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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藏鷺——千首禪詩品析 馮學(xué)成(8)
七 春澗秋潭
——《禪宗雜毒?!愤x析

南宋高宗紹興十年(1141)著名的大慧宗杲禪師,因參與朝臣們反對奸相秦檜的活動,被剝?nèi)ヴ卖?,追毀度牒,流放到湖南衡陽,廣東梅州共十五年之久。在謫居其間,仍與追隨他的徒眾們講授禪宗心法。在梅州時,“凡有所唱說,侍僧宏首座者皆錄之,而名之曰‘雜毒?!w取老祖(即大慧宗杲)所謂:‘參禪不得,多是雜毒入心’之語也?!焙髞韰⒍U的人,凡遇祖師們的偈頌,就廣加收集,細加揣摸,以助其旁通一路之力。
元代龍山祖闡禪師對歷代祖師的偈頌收集,并分類整理,命名為《禪宗雜毒海》刊行,有十卷之多。明清兩代,又多次增刪。清康熙時,釋性音又重加編輯,收錄偈頌千二百余首,分為佛贊、雜贊、投機、鈔化、雜偈(二卷)、道號、山居七大類,共八卷。在其保留的,清順治十四年(1658)南澗行悅禪師的序文曾如此說到:“吾宗所謂偈頌者,借事顯理,曉人心地,使理事混融,純一無雜,如醍醐之味……宋咸淳間(1265—1275)諸尊宿凡寓興贈別,及呻詠字號之類,皆有偈頌……自非契證深密,旁通墳典,取之左右逢源,用之頭頭合轍,而托之以吟呻之旨者不能也?!?br>從以上介紹中可以看到,《禪宗雜毒?!肥且徊慷U宗偈頌類的詩集,時間跨度長,包括了唐宋元明清五代;題材內(nèi)容廣,遠遠超出了一般佛教贊佛、開悟、辭世、開示等專門的宗教儀軌范圍,涉及到叢林生活,社會應(yīng)酬,情感投入等方方面面,是研究中國禪文化的重要參考資料。
中國禪文化源遠流長,內(nèi)容極為廣博。但因禪宗標榜“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故許多著名大師不屑于用文字來表現(xiàn),也不許弟子們作記錄,故許多重要的文獻難以流傳。另一方面,宋以來文字禪大行于天下,但八百年來,戰(zhàn)亂不少,文獻毀遺不計其數(shù)。許多禪師原都有文集、詩集,如今都不得一觀。好在《頌古聯(lián)珠》與《禪宗雜毒?!返榷U詩集中為我們保存了不少已成絕響的詩偈,使我們能看到眾多失傳禪師們的風(fēng)采,以推想他們在叢林生活中的許多遺聞佚事……
這里共選偈頌200首,略作介紹,供讀者們欣賞。
1 佛祖頌贊
佛 誕
從來家富產(chǎn)嬌兒,才出胞胎便亂揮。
到得技窮雙樹下,始知四十九年非。
宋?懶庵樞
品析: 釋迦牟尼佛是佛教的教祖,但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禪宗認為,釋迦牟尼佛也是人,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佛是大覺悟的人。這種覺悟,表現(xiàn)在智慧的清徹和生命的自在。每一個人,只要得到了這樣的智慧和自在,他也就與佛同在了。
許多學(xué)佛的人,眼光沒有放在智慧和自在之上,而只知禮拜佛的神圣,甚至神話,這當(dāng)然與禪宗格格不入,禪宗看到的是在神圣之內(nèi)的“那個”,致力于“那個”,所以有“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的氣概。
《金剛經(jīng)》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其實佛經(jīng)早已把一切都說得夠明白了,禪師們正是本著這一精神面對自己,面對佛和眾生。
據(jù)說佛一出母胎,便有九龍吐水,為之洗浴,周行七步,步步金蓮,并指天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贬屽确鹗翘映錾恚匀皇恰凹腋划a(chǎn)嬌兒”了,其實,哪一個人的心目中,不是“唯我獨尊”呢?佛教的核心是“無我”,是“空”,所以釋迦牟尼佛在沙羅樹下涅槃時——“到得技窮雙樹下”——徹底地“空”了。
釋迦牟尼佛見道后,說法四十九年,涅槃前曾說了這么一首意味深長的偈語:
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
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成法。
釋迦牟尼佛還說:“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這簡直是給佛教自身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但卻是絕對的真理,誰能具有佛這樣的徹底否定的精神呢?“始知四十九年非”,這是對佛的最高禮贊。佛所企盼的,是眾生皆具菩提妙心,并不在于香火和禮拜啊!
