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蕭十一
一
名士嵇康所住的山陽縣,有一片青翠又安靜的竹林。微風來時,竹林搖曳,雅致天然,有的始終筆直,有的則不免微微彎曲,竹影晃動之間,都很是好看。
但最近這片竹林極熱鬧,攜酒前來的最愛嘻嘻哈哈的名士阮籍總是先到,他最愛和嵇康一同游玩、喝酒、彈琴、論道、吹牛,“舉觴白眼望青天”,名士風流,很是快活。
沒話題的時候,阮籍也會就著嵇康聊聊眼前的竹子。嵇康覺得竹子很出世,覺得它是笛、簫、笙、箏、竽、箜篌等等曼妙樂器的前世今生,既是心靈之聲,又是天籟之音,空靈而瀟灑,并且舉例:“向秀他就特別喜歡聽竹笛?!?/p>
阮籍點點頭,又茫然地搖搖頭。他想到,竹子好像也可以很入世。盛著酒和瓜果的竹籃、二人手中握著行路的竹杖等等,足夠實用,也足夠堅毅。
不容多想,山濤、向秀等竹林名士也都是先后帶著酒和話題來的,好不熱鬧。而年輕的也住山陽縣的王戎則愛遲到,大家都不在乎,微笑不語。唯獨最愛嬉笑的比王戎大二十四歲的阮籍站出來笑罵:“你這俗人又來敗壞我的興致?!?/p>
被阮籍評為“清虛可賞”的王戎則笑著回懟:“那你的興致未免也太容易敗壞!”這時候王戎少不了又表揚一番嵇康:“我跟嵇叔夜在山陽住了多少年,就沒見過他發(fā)過脾氣!”
一時眾人歡笑,連連喝酒縱歌,說學逗唱,肆意酣暢。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百年渾是醉,三萬六千場。微風若有若無地襲來,竹林中的光影搖曳不斷,歡笑與豪言似乎永遠不會散場。
二
在沒有聚會的時候,嵇康的園子里,少了飲酒時嬉笑怒罵的喧嘩聲,取而代之的是極有韻律的金鐵擊鳴聲。這是十天半個月都不愛洗澡的嵇康光著膀子在打鐵,而蹲在一旁拉著風箱呼呼作響的是向秀。
不想打鐵卻又感到煩悶的時候,嵇康和向秀會移步到不遠的呂安家。呂安家沒有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有的是極為舒緩的汩汩泉水聲。他不愛別的,就愛灌園,不為種花,而為種菜。有時候風聲與水聲交織,沁人心懷,這不就是莊生天籟么?
向秀很喜歡跟著嵇康學打鐵,跟著呂安學灌園的平靜生活,同時三人還都喜歡聊道,聊莊子,聊的多了,向秀也就有了寫書的想法。
“真是遺憾,喜歡莊子的人很多,卻沒一個能夠系統(tǒng)地探尋它的旨趣。我決定為《莊子》作注?!毕蛐銏远ǖ?。
嵇康不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現在世面流傳的注釋都不好,你又何必做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呢?”
向秀搖搖頭。等到寫了一部分時,向秀拿給嵇康看:“是不是要勝過沒有注釋呢?”嵇康一看,不由拜服,這小子寫的還真不賴。
呂安看后更是忍不住怒夸:“這書一定會火啊,向秀這家伙簡直是莊子本人再生啊。”
果不其然,向秀的《莊子注》一出,“讀之者無不超然”。連同《莊子》原著也由竹林而進塵世,與《周易》、《老子》并稱“三玄”,成為這些魏晉名士搞玄學研究的重要經典。
三
在竹林沒有聚會,和不曾單獨拜訪嵇康的日子里,名士阮籍也有率真又任性地在生活。
少年時期的他本就是一位既學讀書,又學擊劍的豪邁慷慨者。
那時候的他,很愛發(fā)聲,高談闊論?!对亼言姟防?,“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既立志讀書,文質彬彬,又“少年學擊劍,妙技過曲城”學習擊劍,武勇雄壯。妥妥的允文允武,同時行為上又是那樣的任放、恣縱又輕蕩。
當滿懷這濟世之志的少年登上廣武山,縱觀楚、漢古戰(zhàn)場,這是過去霸王項羽和漢皇劉邦作戰(zhàn)的地方,不由慨然興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阮籍分明沒把這兩人放在眼里,項羽和劉邦這兩小子又算得什么呢?掩蓋不住的不僅僅只是對這二人的輕蔑,還有對自己極端的昂然自信。
除了廣武山,他還曾“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于是賦《豪杰詩》”,其儒家濟世之志,個人豪情之意,是何等的飛揚而恣肆。
但最近,他選擇登臨的是蘇門山,這是一座隱者之山,山有隱士孫登。
過去嵇康也曾在汲郡山見過孫登,孫登表現得極沉默,直到二人將要分別時,孫登才對嵇康說了句:“你這個人才氣逼人而又性情剛烈,怎么能免除災禍呢?”
