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正是午飯時候。
已然秋深,墻角那棵柿子樹,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像是一個個的小燈籠,在陽光下有些晃眼。
二嫂說,你們先坐,喝點水,我去做飯。
老家離城并不遠,只是平日里瑣事多,也并不經(jīng)?;貋?。
二哥家四間正房,大門口連著兩間平房,西南角是豬圈。平房里堆些雜物,一些锨、镢、撓鉤、簸箕隨意靠墻擺著。
二哥說,現(xiàn)在種地都用機器,很多東西沒有了用場,長年不用,都生銹了。
我說,這樣好,省得像以前那樣,忙起來沒完沒了。
靠門口處,是老式的鍋臺,鍋臺邊是一個舊的風箱,上面放著幾個草筐,還有幾個葫蘆瓢,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二哥說,這些東西早就不用了,也沒扔,就這樣放著。
我知道,村里已經(jīng)有很多年就不燒這樣的大鍋做飯了,液化氣、電磁爐,又方便,又衛(wèi)生。二哥家正房的西邊一間,就是布置得很干凈整齊的廚房,一點也不比我們城里的家差。
我還是忍不住拉了幾下風箱。
雖是長年不用,但東西是好的?!肮緡},咕噠”“咕噠,咕噠”,有些沉悶的聲音,似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灶里沒有柴禾,一陣灰土吹了出來,瞇了我的眼睛。
二哥笑,我也笑。笑著,笑著,笑得眼里有些濕。
似乎聽到了母親喊我的聲音:“快去,幫我抱些柴禾,我做飯?!?/span>
“柴禾!”,好多年沒有聽到的“柴禾”,就這么硬生生地突然冒了出來。
在村里,當初誰家做飯會離得了柴禾。
我家門口有一個挺大的場院,邊上有幾個柴禾垛,麥秸垛一垛,玉米秸垛一垛,還有曬干的青草、玉米穰子、樹葉子、干樹枝,大大小小的,看上去很厚實。
母親做飯,搟餅,攤煎餅,哪一樣也離不了。就是冬天取暖燒炕,也是用這些柴禾。
其實,誰家門口沒有幾個柴禾垛呢,粗粗墩墩的柴禾垛,讓人心里塌實。
每天做飯前,母親要么抱一抱玉米秸回來,要么撮一簸箕麥草回來。燒什么樣的柴禾,要看做什么樣的飯。熬粥,要用暄一些的,干草、樹葉,燒起來火頭平和,熬出來的粥,稠,香。要是煮地瓜,蒸窩頭,就要燒一些硬的,樹枝、玉米茬子,燒起來火旺。搟餅,攤煎餅,最好用麥草,鐵鏊子底下的空隙小,麥草細,正好放進去。麥草火軟,能把餅烙得勻稱。
到了冬天,一場雪下來,天冷得伸不出手來。晚上睡覺,被窩里冰涼冰涼的。母親喊我們抱回來一抱柴禾,填到鍋底下,點上火,拉幾下風箱,火苗呼呼地往炕洞里竄。用不了多久,土炕就會熱乎乎的。鍋里燒熱的水,正好可以燙燙我們凍得發(fā)紅的手腳。早上醒來,看著被雪映得白亮亮的窗戶,聽著風吹得窗戶紙嗚嗚的響,躺在暖暖的被窩里不愿意起來。外間里,母親咕噠咕噠地拉著風箱,柴火的味道和著玉米餅的香味,在小小的屋子里繚繞。
一會兒,母親會喊,快起來,吃了飯,上學去。
學校在村子的北邊,一排平房,房前一片空地,沒有院墻。冬天為了取暖,教室的后窗戶用土坯砌了起來,前窗戶釘上了塑料紙,里面光線不好,黒乎乎的。水泥板做的桌面,趴在上面一會兒,就能感到刺骨的涼。手凍得拿不住筆,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腳上穿著布做的棉鞋,厚厚地絮著棉花,坐不了一會兒,腳也會凍得發(fā)麻。有時候,一下課,老師會喊:“跺腳!”大家便一起使勁地跺,兩只腳交替著,飛快地跺,邊跺邊笑。地上的塵土也歡快地飛了起來,屋子里像是起了一場大霧。有人開始使勁地咳嗽。
有時,天實在太冷,老師就會讓我們到教室后面抱過來干草、干樹枝,在教室里黑板邊的墻角點上。大家圍成一圈,小手使勁往前伸?;鹈绾艉舻亟兄细Z,大家的小臉烤得通紅,身上的衣服也烤得熱乎乎的。有人偷偷地從家里拿來粉皮,放在火上烤,薄薄的粉皮被火烤得蓬松起來,白白的,厚厚的,那種帶著柴禾味道的焦香,應(yīng)該是我們那個時候最好的味道。
