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詞學(xué)理論的一本經(jīng)典讀物,這本書中談到的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廣為人知,“境界”說也是這本書闡釋的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然而這本書并不好看懂,葉嘉瑩先生的《人間詞話七講》,通過對《人間詞話》的講演,讓我們離這部文學(xué)名著更為親近,讓我們對詞的發(fā)展以及詞那種要眇宜修的特質(zhì)有更深的了解。作為講演集(就是根據(jù)講課講座整理的文本內(nèi)容),對比專家著作而言是比較容易看得進去,也比較容易理解的。因為它要面對聽眾,必須要兼顧易懂性和趣味性,所以這個書有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易上手,如果對《人間詞話》有一定興趣但是看得不大懂或者看不下去的可以先看看這本書。這本書的內(nèi)容就是講《人間詞話》的,大概分成七堂課講,所以叫《人間詞話七講》。實際上葉嘉瑩先生是選取《人間詞話》重要的條目分成四類來講的:第一部分是關(guān)于詞的境界的幾則詞話;第二部分是關(guān)于詞之特質(zhì)的幾則詞話;第三部分是論溫、韋、馮、李四家詞的幾則詞話;第四部分論代字隔與不隔的幾則詞話。關(guān)于第四部分,可能由于講課時間有限來不及講,本書中這部分內(nèi)容幾乎沒涉及到非常少?!度碎g詞話》里最重要的就是境界說了。我之前看一本書講,古詩詞的內(nèi)容包含太廣泛了,所以寫一本論詩詞的書,最好是選取詩詞的某一方面來寫,比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是選取境界這個點來寫的。葉嘉瑩先生的書我也看了一些,我覺得她的書無論是講詩還是講詞,也是圍繞一個方面重點來講的,就是詩詞的感發(fā)作用?!度碎g詞話》里主要講的是詞的境界說,王國維說的境界,在葉嘉瑩看來,是詞中那種微妙的、很難說清楚的東西。這與詞的特質(zhì)也是分不開的。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寫給歌女在筵席上唱的歌詞,這種場合,決定了詞的主題常常是圍繞美女和愛情,而小詞寫美女和愛情,有兩種作用,一種是“雙重性別”一種是“雙重語境”。孟子說:“良人,所仰望而終身者”,在古代,女子在男女關(guān)系中處于一種附屬的地位,男性是統(tǒng)治者,女性是被統(tǒng)治者。這點恰好和君臣關(guān)系有一定的相似性,對一般男子而言,皇帝是至高無上的,臣子不得不處于一種被支配的地位。這種相似性,使文人寫詞時,常常不自覺代入一種很幽微的感情來。當(dāng)詞人在詞里以女子的口吻寫我孤獨啊我寂寞啊我要追求愛情啊,其實也就是說我很有才華有理想啊,快來一個人重用我啊。這種“雙重性別”,使充斥著華美的意象看起來就像是寫美女與愛情的小詞多了豐富的意蘊。而“雙重語境”是說,在詞中所反映的個人生活情境之外,還有一個社會的大環(huán)境背景。拿李璟的《攤破浣溪沙》來講: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限,倚欄桿。這首詞是思婦詞,一般人覺著這首詞是最重要的句子就是“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句對仗工整,語句優(yōu)美,很多人都喜歡。而王國維比較欣賞一二句,他覺得“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懊廊诉t暮”不僅僅是指美人衰老,更多地指有才能去完成美好志意的人最終卻不能夠完成這種志意,讓人惋惜。而“眾芳蕪穢”指所有的花都枯了,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以李璟生活的小環(huán)境來說,他個人依然是每天飲酒作樂,而當(dāng)時南唐的大環(huán)境是偏安一隅,有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危機感。于是他在詞中無意識地反映了他這種對國家命運的憂慮感。