭地說：“我是說表現(xiàn)好給一萬五，表現(xiàn)不好另說。元旦你加班不是三倍工資？進廠沒給你一百塊錢飯卡？”

秦小軍急了，吃進去的面又吐了出來：“那一百塊錢也得從工資里扣??！”

我聽笑了，杵了秦小軍一下：“你咋這么熟悉，跟徐哥一起坑過別人??？”

秦小軍白了我一眼，氣沖沖地喊：“他坑的就是我！”

徐高實哈哈直笑，想一想又不服氣地說：“誰還不是被坑大的？”

二

2012年夏天，徐高實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那年他職高畢業(yè)，與很多同學一樣，直到領(lǐng)到畢業(yè)證時，他才知道自己所學專業(yè)并非汽車維修，而是電路檢修。因此，三年學習毫無成績，也毫無用處。

他拒絕了父母報考春招的提議，決定和大多數(shù)對未來懷有憧憬的人一起外出打工。在徐高實的印象里，他的家鄉(xiāng)是一個貧瘠的縣城，沒有火車，沒有高速公路，商業(yè)街應該叫“肯德基”的漢堡店卻叫“麥肯吉”，人們獲取任何信息都有著極久的時間差。

徐高實的第一站是南京。據(jù)他說，他在某個貼吧里認識了一名在南京開汽修店的同鄉(xiāng)老板，老板對他保證，“活很輕巧，包吃包住，提供休息，月工資一千?！?/span>

專業(yè)對口，薪資滿意，工作輕松。沒有任何閱歷的徐高實被這些話輕松蠱惑，次日，他便帶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坐上了南京的火車。

徐高實已經(jīng)忘了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的心情。他只記得感覺時間變得特別快，分秒必爭，每個人的頭上都是汗涔涔的，身上卻有著香味。

同鄉(xiāng)老板接了他，把他帶到了一個很擁擠破舊的門店。老板仍保持著電話里的熱心，和他談論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比對大城市的繁華，這讓徐高實既激動又惶恐，讓他忽然有了一種“長大”的感覺。

到了門店，老板讓徐高實填寫了一份個人信息，家庭關(guān)系、父母工作無不詳盡。接著是體檢表，老板給了他一份模板，“照著上面的填就行?！?/span>

填寫完畢，老板又打印了近三十多張“證明資料”和“保險證明”，徐高實花了150元買了下來。

說到這里，徐高實笑罵一聲：“我從老家坐火車，坐票，都要不了150。半小時不到，幾十張廢紙，要我150?！?/span>

登記完畢后，徐高實又坐上了老板的車，開了約有兩三個小時，又被轉(zhuǎn)移到了另一輛面包車上。

同鄉(xiāng)老板告訴他：“領(lǐng)你去報道。”

車上有其他人，年齡相同，面色窘迫，多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

徐高實坐在最后，旁邊的男孩拍了拍他的手，謹慎地問他要干什么工作。徐高實說汽修，男孩十分詫異，說自己要干保安。再問其他人，跟車員、倉儲員說法各有不同。

徐高實覺得不對勁，便問開車的司機：“叔叔，我們要干什么活？”

司機則說：“干掙錢的活?！?/span>

徐高實說，直到一兩個星期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在南京，而是蘇州，一家器件加工廠里。

直到出事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同鄉(xiāng)老板并非汽車店老板，而是中介。同時發(fā)現(xiàn)，他被老板給賣了。

加工廠不大，是由民房改裝而成的車間，遠在郊外，偏僻到車輛都很少經(jīng)過。

徐高實負責加工組件的焊接工作，工作簡單，但危險系數(shù)高，稍不注意就會被燙。車間面積狹小，沒有工位之分，人與人背靠背，相互挨著。

蘇州夏天悶熱，一到下午，車間就熱得像悶爐一樣，身上各處都流汗。一天干12個小時，出來后全身被汗泡得發(fā)白發(fā)皺，“摁一下肉，要過半分鐘才能恢復原樣。”

