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幾位年幼時發(fā)現(xiàn)父母出軌并企圖從中斡旋的年輕人聊了聊。 年幼時,他們就直面婚姻是一地雞毛的慘淡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父母出軌,對孩子來說是一次祛魅,扭曲他們一生對愛,忠誠和良善的篤定信仰。
李露 23歲
父親出軌背后,是利益的審度
媽媽用鑰匙打開大門的時候,站在她身后的我看到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女人,她身后是正在穿褲子的我的父親。媽媽婚姻的第9年,她就這樣因為偶然造訪了那套市中心我們不常去的閑置房,意外撞破了父親的婚外情。
平時,我們一家住在上海郊區(qū)的鎮(zhèn)子里。我們家修了一棟四層的獨棟小樓,媽媽利用一樓的門面開了一家超市。父親平時在外做生意,他總說自己工作忙,每周最多回家一次,平時,家里、超市生意和我的生活都是媽媽一個人在操勞。
父親不著家,母親并非不在意。在我父母的婚姻中,父親占據(jù)了權威,他很強硬,母親無法干涉他做的任何決定。以前我猜,可能是母親父親小幾歲的原因。因此,母親不敢主動和父親說希望他多些回家,最表露需求的一次,她拜托我轉達給父親,我糾結了許久,也不敢和威嚴的父親說。
其實,我應該更早察覺到端倪。那年年初春節(jié)假期,媽媽去了外公、外婆家過年,我跟著爸爸回爺爺、奶奶家過年。期間,爸爸把一位阿姨介紹給我,她對我十分殷勤,我想要什么就給我買什么。隔天,姑父來和我說:你不應該叫阿姨,應該叫她媽媽。
我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催@么說,驚訝又排斥:怎么會讓我叫陌生阿姨媽媽?我有自己的媽媽,我們還生活在一起。
直到我和媽媽一起撞破爸爸和情人私會的秘密,我才終于明白那個阿姨實際上是我父親的情人。
媽媽打算離婚,因為財產(chǎn)分配和贍養(yǎng)費用一直談不妥,她和父親拉扯了近一年。期間,她打算離婚后帶我離開上海,到江浙地區(qū)定居。有一次,她到江浙地區(qū)找安頓我們母女倆的新房,為此奔忙的一個月時間里,她遠程和父親掰扯著離婚的事宜。
從一段遭背叛的婚姻中脫身,想來壓力很大。有一次,母親從江浙給我打來電話,噓寒問暖間沒忍住哭了起來。聽著母親悲傷的哭泣,我憤怒陡增。掛了電話后當即打給父親,痛罵他:“你就是個畜生!”聲音忍不住顫抖。沒等他回應,我立刻掛了電話。當時,這是我能想到、做到最大限度的反抗。冷靜下來我開始惴惴不安,怕爸爸回來揍我,他回撥的電話我也不敢接。
被我這個十歲的娃娃怒罵,或許恰好叩問到我爸僅存的一點良心。不久之后,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倆的離婚協(xié)議,終于有了個對她來說不錯的結果。他們辦了離婚,念完5年級,我就隨母親去了江浙生活。有六年多,完全沒有和父親聯(lián)系。
我讀高三時,父親來找我和母親。再次面對他時,我不自覺又變成了那個小孩。我們只一起吃了一頓飯,期間,他問及我過去幾年的情況,叮囑我好好學習。除了回答他的問題,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沉默著,偶爾應和他,扮演著“乖巧”。
他和阿姨組建了家庭。高考后的暑假,我應他的要求,回上海和他的新家庭一起相處了一段時間。短暫觀察中,我發(fā)現(xiàn)父親對待阿姨的態(tài)度和對母親不一樣。母親總需要忍耐,而阿姨經(jīng)常對父親表露她的不滿和需求。
原來父親并非不能和這樣的妻子相處。他對待兩任妻子不同的態(tài)度,我想答案在他的兒子身上。父親一直想要一個兒子,當年母親生下我后就不愿再生。我的弟弟,比我小8、9歲,想來出生于我父母關系徹底破裂之前??赡苷且驗檫@個原因,那年春節(jié),父親才敢明目張膽地帶阿姨去見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也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支持。
和弟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發(fā)現(xiàn)他和其他同齡的男孩沒有區(qū)別,活潑又調皮。但我無法和善地待他,總是忍不住怨恨,因為他,我在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失去了完整的家。即使我心底里知道,他是無辜的。