當阮籍來見孫登時,孫登的表現同樣很沉默。阮籍只好在孫登面前吟嘯一番,就此長嘯而退。等到行至半山腰時,山上有“鸞鳳之音,響乎巖谷”,這會孫登反倒吟嘯起來,并且如此聲勢駭人。他們心中都有一份感情,卻都不訴諸文字。
四
阮籍不來的日子里,另有其他人來訪。這一天,山陽嵇康所住的宅院里,同往日一般,時不時發(fā)出一陣密集的叮叮當當的打鐵之聲,潮水一樣迅疾地蕩開,擴散到竹林里,竹葉漣漪般晃動。
一陣極為喧嘩的車馬之聲響起,大堆人馬熙熙攘攘地海水般涌來。在這“乘肥衣輕,賓從如云”的來者中,為首的是一位好看的公子哥,這是當下頗為得勢的大紅人鐘會。
這是鐘會第二次拜訪。當初鐘會剛寫完《四本論》,很想讓嵇康看看,聽其反饋。但竟然一度害怕到只敢將作品扔進去,而人直接溜了。
而這次,鐘會引大幫人來到嵇康門口,為自己壯膽,只見嵇康仍舊旁若無人地打鐵,向秀也同樣自顧自地拉動風箱。
立在風中半晌的鐘會按捺不住,轉身就要離開。一直不語的嵇康很妙的問了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的回答同樣很妙:“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盡管一問一答都很魏晉,簡潔而巧妙。但在車馬喧喧離去,揚起沖天塵土之中的鐘會已忌恨上嵇康。拉風箱的向秀側過頭,不無憂慮之色。而嵇康呢,一錘接著一錘,節(jié)奏仍舊那樣穩(wěn)定又不失韻律。
五
自鐘會離開沒多久,七賢里的老大哥山濤升官了,由選曹郎調任大將軍從事中郎。山濤思來想去,決定薦舉小老弟嵇康,直接寫好奏章呈上,讓小老弟代替自己干選曹郎去。
令山濤沒想到的是,嵇康直接炸了鍋,對此寫了封千古流傳的絕交信——《與山巨源絕交書》。
信的內容手榴彈般哐哐一頓亂砸,直接頂上熱搜榜第一,成為火極一時的“爆文”。
嵇康在絕交書里大談對于做官,有七大“受不了”,兩大“過不去”。尤其是在這兩大“過不去”里,有一點是“每非湯武而薄周孔”。
表面看來,嵇康絕交的是山濤。實際上,大家都看出來了,嵇康這是直接公開與當時宣揚禮教的司馬晉室唱反調,違背當時的社會價值觀,他分明是要同司馬氏絕交。
緊接著,嵇康還有第二封絕交書,叫《與呂長悌絕交書》,信中大罵呂長悌。呂長悌是呂安的哥哥呂巽,呂巽見弟媳貌美,竟指使其妻用酒把弟媳灌醉,將其奸污,并且呂巽接著倒打一耙,反誣呂安“撾母”不孝,呂安就此入獄。而嵇康因寫信替呂安發(fā)聲,也一并入獄。
這兩件事的先后爆發(fā),最難過的是山濤,最震怒的是司馬昭,而最歡喜的則是鐘會。
就在司馬昭還在擔心嵇康影響力太大,殺掉嵇康恐天下議論時,大紅人鐘會急忙向司馬昭進言:“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直接把嵇康比作臥龍,這是危險程度堪比諸葛亮一樣的人物,我們一定要殺掉。
想到嵇康“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政治理念,司馬昭還是決定將其殺掉。
六
夫秋,刑官也,物過盛而當殺。
很快,龍章鳳姿的嵇康就被拉至行刑隊前。嵇康顧視日影,離行刑時間尚早,求得琴來,索性旁若無人地操一曲《廣陵散》,曲畢,只聽得一聲“廣陵散從此絕矣”,嵇康從容慷慨就死。臺下的三千太學生在肅肅秋風中伏倒一片。
而行刑前,嵇康沒有把孩子嵇紹托付給向秀、阮籍,而是托付給了已絕交的山濤。山濤亦不負嵇康所托,將嵇紹培養(yǎng)的很好,文天祥寫《正氣歌》時都特意表揚了嵇紹,稱他是自己學習的榜樣:“為嵇侍中血”。
與此同時正式宣告的是,繼“建安七子”組合之后的又一超人氣的文人組合“竹林七賢”就此風流云散。
面對這場曹魏與司馬晉室之間的博弈,這七個人的選擇也不盡相同。
像老大哥山濤和小兄弟王戎,早早就依附了司馬氏,一度都當上高官,并與大紅人鐘會一度極為交好。
鐘會就曾夸王戎說他:“簡約扼要,聰明伶俐?!辈⑶也粺o預言和期許著說:“二十年以后,這位賢才會做到吏部尚書。并且希望那時候天下沒有被遺漏的人才。”
而山濤晚年也能與鐘會、裴秀親近。盡管鐘、裴二人爭權奪利,但山濤也能不偏不倚,處于中間,使得這二人都能從山濤那里得到好處而對他毫無怨恨。
至于劉伶和阮咸則放浪形骸,劉伶一度大搞裸體藝術,阮咸與豬共甕飲酒,行為多為世人不解,以此避仕。
過去跟著嵇康打鐵,跟著呂安灌園的向秀,見這二人通通被殺害后,此刻正急急趕赴洛陽,連連表態(tài),愿意出山做官。
司馬昭對此不無嘲諷,亦不無得意的說:“以前以為足下有箕山之志,如今怎么出來做官了?”