雙重性別和雙重語境,都使小詞多了幽微而又很難說明白的特質(zhì)。另一方面,詩有著言志的使命,而詞一開始就只是給歌女唱的歌詞,不存在言志的傳統(tǒng),所以詞人在寫詞時反而能放下架子,寫些關(guān)于美女與愛情的詞,有些詞人心想,反正是寫給歌女唱的,不過是“空中語耳”,不必當(dāng)真。不過詞人與詞哪能分得這么清楚,在他寫詞時,自己心中那些幽約怨悱之情便也不經(jīng)意透露出來。在葉嘉瑩先生對王國維論溫韋馮李四家詞的幾則詞話講解時,也淺淺地勾勒了一下詞的發(fā)展歷程。溫庭筠詞的特點是常常使用很精美的意象,而不抒發(fā)直接的感情,例如《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韋莊的詞有具體的人和事,抒發(fā)很直接很真切的感情,給人直接的感動,例如《菩薩蠻五首》。溫庭筠和韋莊寫的詞都只是傷春怨別。而馮延巳的詞除了傷春怨別之外,有了不一樣的東西,他不像韋莊的詞拘束于具體的人事,他雖然表面上也是傷春,但是詞里涵蓋了很多比傷春更深的東西,比如《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詞到了李煜手上后,“始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詞脫離了歌詞之詞這個階段,李煜用詞來寫自己自己的遭遇,自己的感慨,詞變得抒情言志了。在柳永之前,詞都是小令。因為很多作者不精通音律,所以沒有去嘗試長調(diào)。柳永精通音律,為他創(chuàng)作大量慢詞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詞一長,有時候便失了余味。柳永的詞,也大多是里巷男女,傷春怨別之類的。蘇軾有意改變這種風(fēng)味,他用詞寫自己的感情和抱負,這是“詩化之詞”,這種詞他有寫得成功的,也有寫得失敗的。蘇軾雖然寫了很多詞,但他的集子中詞是放在附錄部分的,由這里可以看出來,蘇軾也是不大重視詞的。專力寫詞的是辛棄疾,他同蘇軾一樣,是豪放詞的代表,他的一些詞也是“詩化之詞”。葉嘉瑩先生說講辛棄疾的詞要講很久,時間不夠,所以在這本書里沒有對辛詞的講解。可以注意到的一點是,雖然蘇軾和辛棄疾都是豪放詞的代表,但是他們也寫了很多婉約詞,無論是豪放詞還是婉約詞,詞中都要有余味才是成功的,一眼看穿的詞不是好詞。蘇軾和辛棄疾的人生經(jīng)歷很復(fù)雜,他們是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豐滿的感情才能寫出意氣和情韻兼?zhèn)涞暮迷~。那么缺乏這種人生經(jīng)歷的人怎么去寫詞呢?葉嘉瑩先生舉了周邦彥的例子。對比蘇軾和辛棄疾來講,周邦彥沒有像他們那樣的經(jīng)歷和情感厚度,前面也說了詞一長,容易失去余味,周邦彥做的就是在詞中增加多種變化,不僅是文本的變化,還有音律的變化。王國維寫《人間詞話》時很看不來周邦彥的詞,晚年在另一本書中寫到周邦彥是詞的集大成者,把他比喻為宋朝的杜甫。無論怎樣說,周邦彥是用技巧用得很成熟的一個詞人,而且本人又精通音律,詞本是歌曲之詞,精通音律應(yīng)該對創(chuàng)作詞有一定裨益。葉嘉瑩先生有在西方教學(xué)的經(jīng)歷,也閱讀了很多西方的著作,所以她解詞和解《人間詞話》,用到了一些西方的理論。這也是本書一大特點。用西方的理論解詞,會提供一些很新鮮的視角,有時候也加深了我們對詞的理解。學(xué)問不分中西。另外她說的一句話我很有感慨:“如果你生活在2009年,卻沒有2009年這個時代所應(yīng)有的眼光和見解,那你就對不起這2009年”。時代總是在發(fā)展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看到一個人在他所處時代背景下的局限之處,比如王國維先生寫《人間詞話》,而距離王國維寫《人間詞話》已經(jīng)又過去這么多年了,這許多年間我們是否了解了一些新東西去加深我們對詞的了解呢。從這個角度來想,詩詞是常讀常新的。在這本書的最后,葉嘉瑩先生用“潛能”一詞來解釋王國維先生所說的“境界”,小詞是以擁有這種豐富潛能為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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