讀大學的時候,我曾問父親:“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兒,所以你才做出出軌這種事情?”他立刻否認,堅稱很愛我,還落了淚。當我追問他出軌的理由,他只說:“大人的事情,你現(xiàn)在還不懂,以后就知道了?!蔽沂謿鈶?,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給我和他平等對話的資格,覺得不需要給我交代,也不在意我是否原諒、諒解,反而覺得我不應該質問他的事。
我不想懷疑爺爺、奶奶對我的愛,但無法原諒他們容忍父親婚外情,對我和母親造成的傷害。爺爺奶奶打來的電話,我總是等待來電頁面自動熄滅,很少再接聽。上海從此成為我最不愿意踏足的城市。
我想我真正的家人只有母親。我們互相給予了對方最大的情感支持,毫無保留地表達愛與信賴。
所謂“大人的事情”,我現(xiàn)在仍然不理解,我也不覺得以后我會理解。我只覺得婚姻可怕,它讓一個爛人肆無忌憚地變得更爛了。我曾和母親說,我以后不想結婚。她覺得沒有關系,母親好像也將感情關系剝離到了我們的家庭之外,即使是遇到不錯的人,她也再未提及過要發(fā)展為婚姻關系。
武虹 24歲
背負完美母親出軌的秘密
14歲之前,我都認為母親是完美的。
2013年,我父親的癌癥加速惡化。大部分時間,父親都躺在家中,有時候會由母親扶著下樓走一走。那段時間,母親是家里唯一的支柱,她每天凌晨五點起床煎藥,一邊工作,一邊照料父親和我。后期父親病重無法自理,她還要幫他擦身子、上廁所。
那時候我上初二。有一天晚上,媽媽在浴室洗澡,放在客廳的手機響起了通知提示音。我鬼使神差地從她常背的棕色手提袋里摸出手機,解鎖屏幕,是一個QQ賬號發(fā)來的幾條露骨的示愛信息,大意是“還想和你見面”,話語中提到了酒店。之前的聊天記錄,我不敢滑到盡頭,害怕看到更曖昧、尺度更大的內容。
此前一些疑惑,總算有了解釋。那段時間,我感覺到母親有些異常。母親常在晚上七點多出門。偶爾,我打電話向她確認回家的時間,只能聽到“無人接聽”的提示音。她本身就愛社交,以前也總和朋友們聚會、唱K,我并未也不愿多想。推送至眼前的消息,使我不得不面對曾刻意忽視的可能——媽媽正與這個人發(fā)展婚外情。想到這點,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爸怎么這么可憐”,同時我感到憤怒、不解,不明白我媽為什么要這么做。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我的母親為養(yǎng)分。上大學之前,我沒有自己洗過頭,也沒有自己處理過水果,母親無微不至地照料著我的生活。為了我,她從核心崗位調到了更清閑的部門,盡職盡責地照料我的起居,輔導我的學業(yè),參與興趣愛好的培養(yǎng)。 她對爺爺、奶奶孝順,對父親與前妻的女兒也竭盡所能地關懷,在父親生病臥床時更是盡心盡力地照顧。
父親則很少參與我的成長。我幼年時他流連麻將桌邊,我十一歲以后,他躺在病床上。得知他即將離我而去時,我曾強迫自己在初中作文里記錄下與他有關的回憶,一家三口愉快出游的經(jīng)歷只有一次,更多的是母親與他無止境的爭吵,為他的不作為和不負責任。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成就被認為與母親息息相關。她的同學朋友夸贊我時,會說我是沿襲了我媽的才華。我像是蓬勃的植株新發(fā)的枝椏,扦插到泥土里,也想長成她的樣子。
想起此前我有意無意,接受過這個叔叔的恩惠,我有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之感,懊惱不已。
2012年,我就見過這個叔叔了。那時,他還只是母親徒步群的群友,身形瘦高,印象中出現(xiàn)時就像一根刺杵在那里。2013年,他才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中。
叔叔的單位與媽媽的單位在同一層,他家也和我們在同一小區(qū)。我們家沒有車,父親病情加速惡化的一兩個月中,有大概四、五次我們需要在半夜送他去醫(yī)院急救。幾次都靠這個叔叔開車接送。有幾次我和媽媽回鄉(xiāng)下,也是坐他的車,他還總是送來水果和特產(chǎn)。
叔叔確實及時幫媽媽分擔了許多。媽媽從未向我吐露過精神上的壓力,我只有通過QQ空間發(fā)布的說說,才能窺見她的低落與感傷,我也經(jīng)常能看到叔叔在媽媽評論區(qū)留下的鼓勵與安慰。但叔叔也有妻女。