一起來的工友們干了半天，經(jīng)受不住折磨，想要離開。管理他們的領(lǐng)導就會以車費、住宿費、飲食費等等理由進行威逼利誘。如果態(tài)度強硬，走之前必須要上交一筆費用，否則不退還身份證。

徐高實身上沒什么錢，又對蘇州陌生，臉皮還薄，不敢為自己爭取，便留在了廠內(nèi)。

但沒干幾天，因為作業(yè)不當，一片金屬碎屑被電扇吹進他的左眼。起初他不以為意，認為是小毛病，滴了一周眼藥水，最后導致左眼感染、化膿，連眼睛都睜不開。

領(lǐng)導見他這樣，感到害怕，帶他去醫(yī)院看病。經(jīng)過檢查，確診為眼內(nèi)炎，需要進行休養(yǎng)治療。

徐高實在宿舍里躺了兩天，第三天再次到醫(yī)院上藥，領(lǐng)導將其送到醫(yī)院門口，給了他一個書包，說過會再來接他。

但徐高實上完藥，等到天黑，等到第二天凌晨，也沒見領(lǐng)導再回來接他。

書包里有徐高實全部的換洗物品，身份證，五百塊錢。

“感覺被拋棄了?！?/span>

徐高實記得那個領(lǐng)導是本地人，開的是微型轎車，紅色的，后視鏡掛著一塊玉。

第二天，徐高實買了票，帶著憤怒和委屈離開了蘇州。半年后，他去往深圳，跟同鄉(xiāng)的一位大哥干起了物流生意。

有一次跟大哥聊天，徐高實說了這件事，大哥想了半天，苦笑著說：“有些人就這樣，你要吃飽飯，他就吃不上好飯了?！?/span>

這句話徐高實始終念念不忘，他聽出了這句話的玄機，并且以身作則。

用他的話來說：“總要有人吃不飽飯，為什么一定是我？總得有人吃上好飯，為什么不能是我？”

三

2015年，徐高實正式轉(zhuǎn)行，加入了一個勞務公司，干起中介工作。

他所在的公司是外包中的外包公司，基本運行模式是工廠或企業(yè)單位下發(fā)任務給大型勞務派遣公司，大公司再下發(fā)給他們這種散居各地的小型勞務；而他們在本地進行招聘后，再送至大公司報道，最后由大公司安排進企業(yè)。

這種形式的好處在于無需對員工負責，且量大，按人頭結(jié)算。對于大公司來說則節(jié)約了許多招聘成本，還能更快完成任務。

這跟徐高實同鄉(xiāng)老板的經(jīng)營模式大差不差，唯一差的就是宣傳和實際情況。為能提升業(yè)績，徐高實把工作吹得眼花繚亂，福利待遇一律最高級別，甚至連崗位都杜撰作假。

徐高實接送工人丨作者供圖

徐高實說，那幾年正值網(wǎng)絡快速發(fā)展，普及到大眾，最掙錢的就兩種人，一是賣房的中介，二是工廠的中介。

徐高實利用各大招聘APP，發(fā)布職位招聘廣告，內(nèi)容普遍是“月薪一萬”、“雙休8小時”、“雙倍加班工資”等等虛假字眼。

為了更快招聘，他將職位換成跟車員、物流管理、倉庫檢查等。甚至還學會了更改IP，在全省各地進行招聘。

這點在我進入電子廠時就有耳聞，不論你申請的是什么職業(yè)、什么崗位，最終都會落到一線工人上面。

徐高實還跟著學會了一套術(shù)語，說什么，一定不要說得肯定。工人提出質(zhì)疑或要求，一句“看自己的努力”就能打通一切。

徐高實發(fā)現(xiàn)，在招聘人選上，最令中介喜歡的是剛出社會的小孩和有著家庭的中年人。

小孩初出茅廬，性格懦弱，稚嫩還未完全消退，不敢發(fā)出異議?？v然有著異議，他們也會無條件地相信你，比如“不交罰款不退身份證”、“未滿一個月不接受離職”，這些在我們看來足夠扯淡的條件，孩子們總會信以為真。