為了避禍的向秀也只好說:“今天才明白那些人,不足慕也?!?nbsp;
對此,司馬昭很滿意。
而身為嵇康最好的朋友,竹林里最愛嬉笑怒罵的阮籍也只好沉默了,因為該輪到他闖關了。
七
嵇康是知道阮籍的:“阮嗣宗口不論人過?!比罴@個人,從來就不議論別人的過失。
但阮籍自己知道,這遠遠不夠。哪能只是不議論別人的過失呢?對于別人的好處,也同樣最好緘默不言。
《晉書》上就說:“籍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标胺?,即品評、褒貶之意。
果不其然,陷害嵇康的鐘會,很快就把視線鎖定在同為竹林名士,且是嵇康好友的阮籍身上。鐘會開始不厭其煩地拜訪阮籍,試探阮籍對當前時局的看法,“欲因其可否而致其罪”,那么冒尖的嵇康都被我拿下了,你阮籍又能如何?
沉默的阮籍毫無反應,任你鐘會百般試探、千種引誘,我反正都喝得爛醉不加言語。面對不像嵇康那樣剛烈,而喝酒打鼾的阮籍,鐘會也只好悻悻而歸。
對此,司馬昭決定親自出馬,數次同阮籍談話,試探阮籍的政見和態(tài)度。阮籍同樣喝個大醉,沒法言語。乃至于陰狠狡詐如司馬昭,直勾勾地盯著狼藉大醉、不省人事的阮籍也只好嘆息一聲:“阮步兵,天下之至慎?!?/p>
八
竹林七賢中,阮籍大概是最獨特的那一個。從始至終都不同于山濤、王戎,亦不同于嵇康。其實這兩種人都是選定之后,安心打一種牌就行了,相對容易也簡單。又或者像隱士孫登一樣,徹底避世,直接把牌扔掉,連“過”都不用喊,整日吟嘯山林,竹杖芒鞋就完了。
而阮籍呢,一方面內心不滿司馬氏表面推崇禮法,實則“又當又立”般的篡權;一方面又害怕個人和家族遭受到生命的威脅。便只好玄言玄語,委曲求全。
嵇康被殺害的次年,司馬昭要封晉公,晉位相國,加九錫。司馬昭便自導自演了歷史出現過一幕又一幕的“辭讓”戲碼,需要有大臣站出來為其起草勸進書,被選定的這個人正是阮籍。
阮籍再一次喝得大醉,一字不寫。但這次“一招鮮,吃遍天”的醉酒大法失效了,面對如此大事,司馬昭不可能再讓步,公卿和使者們紛紛登門,一待阮籍酒醒,使者趕緊相告,阮籍終于明白避無可避。當即伏案,一揮而就,一字不改,辭甚清壯,觀眾紛紛叫好。
但細想來,一方面固然是阮籍文采斐然,另一方面顯然也是醉酒時的阮籍早已打好腹稿,在避無可避之際,得以茍全保命。
就在寫下《勸進表》后性命雖然得以保全,但心靈上卻再也難以安適的阮籍,不到兩個月便也就此離世。
同樣,嵇康死后,立即投身仕途、茍全性命的向秀也未曾獲得心靈上的安適,他始終懷念和嵇康、呂安一同游玩宴樂的日子,寫下了《思舊賦》。有人批評這篇賦表意不明,實際上,這篇賦妙就妙在它處于有無之間,欲言又止。他想說的似乎都沒有說出來,但你分明又能感受到他想說的是什么。
魯迅先生也曾有過這樣的感悟:“年輕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它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span>
向秀的《思舊賦》中有兩句是這樣的: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當他回過頭時,山陽縣的蒼蒼竹林忽有風來,正值鄰人迎風吹竹笛,蕭蕭肅肅,很是好聽。那一瞬,向秀不禁恍然,這樣絕妙的曲子不應當出自嵇康么,但旋即喑啞的車輦聲很快便令向秀緩過神來,他明白他將徹底告別這里,一個人駕車北上。將留下這一方竹林蒼蒼,就此再也不見教他打鐵的嵇康、教他灌園的呂安、以及七賢在這里發(fā)生過的所有笑談與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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