成 道
瞿曇打失眼睛時,雪里梅花只一枝。
而今到處生荊棘,卻笑春風(fēng)惱亂吹。
宋?晦堂祖心
品析: 釋迦牟尼十九歲時,感生老病死無常之苦而出家以求解脫。十年間遍參外道,刻苦修行,雖然成果累累,但仍沒有解脫的感受,于是宴坐于菩提樹下,據(jù)說是臘月初八(也有說二月初八)“睹明星而見道”。
有關(guān)佛的傳記和傳聞,佛經(jīng)里記載頗多,這里沒有必要介紹,這里介紹的,只是禪師們的感受,因為這是“贊佛成道偈”。
“瞿曇打失眼睛時”,瞿曇是佛的印度音譯。見道開悟,怎么會叫“打失眼睛”呢?俗話說:人心不死,道心不活;凡眼不瞎,法眼不開。“打失眼睛”,就是大開法眼之時啊!臘月初八,正是梅花爛漫之時,佛在雪山修道。當(dāng)時世上只有他獨成正果,當(dāng)然是“雪里梅花只一枝”了。
佛法從印度傳布于中國,傳布于世界,衍生出無數(shù)的宗派和教義,更有數(shù)不盡的信眾,是否都得到了佛見道的那個真諦呢?當(dāng)然不,假冒偽劣產(chǎn)品多的是,所以是“而今到處生荊棘”。這難道是佛之過嗎?不!佛早就說過:獅子身上蟲,但食獅子肉嘛。許多人以佛教為解脫之道,但畢竟也有許多人以佛教為謀生之道,這又怎么說得清楚呢。在春風(fēng)里,有鮮花,有毒草,也有荊棘。圣人門前是非多,但這是圣人之過呢,還是眾生之過呢?“卻惱春風(fēng)胡亂吹”——那些見了道的高僧們非常明白這一切的因果關(guān)系,這里的“惱”,其實是感謝,是禮贊,如果沒有佛見道、傳道的春風(fēng),他們能得到這樣的“甘露”么?
出山
饑寒難忍道難求,又去人間賣口頭。
不得面皮黃似臘,如何遮得這場羞。
元?千巖元長
品析: 佛在菩提樹下見道時,當(dāng)即感到“我法妙難思”——深妙得無法言說,說了眾生也未必能理解。另外佛還有更深一層的感受,就是無法可說,無眾生可度,于是就準備涅槃。這一來把宇宙的造物主——大梵天王嚇壞了,佛若不向眾生說法,佛法不流行于世間,世界就要毀滅啊!于是再三請求佛xxx—一為眾生說法。難卻大梵天王之情,也是眾生與佛法有緣。釋迦牟尼佛終于答應(yīng)不入涅槃而下山向眾生傳道。
禪師們也真是,佛為一大世因緣應(yīng)現(xiàn)世間,這么崇高的行為,為什么老是冷嘲熱諷呢?“饑寒難忍道難求”,佛是因為受不了饑寒,又求道不成而下山的嗎?的確如此,在一些寺廟里有佛苦修的圖像,苦行修得象一尊活的木乃伊了,只有骨頭沒有肉,后來覺得苦行并不能見道,下山吃了牧羊女供養(yǎng)的牛奶才恢復(fù)了體力,得以繼續(xù)修行見道。但得到的道又是“無法”之“法”,的確是“饑寒難忍道難求”的感受,若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和感受就決非刻苦修行。
“又去人間賣口頭”,佛法本無可說,但不得已仍然要向眾生說個明白。見道后的佛還沒有從苦行的憔悴中恢復(fù)過來,加之釋迦族本來就是黃種人,當(dāng)然是“面皮黃似臘”了。
“如何遮得這場羞”,當(dāng)佛放棄苦行,喝了牧羊女所供養(yǎng)的牛奶之時,喬陳如等五個弟子誤認為佛的道心不牢,有所退墮,憤而離開了佛。如今佛又下山,將如何面對眾生呢?
