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3年元旦特別冷,寒風(fēng)刮過大地,似乎要逼出行人身上所有的熱量,對著名詩人、畫家、音樂家王維來說,這一天特別漫長。
王家的仆人都記得,從外面喝了一頓酒回來,老爺?shù)那榫w就一直不太好,一個人窩在廚房烤火。
問書僮,書僮不敢說。
……
那天晚上,王維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什么決定呢?
他要拉黑一個人。
管家收到了明確要求——今后,凡是那個人參加的論壇、年會、剪彩、酒會、頒獎禮、真人秀,王大人一概不出席。
不要問為什么!
王維很有些來頭,屬于C位出道,他祖上是唐朝五大望族之一的太原王氏,祖父是知名音樂人,曾創(chuàng)作《花兒為什么那樣美》《整個月亮爬上來》《657年的第一場雪》等名曲。
當(dāng)很多讀書人屢敗屢戰(zhàn),一次又一次沖擊科舉的時候,王維就以22歲的低齡考中了進(jìn)士,幾年后又成了狀元。很快,他又成了大唐山水田園詩代言人。但他的性格里,也有些小矛盾。
一方面,他遺傳了佛教徒母親的個性,性格溫和,這是他字摩詰,號摩詰居士的原因,摩詰為梵語,意為“凈名”或“無垢塵”。
我認(rèn)為,他內(nèi)心深處是有潔癖的。
另一方面,他對某些人和事是抗拒的,這次拉黑,他的復(fù)雜內(nèi)心暴露無遺。
被拉黑的那個人,名字很陽光——李白。
他們都是文化圈的人,本來有很多機(jī)緣成為好友,如果從他們的作品來分析,也有相似之處。
來看一下,
新豐美酒斗十千。(王維《少年行》)
金樽清酒斗十千。(李白《行路難》)
再看,
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少年行》)
縱死俠骨香。(李白《俠客行》)
是誰在抄襲誰?
如此“心靈相通”,最終卻老死不相往來。
古代文人一般會在作品中表達(dá)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就像今天我們發(fā)微博和朋友圈一樣,可是王維和李白的作品加起來上千首,一次也沒有@對方。
同年出生,幾乎同年死去,同樣炙手可熱,他們都是音樂發(fā)燒友。李白唱功一流,聲音有些像李宗盛;王維更是詩詞屆的方文山,吉他(那時候叫琵琶)彈起來,令人意亂情迷,可惜,兩人竟一次都沒合作過。
真的很蹊蹺!
看到王維和李白鬧別扭,孟浩然是著急的?!霸趺椿厥掳。瑑晌恍±系??”
那時候的詩壇,有“南李北王”之說。李是李白,王是王維,孟浩然跟他們都是老鐵。這個湖北襄陽漢子,比李白和王維大12歲,從時間上看,他承接初唐四杰和盛唐李杜,是一個重要的線索性人物。
如果孟浩然說自己的朋友圈在大唐文化界排第二,估計沒有人敢說自己第一。
▲《妖貓傳》劇照
在交朋友這方面,孟浩然確實很有一套,他靠的主要是真誠,就像他寫出的那些詩句一樣:干凈,淡雅。
聞一多評價說,唐詩到了孟浩然手里,產(chǎn)生了思想和文字的雙重凈化。
一向狂傲的李白,在面對孟浩然的時候,忽然變得少有地羞澀,只剩下拜服,他一輩子給老孟寫過5首詩,沒有任何鋪陳,都是直抒胸臆。
在《贈孟浩然》中,他開頭就寫道——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后來飽醮感情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更是很多人關(guān)于唐詩的最早記憶——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如果用六個字來形容老孟在李白心中的位置,
那就是,“我心中,你最重”(不是說孟浩然很胖)。
老孟和王維也惺惺相惜,是能夠說心里話的那種知己,兩人在長安漂泊多年,在一個文創(chuàng)基地呆過很長時間,他們是山水田園詩的兩座高峰。
孟浩然在長安求職失敗,心冷返鄉(xiāng)的時候,會第一時間給王維弟弟寫詩——
《留別王侍御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yīng)守索寞,還掩故園扉。
有沒有一種孟大哥摟著王維痛哭的即視感?
王維呢,一個勁地拍著孟大哥的肩膀,“別哭別哭,快回老家享受生活吧”——
《送孟六歸襄陽》
杜門不復(fù)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xiàn)子虛。
看明白了嗎?
最有資格把王維和李白拉在一起喝酒的,只有孟浩然。
有人說,王李兩人個性不合。似乎有點道理。一個狂放到極致,一個內(nèi)斂到心痛。
說到底,他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
公元742年,經(jīng)過多年打拼,41歲的李白終于拿到朝廷的offer,這是他第一次被推薦,進(jìn)入組織部門考察范圍,剛出家門,他大聲吟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辛柏青在《妖貓傳》中飾演李白
路上練劍,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感覺到了他的吶喊:我是天才,我是天才,我是天才!心里似乎有無數(shù)個小目標(biāo)。
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作為一個專職拍馬屁的小翰林,他很不跟主人見外。貴妃為他磨墨,力士為他脫鞋,玄宗為他調(diào)羹。縱觀幾千年中華裝逼史,能得瑟成這樣的,也只有李白。
我有freestyle,你有嗎?
