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彭富春教授
在我國當代哲學界,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彭富春教授一向以追求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著稱。如何讓漢語講哲學,如何以哲學反思現(xiàn)實,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問題。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其近作《論大道》中,他以生活世界為背景,將哲學定位為欲、技、道的游戲,進而對當代社會的享樂主義、技術主義和虛無主義傾向進行了理論反思,發(fā)人深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本書的末章,他由哲學推及到美學,將美稱為欲、技、道游戲的顯現(xiàn),這為重新思考哲學與美學的關系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案例。
目前,在我國高等教育體系中,美學主要分布在三大學科。其中,哲學學科有美學,一般被稱為哲學美學,側重于對美和藝術進行哲學反思;文學和藝術學科有美學,分別被稱為文藝美學和藝術美學,側重于對文學和藝術作品中的審美現(xiàn)象進行具體分析和解釋。從美學史看,美學雖然有種種的分類,但這門學科整體奠基于哲學,歷史上重要的美學家往往首先是哲學家,美學思想只是其哲學思想的自然延伸。
20世紀以降,西方哲學領域反本質主義、拒斥形而上學的思潮,使關于美的哲學思考面臨困境,美學則從對美的基本問題的理論關切,退變?yōu)閷τ谖膶W藝術現(xiàn)象的描述性解釋。同樣,在我國,這種傾向也極為明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術研究日益趨于實證,“思想家淡化,學問家凸顯”成為人文科學領域的普遍癥候。
這中間,雖然不斷有學者提出美學的復興問題,但事實上,這一復興主要體現(xiàn)在對文學藝術和文化、自然的現(xiàn)象描述,美學在基本理論層面則幾乎毫無推進。這樣,所謂美學的復興,至多是審美現(xiàn)象性的復興,而不是理論上的復興。而美學學科由哲學美學和文學美學、藝術美學構成的一體兩翼關系,則逐漸因哲學主導力的喪失而陷入分裂和碎片化的狀態(tài)。
在這種背景下讀彭富春的《論大道》,作為美學研究者,應該有別樣的滋味。該書首先從生活世界出發(fā),相繼對人的欲望本性、以技術為中心的器物和器具、以智慧為本位的大道(真理)進行了解析,認為人的生活世界是欲、技、道的游戲。以此為基礎,在作者看來,在這由道、技、欲共構的生活世界之上,還存在著一個重要的維度,即美的維度。
美一方面使生活世界顯現(xiàn)為形象,并借此點亮世界;另一方面,美以其無利害的品質對功利化的現(xiàn)實形成超越。也就是說,在形象上顯現(xiàn),在價值上超越,是作者賦予美的基本特質,美也因此成為生活世界向理想之域的綻放形態(tài),成為生活世界通達于理想世界的喚醒者和開啟者,代表了人生在世的最高價值。
當然,世界借美的超越通達于理想,美也必然可以以其理想特質反向建構世界。就此而言,雖然作者只是在《論大道》的末章提及了美學,但卻為從這一帶有結論性質的論述出發(fā),反向重構全書內容提供了可能。
首先,與傳統(tǒng)哲學在唯物和唯心之間做無謂的糾纏不同,作者擱置了對世界存在性狀的本體論追問,直接將人的生活世界作為觀照對象。這種對現(xiàn)實直接介入的研究法,其理論基礎是康德的認識論和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似乎與美學無關。但是,20世紀以來,西方美學早就沖出了傳統(tǒng)情感論的框架,逐步向人日常性的直觀經驗放大。在此背景下,美就不僅僅是在真、善之間充當中介的角色,而是對人的認識活動具有奠基性,人們一般將這種審美對認識的先期置入稱為“認識論的審美化” 。當然,如果人的認識本身就是審美的,那么被人的認識能力建構的世界本身就是審美的世界。也就是說,彭富春在《論大道》的發(fā)端雖然以哲學話語談生活世界,但它同樣也是美學問題。
其次,關于生活世界的構成,作者在該著中拈出了三個關鍵詞,即欲、技、道,并進而引出對身體、技術和真理問題的討論。在他看來,欲望關乎身體,技術關乎器具。這中間,如果說欲望和技術是抽象的,身體和器具則是具象的、感性的,這意味著欲望和技術有著向美生成的順暢路徑。這也是當代美學將身體、技術、器具一并作為美學問題來討論的原因。至于該書中提到的大道、真理或智慧,由于作者擱置了對世界的本體性追問,所謂的大道就永遠不可能是大道本身,而只可能是一種具有審美性質的真理或智慧之光。易言之,它仍然是一個基于顯現(xiàn)的美學概念,而不是一個實體性概念。
最后,關于游戲。西方美學自席勒以來,游戲從未外在于美,而是作為審美自由的代名詞存在。在此基礎上,彭富春又賦予了游戲新的意義,即將它作為對欲望、技術和大道共在共生方式的形象表達。這種表達顯然將三者的關系協(xié)同化、生命化、場域化了。也就是說,不僅欲、技、道三者均分有了審美自由,而且由此共構的場域也通達于審美自由。
至此,彭富春的《論大道》,看似是一個哲學文本,但事實上整篇內容同時屬于美學?;蛘哒f,作者不僅以體系性的哲學論述為美的最后出場提供了背景,而且這一哲學體系本身就是審美化的。從這一“美學體系”的構成看,我們可以把生活世界視為美的存在論,把欲望、技術和真理性的大道視為美的三重呈現(xiàn)層級,而把感性視為美的基本規(guī)定,把無利害或超功利作為美之為美的靈魂。這種充分哲學化的美學體系,最大的價值就是深化、拓展了人們對美的認識,使這門極易陷于日常通俗之見的學科形成了對人現(xiàn)實審美實踐的總體規(guī)定。
當然,說哲學化的美學不同于人的日常通俗之見,并不意味著它就不食人間煙火,無法直接面對現(xiàn)實問題,而是恰恰相反。比如在《論大道》中,作者談到“無原則批判”這一哲學方法論,意在擱置認識活動中的前置立場或先入之見,引人直接面對事物本身。這一方法,用日常語言講就是實事求是,用美學語言講就是強調審美直觀。很顯然,作者是以哲學的方式深化了對實事求是和審美直觀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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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這本著作中,作者也不是因沉溺于概念辨析而缺乏現(xiàn)實關懷,相反,他對大道、技術和欲望的哲學或美學分析,正是為了反省當代世界的虛無主義、技術主義和享樂主義,并對當代社會的日常生活審美化浪潮提出批評。據(jù)此可以看出,真正的哲學從來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在煙火之外為人提供了觀看煙火的更清晰視角。真正的哲學也不是缺乏價值關懷,而是在一般盲目性的關懷之上,為人提供更具普遍價值和建設性的關懷。
對美學而言同樣如此。在日常生活中,一個人沒有哲學素養(yǎng),從來不妨礙他審美;甚至人愈是理性基礎薄弱,反而愈是易于對審美對象全情投入。但是就美學作為一門學科來講,如果沒有哲學理論作為頂層設計并建立框架,那么它就永遠是叢林性的,就永遠無法為人的精神世界提供可以棲息的陸地。
在當代,日益多元歧出的審美和藝術現(xiàn)象,亟待美學理論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而美學的進步又需要哲學提供強大助力。在這種背景下,重新捋清從哲學到美學、再到文學藝術的知識譜系,讓美學回歸哲學本位,就成為這門學科走出假象化的復興、并為社會作出真正貢獻的關鍵所在。
本文作者劉成紀,系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美學研究所所長、北京師范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本文原載于《中國文藝報》2021年3月12日文藝評論版,原標題《將美學重新交給哲學——以彭富春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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