中年人雖然思想成熟，認知全面，但家庭是一個比工作更刁難的存在。他們的包容性要比任何人都多，只要工資合理，不會因為受到欺騙就此放棄。

那期間，徐高實也明白了南京老板為什么要他寫上父母的工作和身份。孩子的家庭環(huán)境，決定了孩子能否成為招聘對象。

父母如果常年在外打工，不會把孩子的遭遇過于放大，相反會認為只是工廠中再正常不過的一面。如果家境顯赫，父母經(jīng)商，懷揣著“奮斗”情結(jié)，也可能會認為工廠是磨礪的存在，孩子的反饋只是逃避的牢騷。

最難纏的是家境不好還沒見過什么世面的父母，在他們眼中，孩子就是唯一的世界。

徐高實干中介多年，每年都會碰到因為一句抱怨，就舉家來到廠子討要說法的父母。

說到這里，徐高實的電話響了，他應付兩句，掛斷電話跟我說：“有什么說什么，但咱自己想，一個人，一沒學歷，二沒經(jīng)驗，人家本科生一個月還到不了一萬呢，他干著輕松的活，一個月就能一萬?。空f我騙他們，不如說他們又懶又貪?！?/span>

秦小軍捏著徐高實的肩膀，笑瞇瞇地說：“剛出社會的孩子懂什么，我以前還覺得一萬塊錢不是錢呢，再說，就算人懶和貪，你也不能利用人家的懶和貪。”

徐高實氣鼓鼓地想要回嘴，秦小軍打斷他：“徐哥，講講你在河北的事兒。”

徐高實晃了晃手機，說今天還有事，改天再講。

回去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問秦小軍河北發(fā)生了什么事。

秦小軍狡黠地笑笑：“你徐哥進警察局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啥情況？”

秦小軍很神秘地說：“因為干中介?！?/span>

四

聽到這個故事已經(jīng)是今年6月底。因為秦小軍重新回到了電子廠（中間秦小軍辭職了一次），徐高實時隔多月獲得了中介報酬，我們?nèi)吮阍趶S外的飯館里拉了一場慶祝酒。

首先要說的是，徐高實并不叫徐高實，或者說，徐高實只是他過去的名字。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徐政博，已經(jīng)在派出所更名。

更名的原因，是怕被人報復。

2017年春，輾轉(zhuǎn)多地的徐高實來到了天津西青區(qū)的一家勞務公司就職。公司位于一棟老舊的商務樓上，9樓，904-906室，三個房間并未打通，每間約有10平方米。

公司內(nèi)部沒有前臺、會議室、辦公室以及像樣的辦公設(shè)備，每個房間僅有幾張簡易桌和幾個塑料凳，看起來十分寒酸。

公司主要的對接渠道是北部各地的保安，墻壁上還掛著某某保安公司的字樣。流程跟徐高實之前的模式相同，替保安公司招聘，賺個二道販子錢。

據(jù)徐高實的領(lǐng)導說，被招聘的工人多是進入北京，干巡邏、治安，或做公交車、地鐵等公共交通保安。

徐高實說，那幾年各地響應政策，這種雙重外包的保安公司十分泛濫，各大招聘平臺比比皆是，算是一個新的風向口，所以沒有過多詢問。

那段時間，徐高實白天帶著應聘人員跑醫(yī)院做體檢，晚上送他們?nèi)セ疖囌咀?，任勞任怨，做事利落，深得領(lǐng)導喜歡。一有什么情報，或者遇到了什么煩心事，總愛找徐高實分享。