禪師們的話與詩,常常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別出心裁,晦堂祖心是宋代禪宗大師,千巖元長是元代禪宗大師,包括其它禪師,無不是一付“呵佛罵祖”的嘴臉,總之是“意味深長”的,總之要求人們在佛法中,要作“主人”,不要去當(dāng)“奴仆”。
涅 槃
靈山山上葛藤樹,引蔓牽枝遍地生。
不得波旬推倒力,至今無路與人行。
宋?佛照德光
品析: 釋迦牟尼佛十九歲出家,三十歲見道,說法四十九年后,于八十歲時涅槃。佛一生的活動是圣跡,佛滅后的舍利是圣物,佛所說的法是真理。但禪宗看來,這與佛所見的“道”相比,都是“末”,是“葛藤”,只有那個“道”才是 “本”,是“根”。
“靈山山上葛藤樹”,佛教里的種種枝蔓,全都是印度靈山上衍生出來的,并且“引蔓牽枝遍地生”——從印度傳遍了整個世界。禪宗之所以要把種種的法稱之為“葛藤”,就是要指示學(xué)佛的人不能老陷在教條主義中,而是要通過佛的教法,直趨向上之路并證得到無上菩提。
“不得波旬推倒力”,波旬即魔波旬,是魔王的音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魔不成佛,這是佛教修行的辯證法。
佛法既是真理,就得讓魔王與之一較高低。禪宗認為,許多學(xué)佛的人入得佛,入不得魔,所以無所成就。要成就就得入魔,魔法陷不住你,你所學(xué)的佛法才算有成。所以如果沒有魔,那么佛所指示的解脫之道就——“至今無路與人行”。這也是中國“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表述方式。
彌 陀
娑婆今日苦情多,土?xí)缛讼幠魏?
若是一船都載去,管教平地起風(fēng)波。
宋?竺庵成
品析: 彌陀是阿彌陀佛的簡稱,這是贊頌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的一首偈子。
佛教稱六道輪回的世界為娑婆世界,人類社會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高于人的有天人、修羅;低于人的有畜牲、餓鬼、地獄,統(tǒng)稱為“欲界眾生”。欲界的根本標志就是煩惱,對這個煩惱,佛教心理學(xué)中有詳盡的說明,總之稱之為“五濁惡世”,一個“苦”字可作總結(jié),所以是“娑婆今日苦情多”。
阿彌陀佛是極樂世界的教主,他的責(zé)任就是要把在娑婆世界受苦的眾生引度到西方極樂世界。不知是娑婆世界“土?xí)缛讼 ?,還是極樂世界“土?xí)缛讼 ?,不論那一邊“土?xí)缛讼 ?,要把眾生接引過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到“今日”的眾生相,阿彌陀佛也會頭痛的。
“若是一船都載去,管教平地起風(fēng)波”。眾生是煩惱的眾生,在沒有“自凈其心”之前,那說不盡的麻煩是非怎么解決呢?阿彌陀佛或許神通廣大,可以用一只船把眾生滿載而去,可能還沒有到達極樂世界之前,船上船下的“風(fēng)波”就足以把船弄翻了。這實際是向阿彌陀佛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也是向佛教徒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怎么解決呢?
