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只手評優(yōu)劣,李杜曾經(jīng)不入流——《唐人選唐詩十種》之業(yè)余統(tǒng)計學
江曉原
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了《唐人選唐詩十種》(初版于1958年),小32開平裝本,上下兩冊,共2.35元——這在當時就算比較貴的書了。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這是我相當喜歡把玩的閑書之一。
所謂十種,其中有兩種稍特殊些,即被列為第一種的《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原是敦煌卷子中的殘卷,已不完整;和被列為第十種的《搜玉小集》,唐文學專家認為傳世的版本也已不完整,可能只是原先的一小部分。而且這兩種選集的編者和編成年代都未留下明確信息,今人只能根據(jù)集中所收作品的作者,來約略推斷其編成年代。
關(guān)于《唐人選唐詩十種》在唐代詩歌文學研究上的價值,專家們早已有過許多論述。其中比較有趣的一個方面,是注意到詩人名望地位的變遷。
這原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有些在現(xiàn)代人撰寫的文學史上僅算二三流甚至不被提到的詩人,在唐代選本中卻有大量作品入選;而有些如今被認為是第一流的詩人(比如李白和杜甫),在多種唐代選本中甚至一首作品也未入選。當然,要由此來推論詩人文學地位的變遷,需要有一個簡單化的假設:入選作品越多地位就越高。這個假設其實肯定會有例外,但是在一般情況下,我們確實也不妨使用它。
以我業(yè)余閑覽之所見,有些從《唐人選唐詩十種》來討論詩人名望地位變遷之作,其推論之法似乎尚未盡善。要是按照所謂“理科方式”來處理,我嘗試如下操作:
第一步:確定人選。李白和杜甫是當然人選。這是因為:李、杜現(xiàn)今名望甚大,被公認為“第一流詩人”,堪為代表或象征;他們的年代(701~762年、712~770年)又使他們可以成為《唐人選唐詩十種》中大部分選本的正常選項——如果年代晚了,那些選本編選時詩人尚未成名或出生(比如772~846年的白居易),就無法成為正常選項。
第二步:從《唐人選唐詩十種》中統(tǒng)計李白、杜甫詩的入選情形。為此先將這十種唐代選本的年代——包括設法推斷的——依次開列如下:
《國秀集》:天寶三年(744年)
《河岳英靈集》:天寶十二年(753年)
《唐寫本唐人選唐詩》:不晚于天寶末年(755)
《搜玉小集》:不晚于天寶末年(755)
《篋中集》:乾元三年(760年)
《中興間氣集》:大歷十四年(779年)
《御覽詩》:元和元年~十二年(806~817年)間
《極玄集》:約唐文宗時(827~840年)
《又玄集》:光化三年(900年)
《才調(diào)集》:后蜀時(934~965年)
上列十種選本中,《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和《搜玉小集》不宜使用,因為現(xiàn)有選本已屬殘缺,即使知道李白詩入選多少(比如《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入選李白詩34首),由于總?cè)脒x數(shù)量已不得而知,就無法判斷李白詩在其中的比例。其余八種則各項條件都符合要求,可以使用。
第三步:選擇后來的唐詩選本,統(tǒng)計李白、杜甫詩的入選情形。最簡單的就是選擇清代的《唐詩別裁集》(1763年重訂)和《唐詩三百首》(1763年編成)。
統(tǒng)計結(jié)果歸納為下表:
集名 | 李白詩數(shù) | 杜甫詩數(shù) | 收詩總數(shù) | 李白占比% | 杜甫占比% |
《國秀集》 | 0 | 0 | 220 | 0 | 0 |
《河岳英靈集》 | 13 | 0 | 229 | 5.7 | 0 |
《篋中集》 | 0 | 0 | 24 | 0 | 0 |
《中興間氣集》 | 0 | 0 | 134 | 0 | 0 |
《御覽詩》 | 0 | 0 | 286 | 0 | 0 |
《極玄集》 | 0 | 0 | 96 | 0 | 0 |
《又玄集》 | 4 | 7 | 297 | 1.3 | 2.4 |
《才調(diào)集》 | 28 | 0 | 1000 | 2.8 | 0 |
《唐詩別裁集》 | 140 | 205 | 1928 | 7.3 | 10.6 |