柴禾是我們平時撿回來的,就堆在教室后面的窗戶下。每年到了秋天,老師就會給我們布置任務(wù),每人必須要交上一定量的柴禾,才能上課。那時候,你會經(jīng)??吹缴蠈W的孩子斜背著書包,肩上還背著一捆柴禾的情景。
現(xiàn)在想想,心里有些酸。
村里的柴禾其實多的是,只要勤快,誰家也不會缺燒的。
每年從收麥子開始,打場后的麥草能垛一個大垛,長的麥秸,可以編成笘子,蓋在草垛上。以后收了谷子、玉米、豆子,秸稈都要運回來,就連一些麥茬、玉米茬也都刨了出來,曬干了好燒火。
秋天,坡嶺上的草枯了,勤快的人家就會扛著耙子,摟回來垛著。有些人家,一個秋天能摟回來一個大草垛。那時候,我們每天放了學,也會挎著筐,帶著竹耙,去村外摟草。不過小孩子貪玩,干不了多少,就開始玩了。草里的螞蚱正是肥的時候,還有地里的玉米秸底下,有成群的蛐蛐,不用費什么勁,就可以捉到。柴禾是現(xiàn)成的,一把火起來,螞蚱、蛐蛐燒得焦黃,噴噴香,大家一個個吃得嘴角上都是灰。
等到太陽落下,西邊的天染成了一片紅,地里干活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了。吆喝牛的聲音、叫孩子的聲音、小推車吱呦吱呦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原本安靜的村里也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我最愿意做的,是坐在坡上看村里屋頂上的炊煙。一縷縷的煙從草的、瓦的屋頂上緩緩地升起來,粗的,細的,黃的,黑的,白的,直的,彎的,就像是書里那些靈動的詩句。這時候,房屋是靜的,炊煙是動的,天是冷的,煙是熱的,一靜一動,一冷一熱,烘托著小村的安靜平和。柴禾的味道,有點微微的澀,又帶著淡淡的香,很有些耐人尋味的樣子。
許多年后,我從小村來到了城里,工作,安家,城市的喧囂、繁華,再加上生活的瑣碎,讓日子匆忙而又寡味。那些充滿著煙火的日子,遠離了我的生活,有時只會在孤寂的夜里,從幾行舊日的文字里聊可找到一些模糊的影子?!皶釙徇h人村,依依墟里煙”,溫暖了多少飄泊的心“篷窗細雨濕炊煙”,一簾幽境,又會牽惹幾許愁腸。
這些年,大多只是在節(jié)假日才會回到老家,而老家也在一天天地發(fā)展著。新蓋的房子,新修的水泥街道,路邊的綠化樹,已經(jīng)有了很多城里的樣子。老街上的老房子,大多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墻頂上長了高高的草,看上去有些落寞。村里很少看到柴禾垛的影子,現(xiàn)在收莊稼的時候,秸桿直接粉碎了,撒在地里。就是有些手工收的,秸桿也隨意地堆在地頭上。沒有人家再燒這些,誰也不愿意弄回來占地方。
可是,沒有了柴禾,也就沒有了炊煙。沒有了炊煙,村里少了很多的煙火氣息。沒有煙火味的村莊,也似乎少了以往的那些溫情。炊煙是鄉(xiāng)村的水墨畫,沒有了炊煙,畫也沒有了氣蘊。
看看眼前早已經(jīng)退出了生活的老灶臺、舊風箱,那些原本熟悉的情景漸漸地模糊了,帶著飯菜香味的咕噠聲也已經(jīng)飄渺地無法把握。
這些年,我們不斷地搬新家,置辦新的家俱,一些老的東西沒有了用處,就隨意地扔掉了??墒?,誰又曾想到,那些在我們的新家里沒有落腳之地的東西,反倒成了曾經(jīng)生活的證據(jù)。不敢想,當這一切都沒有了的時候,我們又該如何找回那些舊日的時光。
村莊,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的村莊。屋頂上的煙囪還在,但已經(jīng)成了裝飾,枯枝、樹葉無人揀拾,任由它在風里雨里爛去。秋天,坡上的草,又厚又密,不定什么時候,有淘氣的孩子一把火,燒出許多陳年的氣息。
舊鍋臺,老風箱,黑乎乎的灶洞,沒有了柴禾,也沒有了靈氣,冷冰冰的。
心里有一些空空的感覺。
二嫂在喊我們吃飯??墒菦]有人喊我們“抱一捆柴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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