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圖》是一幅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淪陷區(qū)誕生的反戰(zhàn)巨作,它以史詩般的藝術形式,揭示了戰(zhàn)爭的苦難,在中國美術史與世界美術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
1939年回到北平后,蔣兆和迅速起稿,完成了表現(xiàn)《流民圖》主題的核心部分畫稿。他把這一段畫安排在整個畫面接近黃金分割的部位,無疑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雖然只占很小的畫面,只畫了幾個婦女和一個捂著耳朵的老人,但是細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躲避敵機轟炸的場面。這是此畫的精髓。如果把這一段拿掉,畫面上只有逃亡的人群,男女老幼皆有,數(shù)目也很多,但是因為什么逃亡?因為戰(zhàn)爭?還是因為水災?不清楚。這顯然是關鍵的一筆。他非常清楚這一筆的重要。他的情懷完全陷入在他的《流民圖》之中。
中秋的夜晚,他有數(shù)不盡的憂患。他拿起畫筆,畫了一位織毛衣的婦女,并為這幅畫做了一首詩:“織毛衣,萬千針,密密織就情更深,問君知否秋已臨,西風催我送征衣?!彼胪ㄟ^這幅畫描繪一位少婦對在前線抗戰(zhàn)的丈夫的思念,也表達他對邊疆、對陸副官、對在部隊打仗的妹夫的想念。然而他不敢把“西風催我送征衣”這句詞題在畫上,月光下他將這一句改成了“西風吹動儂的心”。
《流民圖》的完成畫稿更使他為難。當那一段表現(xiàn)躲避敵機轟炸的場面赤裸地畫在紙上的時候,他才感覺到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殷同會同意嗎?因為拿了殷同的錢,因為承諾了殷同“審查”的條件,他必須將畫稿拿給殷同看。他發(fā)覺在為爭取這筆經(jīng)費的過程中,他向殷同所說的“難民”,就像過去畫的許多窮人形象,其“難民”的概念是模糊的。而現(xiàn)在這樣直接地表現(xiàn)躲避轟炸,不用文字解釋,畫面本身就明確了“難民”的定義,用語言不敢說出的意思,用畫表現(xiàn)出來了。而且這幅畫非常巨大,歷史上不曾有,現(xiàn)世也不曾有。就在這樣一幅大畫中,這樣明確地揭露侵略罪行,揭露戰(zhàn)爭災難,殷同肯定不能同意??傊?,畫稿絕對不能拿給殷同看。如果不給殷同看,《流民圖》的經(jīng)費怎么辦?他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可是他又絕對不因此修改他的畫稿,修改畫的鮮明主題。多少年來的藝術實踐,使兆和形成了自己獨立的藝術思想:“借此一枝頹筆描寫我心靈中一點感慨;不管它是怎樣,事實與環(huán)境均能告訴我些真實的情感:則喜、則悲,聽其自然,觀其形色,體其衷曲,從不掩飾,蓋吾之所以為作畫而作畫也?!边@種思想表現(xiàn)在他創(chuàng)作出的每一幅畫中。他的畫是那么真實,感情真,形象真。在這一點上,他不會聽從別人,不會因任何原因而變得虛假。想來想去,他想出的辦法就是拖延時間。因為他還意識到假若殷同看了畫稿,不同意此畫的主題,那就更不好辦了。不用說錢的問題,恐怕連繼續(xù)畫下去的可能性也沒有了。他將完整的畫稿放在桌上,每日拿起來仔細地看。尤其是那重要的一筆,令他感到危險的一筆,他越看越覺得恰到好處,一筆都不可改動。
幾個月過后,一個讓兆和驚訝的消息在1943年1月1日的報紙上出現(xiàn):殷同死了。從那一天起,兆和大松了一口氣。他可以沒有顧忌地制作《流民圖》了。
殷同死了,錢怎么辦?從上海歸來,錢所剩不多。大量的紙、墨,大量的模特兒,都需要錢。他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他恨不得一口氣完成他的制作。因為沒有錢,他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工作。畫像成了他惟一的經(jīng)濟后援。
郭明橋1941年畢業(yè)后離開兆和家。他到了王府井一家日本人開的鐘紡商店畫廣告。熱情的郭明橋有時也常回到竹竿巷看望他的老師,兆和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自己看看畫,看看書。一個星期天,他又去了老師家,老師正在家里。兆和光著腳,正躺在床上抽煙,一地的煙頭,滿屋子煙,霧蒙蒙的。煙霧繚繞之中,他看見先生仰望著屋頂發(fā)愁,一言不發(fā)?!霸趺戳耍Y先生?”郭明橋問。兆和坐起來,穿上那一年四季就此一雙的破拖鞋,講起了《流民圖》的事。自“頤和園事件”之后,郭明橋第二次聽到先生講了那么多的話。兆和嘆了口氣:“你幫不了我,畫這么大的畫,需要很多錢。”郭明橋立刻說他能想辦法。他只有一個想法,為了老師的大畫,沒辦法也要想出辦法。
“5000元夠不夠?”