《唐詩三百首》 | 26 | 33 | 317 | 8.2 | 10.4 |
從上表看,李白、杜甫地位的變化一目了然:在公元900年之前的6種選本中,杜甫竟全未入選,李白也有5種不得入選。在他們身后過了一個多世紀,到晚唐的選本中,李、杜才開始有了一席之地。而到了清代,他們就已經(jīng)穩(wěn)居“第一流詩人”的地位了。杜甫的地位變化更為顯著。
至于李白、杜甫在詩歌文學上的地位,生前為何如此之低,后來又為何逐漸上升直至成為“第一流詩人”?那就要寫學術(shù)論文去研討了——早已經(jīng)有許多人討論過了,我這篇小文就不承擔這種任務了。
在本文剩下的篇幅中,能夠做的比較有趣的事情,是從《唐人選唐詩十種》中看看,當年那些入選作品多多、地位高名望大、而在今天的文學史中已經(jīng)淪為二三流甚至不被提到的詩人,他們當年入選的“熱門作品”或“流行作品”,是如何光景。
比如《御覽詩》,原是唐憲宗下令編選的“當代名家詩選”,其中入選最多的兩人是盧綸(32首)和李益(36首)。入選此集,看來在當時還是相當榮耀的事情,盧綸的詩入選此集,他的墓碑上特別提到了此事,而且強調(diào)了“奏御者居十之一”——入選的詩中他的作品占了十分之一(在現(xiàn)今的文本中事實上還超過了一點,達11.2%)。
到了清代的《唐詩別裁集》和《唐詩三百首》中,盧綸分別入選15首(百分之一都不到了)和6首,李益分別入選18首和3首。而在今天的文學史上,這兩人都已經(jīng)淪為二三流詩人,有些文學史中連盧綸的名字也找不到了。
從《御覽詩》中兩人入選的詩來看,盧綸更用世,李益更傷感。比如盧綸的《皇帝感詞》四首之三:
妙算干戈止,神謀宇宙清。兩階文物盛,七德武功成。校獵長楊賦,屯軍細柳營。歸來獻明主,歌舞滿春城。
一派頌圣之辭,今天看來確實乏善可陳。憲宗為中興之主,后人評價唐代歷朝皇帝,憲宗得與太宗、玄宗并列,相傳他兒時有“我是第三天子”之語,很像預言。當時憲宗受用了許多歌功頌德,盧綸只是這些頌歌合唱中的一員而已。當然,他也有更具文學性的作品,比如的《長安春望》:
東風吹雨過青山,卻望千門草色閑。家在夢中何日到,春來江上幾人還。川原繚繞浮云外,宮闕參差落照間。誰念為儒逢世難,獨將衰鬢客秦關(guān)。
也不外文人的老生常談。前面一首極力頌圣,將現(xiàn)實粉飾得仿佛堯天舜日,這一首中卻又說“逢世難”,自傷懷抱起來。不知“奏御”之后,憲宗看了會不會微有不悅?
李益看來是個風流倜儻之人,從他入選《御覽詩》中的作品看,他似乎相當自戀,經(jīng)常攬鏡自照,“生涯在鏡中”、“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下面這兩首是他比較優(yōu)美的作品:
湘江斑竹枝,錦翅鷓鴣飛。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鷓鴣詞)
柳花吹入正行舟,臥引菱花信碧流。聞道風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xiāng)樓。(舟行)
在船上躺著,還不忘記照鏡子。雖然在這類作品的默認語境中,這個“臥引菱花”的人通常是一個美女,但從下文“天晴共上望鄉(xiāng)樓”來看,更像是李益的夫子自道。
替皇帝選詩“恭呈御覽”,照理應該是比較嚴肅的事情,入選的那些詩大部分應該是當時公認的佳作。但現(xiàn)在看來,《御覽詩》中的入選作品頗多平庸之作——上面錄出的四首,是我已經(jīng)盡力挑選的優(yōu)美之作,也不過爾爾。對此現(xiàn)象可以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認為這個選本就是失敗的,選編者或是因為水平不高,或是出于私人好惡,將許多平庸之作選入其中。這種解釋聽起來比較簡單,但真要讓它成立,是需要許多證據(jù)的。
第二種,是認識到對詩歌這樣的文學作品,優(yōu)劣的評價不僅因時代而異,而且因人而異,原本就是沒有客觀標準的。我們不妨假定《御覽詩》選編者的工作態(tài)度是認真的,入選的這些作品在當時就是公認的佳作,只是過了一千三百年之后,今人對這些作品的評價標準已經(jīng)變了。我相信這種解釋更為合理。
《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1版,定價:2.35元(上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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