2017年夏天，領(lǐng)導忽然秘密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此次招聘不再以保安的名義招工，而是軸承廠員工，工資五天一結(jié)，一天300，工作地點在河北。

另外，招工形式不能使用網(wǎng)絡，而是“走街”。工人只要肯學，有沒有經(jīng)驗無所謂，但要在30歲-40歲左右。因為工期較長，防止有人做到一半跑路，家鄉(xiāng)最好距離天津河北兩地較遠。

徐高實沒多想，一聲答應后，便來到了市場招工。

工資不錯，又不看經(jīng)驗，徐高實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招滿了人?；爻搪飞?，他才后知后覺感到納悶。說是軸承，但沒說具體干什么工作，導致上前詢問的他都不知道如何回復。防止有人做到一半就跑路，跟家鄉(xiāng)距離河北遠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正準備回去公司，領(lǐng)導打來電話，沒有讓徐高實回公司，而是讓其開到一處郊區(qū)，等著工廠老板來接。

兼職無需做體檢，但人員登記是必要的，徐高實好心提醒，領(lǐng)導則顯得十分煩躁，讓徐高實在車里進行登記，回到公司再錄入。

接頭地點位于天津靜海區(qū)的團泊鎮(zhèn)。那年天津正進行全運會，團泊是主場地之一，車開在路上，都能聽到某個場館的哨聲和吶喊聲從遠處傳來。

2017年團泊某場館照丨作者供圖

車上的人屏息斂聲，一臉憧憬地望著遠處并不明顯的實時屏幕。

有個中年人說，這是踢足球呢。另一個中年人說，踢個粑粑，沒常識，足球晚上才踢，肯定是羽毛球。被訓的中年人沒回話，只“嘿嘿”笑。

徐高實記得那幾天天津雨多，雨點又長又快，打在身上像下針一樣。但雨后仍舊很熱，這種熱不含有南方的濕和黏，就像在被窩里燃燒一樣，只是很悶，仿佛站在太陽下一會就會被曬透。

但當他們到達指定地點后，一群中年男人頂著炎日站在草坪上，盡力朝場館的方向眺望。他們迫切地想看清實時屏幕上寫的是什么，是什么比賽，哪支隊伍抑或哪個選手贏了。

但他們什么也沒看到。

等待期間，有個中年男人扛著一捆被褥來到徐高實面前，說廠子有被子，自己就不拿去了，想要讓徐高實幫著保管。又說，他租的房子就快到期了，到時候請假回來一趟，順帶再把被子拿走。

徐高實想了想，讓中年人指了下名單上的姓名，點頭答應了。

到了晚上七八點，兩輛商務車接走了工人，帶隊的是個年輕人，沒跟徐高實說什么話，點了兩下頭就開車走了。

回去的時候，徐高實突發(fā)奇想，讓另一輛車先走，開去了下午舉辦比賽的場地。

到了地方，人已經(jīng)散完了，偌大的場地像失去了活力一樣在朦朧的夜色中趴著。他尋了一圈，燈光、顯示屏全部關(guān)閉，門口的保安也開始往外走。

說到這他“噗嗤”一聲笑了：“弄半天我也什么都沒看到，但說起來，就算看到了，又有啥用呢？”

五

徐高實是在兩周后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的。

一開始，他和那名中年男人想的一樣，工資五天一結(jié)，五天過后有可能會休息一天。但兩個星期過去了，中年男子還遲遲沒有上門拿走物品。

徐高實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關(guān)機，不論是清晨六點還是晚上十點，每次致電都是關(guān)機。再給其他工人打電話，仍是關(guān)機。

更詭異的是，徐高實提交的錄入信息，全部被人為刪除了。再到公司系統(tǒng)搜索有關(guān)“軸承”的信息，顯示為“無”。經(jīng)過一通翻找，最終還是在領(lǐng)導登錄的電腦QQ上發(fā)現(xiàn)了工廠地址。