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系之后,半年里,我把這件事憋在心里。有機會,我就會偷看媽媽的手機,找“虐”一般地去看。我還偷偷幫媽媽拉黑過叔叔的賬號,媽媽發(fā)現(xiàn)了,責令我不要再亂動她的手機。
我幻想過給那個叔叔發(fā)信息,讓他不要再騷擾我媽,也在腦中演練過怎么劃花他停在小區(qū)路邊的車。但是,我沒有付諸行動。我害怕媽媽受刺激,直接丟下我爸和這個家不管。
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父親不知道嗎?叔叔送他去醫(yī)院的時候,他不是沒有知覺。但這些問題沒有答案,爸爸2014年春節(jié)后就病逝了。父親走后,我才和母親對質這件事。
媽媽的回復讓我驚怒。“他說會離婚娶我?!眿寢屨f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她很陌生。她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怎么會想要破壞別人的家庭,怎么會因為這樣一個男的就讓自己沾染污點。我害怕,她的污點也會成為我的污點。為了避免噩夢成真,我堅定地告知母親,“我不同意,我看到他就會罵他,不要指望我同意你們在一起?!彼齽裎也灰@樣極端,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對話不歡而散,我們默契地再未提過這件事。她也沒有立即終止與叔叔的關系。有時候她下樓一趟,再上來時,會帶回一些特產(chǎn)或是貴重水果,說是叔叔送來的。我會直接說,我不吃,讓他拿回去。她不在家,我就會疑神疑鬼,想她是不是又去見那個叔叔了。
父親去世一年左右,媽媽在同學的介紹下認識了現(xiàn)在的繼父,不避諱地帶我與他見面,我猜她與那個叔叔的關系應該已經(jīng)結束。
不過,有幾次我看到叔叔給媽媽發(fā)來好友驗證消息,我偷偷替媽媽點擊忽略了他的消息。后來媽媽還是通過了叔叔的好友申請,這讓我對媽媽重新抱有疑慮。我和母親曾一起在小區(qū)撞見叔叔,母親在我面前對他已經(jīng)態(tài)度冷淡,我還是無法完全放心。
到現(xiàn)在,母親與繼父結婚六年,我還是習慣翻看母親手機。每次查看母親手機,都能看見叔叔躺在消息列表里,頭像旁是鮮紅的未讀標識。害怕現(xiàn)在平靜溫馨的生活又一次被打破,我再也不敢像十年前一樣點開看。深藏在心的疑慮,我不敢對母親說,這個話題成為我不敢打開的魔盒。
人很復雜。媽媽在這兩段婚姻關系里,都盡她最大的努力去支撐家庭的運轉。她是最好的母親,卻又做過這樣的事情。這樣現(xiàn)實的例子,影響了我對婚姻的理解。我覺得,婚姻并不是我想象的締結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契約,就會彼此忠誠,一路走下去。再完美的人在婚姻關系里好像也不是完美的。
前段時間,我又從親人口中得知,我的親生父親曾婚內嫖娼被母親發(fā)現(xiàn)。他倆在婚姻里的過錯相互抵消,但芥蒂難消。
成年后讀大學開始獨立生活,或許是因為接受了女性主義、心理學教育,我得以跳脫出母女關系去看母親作為個體在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與行為,我試著去理解她的處境,試圖用合理性裝點她的選擇。
至今,我也沒能從母親的世界里,完全抹去那個叔叔的存在。我的心結,這么多年也從未真正解開。
吳靈霄 25歲
當眾揭穿父親出軌,我被家人譴責
我來自中國西南地區(qū)的農(nóng)村,在我生長的這片土地上,男人出軌被視作常情,常常有人主張,當一個男人出軌了,只要他還回家就沒什么大不了。即便被抓現(xiàn)行,鬧過后男人的生活也會很快恢復平靜。
我父母的婚姻也維持著這樣的平靜。
長大后我曾從母親口中得知,生下我不久,父親就開始出軌。即使是這樣,他們依然繼續(xù)著婚姻生活,兩年后,他們又生下了弟弟。他們相伴了20多年,我甚至懷疑,父親出軌的時間比這段婚姻存續(xù)的時間短不了多少。
母親也有離婚的念頭,可惜當爭執(zhí)、打斗過去,這樣的念頭也就煙消云散。我讀高中時,2014年左右,父親曾把母親打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一個月后母親康復,也沒提離婚,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暗示著她的婚姻布滿隱痛。