兆和想了想,點了點頭。
“那咱們就籌劃5000元?!?br> “上哪兒去弄那么多的錢?”
“借,不行。借還要還。蔣先生,還是畫像吧。”
“哪有那么多的人要畫?”
“您畫,人我去找。”
聰明的郭明橋腦筋轉得快,幫助兆和定出潤筆價格:頭像200元,半身像500元,全身像1000元。合計之后,立即行動。他先回到公司找朋友贊助。郭明橋在公司很有人緣。自從進了公司后,他常常干起活兒來不分上下班,店鋪開張的時候,所有的櫥窗全由他一人設計完成。他對同事們說,他的老師要畫一張大畫,一幅難民圖,需要錢。同事們雖然想不出大畫是什么樣子,戰(zhàn)爭難民卻隨處可見,對此事大家不約而同地同情與支持。在他的努力之下,第一個響應的是鐘紡公司貿(mào)易部經(jīng)理李梅青先生,第二個響應的是該公司的店長高建甫先生。后來通過李先生和高先生的介紹,又畫了很多的人。
為了畫《流民圖》,他們今天跑這家,明天畫那家。那一陣子,幾乎全公司的員工都知道畫家蔣兆和畫大畫的事。郭明橋一上班,同事們就問:“今天畫誰啊?”因為要湊和人家的時間,一次畫完以后天色很晚了,兆和與郭明橋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披星戴月,涼風襲來,倍感凄涼。他們趕到東安市場南門內(nèi),吃了碗面條。兆和另外叫了一個炒苦瓜。“你們山東人不吃這個吧?”兆和對郭明橋說?!笆前。圆粊??!惫鳂蚩聪壬7Φ纳袂?,說:“真夠苦的?!彼皇窃谡f苦瓜苦,他覺著先生太苦了。畫畫了不少,可大多是只畫人頭,錢掙得太少。只有一位叫修昆圃的經(jīng)理畫了一個半身,還給北京商會會長鄒泉蓀先生畫了一張全身像。畫一個像雖然不需要多少時間,但是來回路程耗了半天多,回到家里筋疲力盡,再提不起筆畫畫了。郭明橋看先生的大畫沒有多少進展?!斑@樣下去吃不消,還要再想辦法。”郭明橋對先生說。以后郭明橋又找周圍的朋友說要找畫半身像,因為畫半身所花費的時間與一個頭像差不多,半身像可以多掙一倍的錢。還是李梅青先生幫了忙。李梅青找到鐘紡公司的顧問金默玉小姐,對她說,為了幫蔣兆和畫一張大畫,給她畫一張半身像,請她贊助點錢。恰巧金默玉頗愛藝術,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郭明橋帶金默玉到了竹竿巷畫室,兆和為她畫了一幅半身像。金默玉把畫像拿回家給他的哥哥看。他的哥哥金定之是一位商人,很喜歡收藏字畫。他一看畫,驚了,妹妹的“精”、“氣”、“神”全躍在紙上了?!案?,你也畫一張吧。”金默玉說。金定之答應了。兆和為金定之畫了一幅著白西裝的半身像。像畫好后,金默玉對他的哥哥說:“你再給蔣兆和介紹幾個?!苯鸲ㄖ肓讼?,說:“我試試看。”
又過了幾天金默玉問郭明橋:“蔣先生畫大畫需要多少錢?”郭明橋心想,金默玉小姐真心實意地要幫忙啊?!?000元?!惫鳂蜻B忙回答。
金默玉對郭明橋說他哥哥找到一個企業(yè)家,能幫這個忙。他們約好在東安市場東門一進口樓上森春陽餐廳見面。那天有金定之、金默玉、郭明橋、兆和與那位企業(yè)家。企業(yè)家穿一套黑色西裝,很客氣地連說:“沒問題?!币娒嬷螅鸲ㄖf:“你們藝術家花錢無度。錢放在我這里,不能一次給。用的時候請郭先生來拿?!闭缀痛饝恕R院笏麄冊贈]與那位企業(yè)家見過面。金家住在東四牌樓12條。郭明橋騎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進金家大門,把車??