不帶進公司，不使用網(wǎng)絡，不錄入信息，目的十分明顯，領(lǐng)導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和那群工人有過交集。

思慮再三，徐高實找到領(lǐng)導，問起工人們的情況。領(lǐng)導的倉促和厭煩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起初裝糊涂，接著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然后拿工作薪資、未來發(fā)展和道德對徐高實進行打壓。

當天晚上，剛送完火車的徐高實正準備下班，突然被領(lǐng)導喊進辦公室。相比白天的暴怒和不安，領(lǐng)導溫和了許多，笑吟吟地對徐高實說：“白天人多，有些話不好說?！?/span>

領(lǐng)導說，那批工人被送進了一家工廠，工廠要趕急單，人手不足，可能存在違法的行為，但不會太過分，讓徐高實放心。

沒等徐高實回話，領(lǐng)導又說起徐高實的表現(xiàn)，講他對公司的付出都看在眼里，心里已經(jīng)認可了他。

徐高實喝了口酒，饒有余味地說：“當時完全把我說懵了，忽悠得我都驕傲起來了?！?/span>

說到最后，領(lǐng)導拍了拍徐高實的肩膀，說他準備把徐高實往上提，等公司效益好了，再給徐高實分些股份。

領(lǐng)導說完出了門，留著徐高實在原地傻眼。約有五分鐘，手機忽然響了一下，點開，是轉(zhuǎn)賬，一萬，來自領(lǐng)導。

徐高實說，那天天特別黑，看窗戶外面，幾公里外的樓頂障礙燈都特別顯眼，甚至都能看到招牌上寫著什么字。“因為外面太黑，我就感覺我在的房間太亮，一眼就能被人看到?！?/span>

徐高實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關(guān)上燈，坐在塑料凳上心神不定地思考。他想了很久，又或許只有幾秒，接著下定決心——等24小時。

轉(zhuǎn)賬的接收時間24小時，如果在這24小時里他仍打不通工人的電話，或者沒人聯(lián)系他，他就收款，當作無事發(fā)生。

他在辦公室里給自己打了很久的氣，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直到睡覺鬧鐘響起，他才誠惶誠恐地邁出腳步，離開辦公室。

剛出了單元樓，徐高實又感覺心慌，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依舊是關(guān)機。徐高實往前走了兩步，每一步都覺得像踩在了棉花上，最后狠狠地罵了一聲，開上公司的車，往河北工廠趕。

工廠位于衡水郊區(qū)，開到時已是凌晨3點鐘的光景。是個私營作坊，隔著厚重的圍墻，仍能聽到器件發(fā)動的聲響。

徐高實把車停到遠處，未拔鑰匙，敲門，出來的是那天見過的男人。見到彼此，兩人都明顯一愣，男人問他干什么，徐高實說有個工人把東西留在了他的車里，說這兩天來拿，但一直沒來，就想著給他送過來。

男人無奈地看著徐高實，嘆口氣，說工人們沒空，讓徐高實把東西給他領(lǐng)導。沒等徐高實回話，男人就關(guān)上了門。

聽著里面機器發(fā)動的聲音，徐高實站在門口愣了很久。

他最終沒有敲響第二次門，貪婪、僥幸、慚愧的復雜情感促使著他離開此地。

進入天津時天已經(jīng)亮了，徐高實準備向領(lǐng)導請一天假，卻發(fā)現(xiàn)了領(lǐng)導的一條未讀消息。

消息發(fā)自凌晨3點過，他在衡水的時候，領(lǐng)導說：“錢不夠？”

說到這，徐高實長嘆一口氣：“我看到那條微信，忽然想起一個人?！?/span>

我往前湊了湊：“誰？”