同樣也是這一年,王維從嶺南回到長安,任左補(bǔ)闕。
雖然官位低得不像話,但在江湖上,王維比李白出名早得多??墒?,有海外背景的李白深諳炒作之道,利用進(jìn)入宮廷一事,他大做文章,一個月漲粉308萬,成為大唐“第一網(wǎng)紅”。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王維會喜歡嗎?
答案是不知道。只知道,在長安舉辦的多次PARTY上,有李白就沒王維,有王維就沒李白。
▲《妖貓傳》中的唐代勝景
這不是我胡說,是專家考證過的,
——從開元十八年開始,賀知章經(jīng)常約張旭、李適之、李白等名士在長安喝酒,后來成了著名的“飲中八仙”,這個酒鬼飯局,王維從沒參加過;
——“老好人”張九齡第三次入京后,約王之渙、王昌齡和王維等人聚餐,李白不在邀請名單上;
——天寶二年(743),王昌齡、裴迪、王縉等人約王維一起到長安郊區(qū)玩耍,平常最喜歡出去浪的李白沒有參加;
——天寶三年(744),賀知章辭職歸隱,約了一大幫朋友喝咖啡,李白到場,當(dāng)時王維人在長安(沒有出差),但沒有人約他。
很顯然,對兩人的不和,大家已經(jīng)心知肚明。
還有人說,兩人完美“錯過”,是因為信仰不同。確實,他們倆一個信佛,一個求道,李白是老莊的忠實信徒,瀟灑自由,喜歡歌頌太陽和月亮。
作品從不遵循定律,沒有條條框框——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是個長”,
“天子呼來不上船”,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王維為了研究釋迦牟尼,廢寢忘食,喜歡描寫山林和溪流。他的作品,不管是畫還是詩,都流淌著連綿不絕的禪意,
不妨感受一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安史之亂中,他被迫擔(dān)任偽職,余生陷入愧疚,也是靠研究佛學(xué)解脫的。正如他在《嘆白發(fā)》中的自言自語,“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佛法何處銷?”
但我認(rèn)為,精神信仰的迥異,并不會導(dǎo)致他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巨大沖突,唐朝多種文明、多種宗教共處,是時髦,也是潮流。
兩人互不買賬,一定另有原因!
更多人認(rèn)為,王維是因為女人屏蔽李白的。準(zhǔn)確地說,那是個很不一般的女人——玉真公主。
她比王維和李白大9歲,原名李持盈,是武則天的孫女、唐玄宗的親妹妹。生下來沒幾年,她就經(jīng)歷了皇室最黑暗最血腥的歲月,親情成了權(quán)力的犧牲品——因被人誣告,玉真的母親竇德妃被婆婆武則天干掉,
她沒有祖母和姑姑(太平公主)那樣的政治野心,從小信仰道教,想過靜修生活,但她身上畢竟流著則天女皇的血,這種血,總令人不安分。
跟祖母一樣,她對帥氣男人充滿興趣,對那些才子更是另眼相看。她胸中有丘壑,經(jīng)常組織文藝座談,結(jié)識新冒出來的小鮮肉。
見多了男人,她的心越來越高,那些想通過她上位的小年輕,她一個都沒看上。她很快變成了大齡女青年,女中年。
公元729年,她遇到了王維。眾所周知,王維除了有才,還特別帥。雙眸善睞,鼻梁高聳,嘴角時常掛著微笑。不像其它臭男人,嘴角總是掛著口水,其詩、其畫、其琴,令她神清氣爽,
這樣的男人,是極品無疑了。兩個人花間彈曲、鏡前寫真、黃昏聯(lián)句、清晨畫眉,儼然一對姐弟戀人。
可是相處久了,玉真覺得王維跟他的玄宗皇兄一樣,身上缺點什么,
對,是朝氣和銳氣,一個男人就該荷爾蒙燃燒,粗獷地照亮這個世界,可是王維活得太小心太細(xì)致,自從妻子崔氏31歲早逝后,這位大咖一直獨居。娛樂記者在他家門口趴了好幾年,想來一次“周一見”,身上都趴出繭了,也沒有拍到一張他的八卦照。
后來,她又遇到了李白。他在她的別墅里左手持(酒)杯,右手揮筆,當(dāng)場寫了一首《玉真仙人詞》——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
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王母應(yīng)相逢。
王維之前給玉真公主寫過一首《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yīng)制》,略顯拘謹(jǐn)靦腆,而李白的這一首,勝在想象奇特,因為奇特,更顯浪漫。
在詩中,李白將玉真公主比作九天玄女,吹捧得恰到好處。想象力,真的令人視野開闊,身心解脫,表達(dá)即誘惑。
就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楊玉環(huán)姐姐,也被李白的一首《清平調(diào)》征服——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
這兩首詩,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為女性寫就的最好軟文。清高是很多男人的臭毛病,李白是個例外,越是狂妄清高,越有魅力。
天寶四年(745),因為種種原因,李白與王維先后離開長安。玉真公主也放棄皇家待遇,出家做了道士,落腳于安徽敬亭山,玉真公主死于762年。
不久,李白逝于敬亭山下的當(dāng)涂縣。他晚年寫了一首著名的《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在詩里,他又把敬亭山當(dāng)成了玉真公主,狂放了一輩子,這首作品卻極盡寂寞,內(nèi)斂得讓人想哭。
《獨坐敬亭山》寫完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此生擦身而過的王維,“就這樣吧!”
“這一世我們各自奪目,如果你愿意,下輩子多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