吭谕饷妫箝T后靠左有間小屋,他先在小屋里等。傭人說金小姐還沒起來呢,他就再耐心地等。因為金小姐應酬多,平日多不在家。他一大早就去等候。等到傭人二次來請,才可進西屋金小姐的住房。金默玉很熱情,也很健談。她總是催促傭人快去北屋叫哥哥拿錢。有時還會聽見金默玉大聲催促哥哥:“你怎么還不給人家拿錢啊?!惫鳂蛎看文苣玫蕉僭疃嘁淮?00元。當然錢也不是白拿的。金定之有些生意上的朋友請兆和畫像。兆和一一應酬。畢竟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他可以繼續(xù)畫他的《流民圖》了。
郭明橋拿回錢,兆和靠這些錢,艱難地繼續(xù)創(chuàng)作《流民圖》。
藝專傳出兆和在畫《流民圖》的消息。伊東哲過問此事,儲小石向伊東哲搪塞說這是殷同的意思,伊東哲不再說什么,于是社會上有傳殷同讓蔣兆和畫大畫的,也有傳蔣兆和在畫難民的,總之兆和畫大畫的事情引起了各類人的注意,他們都在注意蔣兆和在畫什么大畫。兆和的畫室進深很窄。他支了兩個兩米見方的畫板,為采光,他的畫板對著門口,推開院落的門就能看見他在屋里作的畫。自從開始畫《流民圖》,兆和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陌生的人來他的畫室。他們不說什么,四處看看就走了。兆和警惕起來,他不敢把畫鋪在地上或釘在畫板上,畫板上只掛一兩幅局部人像,來的人看不清楚他在畫什么,特別是那關鍵的轟炸場面,更無人所知,甚至對他的學生也沒有說什么。他默默地畫,默默地接受學生們的關心,對《流民圖》不做任何的解釋,不去管社會上的傳言。
宋泊在藝專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他經(jīng)常來看先生。他看見《流民圖》的畫稿擺在桌子上,大約一米長。他看了畫稿,就去為先生找模特兒。兆和是南方人,他的口音使許多北方人聽不明白,但宋泊找模特兒就方便多了。朝陽門外有個老媽店,全是農(nóng)村來的婦女,準備進城做奶媽或是當保姆?!读髅駡D》上需要許多婦女形象,宋泊就到老媽店去找。畫上需要一頭驢,宋泊給他牽來驢。驢不聽話,不愿意進院子,差點把宋泊踢傷。宋泊不僅把驢牽進了院子,還牽進了屋子里。宋泊熟悉兆和的作畫習慣:一般不做速寫草圖,用碳條勾兩下就直接用毛筆畫起來。寫生時畫板放在膝蓋上,畫人體結構或衣紋時,常常把紙鋪在地上。大致畫好后,將畫釘在靠立在墻邊的大畫板上,上前畫一筆,然后后退到墻根看看,因此他的畫不能在室外完成,整間屋子就是他的工作間。1943年的夏天是繪制《流民圖》的主要時期。兆和絲毫不理會酷暑難熬,執(zhí)著地畫他的《流民圖》。悶熱的小屋里,時常有學生宋泊做伴。他隔幾天就來畫室,站在一旁為先生塑像。那個時期他為兆和塑了一個半米高的繪畫姿勢的全身石膏塑像。女生許汶欣知道兆和愛吃苦瓜,特意做了干煸苦瓜給他送來,后來她做了一個低著頭的愁苦知識女性模特兒。畫面上還有一位仰著頭的女士是學生王直生;上吊的那個婦女也是藝專的學生;最左邊的教授模樣的是藝專的畫家王青芳;旁邊坐著的是邱石冥;靠在大樹旁的是青年會的吳師循;無論學生還是老師、朋友都是義務地為兆和做模特兒。在眾多人的幫助下,一幅長近27米、高2米的《流民圖》畫卷終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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