“當時把我扔在醫(yī)院門口的那個人?！?/span>

徐高實低聲說：“眼內(nèi)炎不算大病，弄出碎片后，勤滴眼藥水就能好。我在工廠實打?qū)嵏闪瞬贿^一個星期，前面看病，消炎藥、眼藥水，都是他給買的，估計也得幾百塊錢。他最后不僅給了我五百塊錢，還給我買了新的眼藥水。當時我就想，他把我扔了，是不是為了救我？”

六

徐高實說，當時想到這些，他全身就像被冷水澆了一樣顫抖了一下。沒有等到24小時，沒有任何猶豫，他重新發(fā)動車子，到警察局報警。

警方了解完情況后，即刻將領(lǐng)導傳訊至警察局，當天又協(xié)同河北警方找到了工人。據(jù)河北警方調(diào)查，工廠管理人員對工人存在非法囚禁、毆打辱罵，涉案人員當場被刑事拘留。

在案件中，徐高實也有著違法行為，一是他運送工人時，車輛核載5名，他卻載了7名。二是在全運會期間，進行工作登記時必須出示身份證件和健康證，徐高實卻沒有為工人進行登記。三是在招聘時，徐高實涉及非法宣傳。

徐高實說：“我那領(lǐng)導，非法強迫勞動罪什么的，又查出非法運營，判了四年?！?/span>

我豎起大拇指：“真爺們?！?/span>

徐高實搖搖頭：“其實也是他給我畫餅，一個公司，五個人，連個保潔都沒有，還給我分股份。再一個你見過哪個電影里，買通人就用一萬塊錢的，要是給我一百萬，結(jié)果真不一定。本來就窮，還裝那黑社會干什么。”

秦小軍也點頭同意：“別看他做了件好事，還是一個黑中介。當時跟我吹免費吃飯，我一天花一百?！?/span>

徐高實嘿嘿直笑：“為了生活，必要的夸張宣傳還是要有的呀，再說你也夠他媽貪的，一天花一百?！?/span>

自從那件事之后，他因為怕被人報復，也怕對之后有不好的影響，便將名字改成了徐政博。之后他到浙江、江蘇兩地干招聘，有了本錢之后，在我們廠子周邊開了間勞務公司。

說起現(xiàn)在，徐高實很坦然，他說他跟之前沒什么兩樣，為了人頭費會在招聘時夸張宣傳，會把自己手下的工人送到更大的勞務公司。

有一點不同的是，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秦小軍說了被徐高實騙“吃飯免費”，但沒說在他身無分文時，徐高實自愿支給了他三千塊錢工資。也沒說凡是徐高實手下的工人，得到的返費都是工廠最高標準。更沒說只要徐高實在場，我們每次吃飯、娛樂都由他買單。

認識了徐高實之后，我經(jīng)常會琢磨“好人”的定義。

有時我會想，徐高實有著狡詐、卑鄙、圓滑、粗俗的底色，他看待問題會把利益放在前列，仍然有著得隴望蜀的貪婪。

但哪怕稍縱即逝，他的善良、他的正義、他的擔當，他形形色色的優(yōu)點，都是真誠的。

很多人都比不上他，包括我。

2020年夏，徐高實招了一批暑假工，8月下旬本是結(jié)束的日子，一名學生卻忽然和工廠簽了正式合同。

平白無故收了一筆人頭費，本是令人高興的事情，徐高實則顯得憂心忡忡，三番五次找學生談話。后來了解到，學生是職高生，春招進了一所大專，暑假結(jié)束本該報道，學生卻因為和家里吵架，慪氣不去上學。

徐高實再三哄勸，甚至給學生家長打去電話，撮合家庭關(guān)系。臨到開學前一天，更是親自開車送學生去報道。

他并沒有好人一貫的謙虛和低調(diào)，相反時時刻刻都在說這件事，臉上是控制不住的得意與開心。

他常說：“不是說進廠子不好，而是大學選擇更多，萬一人家成功了呢？”說完自己哈哈笑兩聲，“媽的，老子也培養(yǎng)出了一個大學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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