我第一次知道父親出軌是在初中。那時候我和父母分開兩地。他們在城里打工,帶著弟弟,我跟著爺爺奶奶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初一結束,我去城里找父母過暑假,意外撞見了父親出軌。我把撞破的秘密告訴了母親,她聽后,讓我保密,不要告訴其他人。那短暫而奢侈的夏天,我都在聽母親給我細數(shù)父親的過失。
沒有人關心我受到的沖擊。在學校教育和看的影視劇里,我知道出軌是不道德的。但現(xiàn)實里,父親出軌的行為卻被容忍了。我才十幾歲,剛開始搭建世界觀和價值觀,在兩種觀念沖突中,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件事,唯有順應母親的意愿,學會麻木。
2017年初,我讀大一的寒假,迷惘中又一次目睹父親出軌。當時父親給我打電話,催我出門去親戚家吃飯。我選了一條不常走的小路,撞見了我爸的車。一開始我以為他是來接我的,直到我走近,看見副駕駛上坐了一位阿姨。看到父親尷尬失措的表情,結合我對他的了解,我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什么也沒說,獨自離開。
我原以為事情會像過往一樣平靜地過去。沒想到?jīng)]過幾天,我和父親因為瑣事爆發(fā)了爭吵,一氣之下,我將這件事說了出來。
當時是元宵節(jié)聚會,爺爺、奶奶和其他親人都在場。也許是失了面子,父親瞬間惱羞成怒,先是否認,再是用激烈的言辭罵我。我已記不清矛盾的源頭和他辱罵的內容,但他猙獰的表情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恐怖的狀態(tài),他要撲過來打我,所幸被其他家人攔住。
沒有人顧及我的感受,大家把這件事的性質歸結為我頂撞長輩,所有人都勸我向他服軟認錯,包括母親。
起初我犟著不肯低頭,但在長輩們的攻勢下,剛成年不久的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懂大人的規(guī)矩,做得太過分。我向父親道了歉,也嘗試找他說話,他不理我,長達半年。
因為當眾指出父親出軌的事觸怒了他,父親切斷了我的生活費。此后兩三年的生活費,都是我兼職賺的。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就去做家教,周末再去教培機構里兼職做老師,賺得比之前父母給的還要多一些。母親也問過我是否還有錢,得知我兼職賺到錢后,便也真的不再過問。
這樣的結果十分吊詭——為了給母親出氣質問出軌的父親,我反而被扔出了我們的家。母親不僅不站在我這邊,反而和父親一起指責我。我既寒心又絕望,幼時就期盼、渴求的父母的愛,像泡沫一樣,輕易就被戳破了。
我對家徹底失去了信任和依賴。之后放假再說起“回家”這兩個字,我也覺得奇怪,我不再覺得那是我的家。
和父親的冷戰(zhàn)結束在半年后。那時我已經(jīng)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聯(lián)系,他卻突然又來聯(lián)系我。他說來上海辦事,順道過來看看。我們一起吃了飯,兩個人都很尷尬。他問我是否需要錢,我硬聲回答不需要。他略帶嘲諷地問我,你現(xiàn)在強大了是吧。我嗆聲回他:“你不希望我強大嗎?”
尷尬的沉默中,我看到他有些泛淚。我只希望他快點離開,除此之外心情沒有什么波動。
這次之后,我們恢復了聯(lián)系,每次和他說話,或者叫他爸,我都覺得膈應和別扭。我這才意識到,我愛的只是可依賴、可信任的父親角色,而不是扮演父親的這個劣跡斑斑的他本人。因為他們,我懷疑婚姻的意義,為什么大家要結婚,為什么像他們這種沒有多少感情又不太合得來的人要結婚,并且婚姻關系還能持續(xù)如此之久。
我失去了家,像樹被砍掉了根,生命力被削去,陷入了抑郁的狀態(tài),體會不到開心,也嘗不到痛苦。
此后兩三年,我開始重建自己。逐漸釋懷的過程,是我漸漸想通,人生不一定非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
跳脫出既定角色之后,我開始自己養(yǎng)育自己。我終于改掉了嫌棄已久的名字,像全新的名字一樣,我開始給自己創(chuàng)造全新的生活,探索世界,尋找更多可能。
圖 | 開始恢復感知力后,吳凌霄在青島第一次看海
撰文 | 楊曉倩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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