文 殊
依稀漁父風(fēng)波里,仿佛牧童煙霧間。
鬼魅眾生何時了,看看荒卻五臺山。
宋?西巖了惠
品析: 文殊菩薩在佛教里,地位僅次于釋迦牟尼佛。他號稱 “七佛之師”,智慧第一,在傳說中,中國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
這首偈頌,如四幅不同圖畫,道出了作者的眼力?!耙老O父風(fēng)波里”——傳說中,有人在江上看到一位漁翁,后來才知道是文殊菩薩的化身?!胺路鹉镣療熿F間”——傳說中,有人在田野上看見一位牧童,后來才知道他是文殊菩薩的化生。
但禪師之所以是禪師,只堅信自己而決不上這類幻象的當(dāng)。唐代某禪師坐禪時,見一老者臨門,自言是文殊菩薩,這位禪師拿起拂塵就打,說“哪怕你真的是文殊菩薩現(xiàn)身,我也要打?!苯Y(jié)果老者果然現(xiàn)出文殊菩薩像,乘獅子贊嘆而去。
“鬼魅眾生何時了”,世間鬼魅多,修行者心中的鬼魅更多,不然,那些走火入魔、作奸犯科的人從哪里來。禪宗認為,修行修行,“唯論見性”(六祖語),其它的一概不用去管,一入歧途盡是鬼魅。如果文殊菩薩真的八方顯圣,那么“看看荒卻五臺山”——又何須用五臺山的道場呢?處處都可以建個五臺山了嘛,真的五臺山還不荒廢了么!
觀 音
尋聲救苦太匆匆,泥水通身汗幾重。
一十千人難教化,時時記在肚皮中。
宋?大川普濟
品析: 觀世音菩薩又名觀自在菩薩,是中國人最熟悉、最尊敬的菩薩。因為她救苦救難,有求必應(yīng),所以不少人在呼天喚地,喊爹喊娘之時,往往免不了要多多地念“南無觀世音菩薩”。
在眾多的佛菩薩中,最苦最累的也就是觀音了,據(jù)說她有千手千眼,還有百千萬億化身。但在無量無邊的“三千大千世界”里,在“娑婆今日苦情多”的世界里,觀音菩薩也會忙不過來,因為“尋聲救苦”的確“太匆匆”。溝里、水里、刀里、火里,什么地方得去救,豈止“通身泥水汗幾重”所能刻畫的。
但“救苦救難”僅為一時之功,而“教化”則是萬世之功,救助容易教化難啊!怎么辦呢?只好“時時記在肚皮中”了。其中的滋味又是如何呢?
禪宗強調(diào)“自力”解脫,很有點“自力更生”的精神。對“他力”借助佛的菩薩之力也會有如借貸一樣的不自在?!秹?jīng)》說:隨其心凈即佛土凈。何況佛不度無緣人,自己不努力,佛菩薩拿你也沒辦法,這一切,都應(yīng)“時時記在肚皮中”啊!
布 袋(三首)
長汀汀上風(fēng)顛子,拽杖回頭等阿誰?
向道那人原不在,汝須知有轉(zhuǎn)身時。
宋?天目文禮
品析: 布袋和尚是中國佛教,特別是禪宗內(nèi)有關(guān)彌勒菩薩的一個既優(yōu)美又幽默的傳說。天目文禮禪師的首偈頌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謎語,而有關(guān)布袋和尚的傳說則更是中國佛教中的一則奧秘。
唐末五代之時,浙江奉化有個和尚,自稱“契此”,“形裁腲脮,蹙額皤腹”——也就是我們今天在佛寺山門中看到的那位胖大的彌勒佛形象。他“出語無定,寢臥隨處”——如今天我們所了解的濟公活佛那樣“說不清楚”。經(jīng)常是用一枝木杖挑著一個大布口袋和一床破席,吃穿用睡都在這個布袋之中。他沿街乞討,也不管魚肉酒菜,自己吃一點后,其余的就全放進口袋里任其“消受”。也不知是他自取的還是別人送他的,他還有一個雅號叫“長汀子”。
在有關(guān)的記載中,這位布袋和尚簡直是一位游方的大禪師,他的這個布袋,在《西游記》中被描繪成連孫悟空見了就頭痛的、神通廣大的“人種袋”,民間有關(guān)的傳說就更多了。
在后梁末帝貞明三年(917),這位布袋和尚在奉化岳林寺坐化,坐化前還說了一首偈子:
彌勒真彌勒,分身百千億。
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
明明他已坐化了,但后來卻有不少人看見他在其它州縣云游,仍然背負著那個大布口袋。這一下全國轟動:彌勒菩薩降世了,布袋和尚就是彌勒菩薩的化身。于是大家爭著把他的形像畫出來供養(yǎng),各個寺廟也依據(jù)這個形象雕象,這就是人們所熟悉、所喜愛的那位胖大的“笑和尚”。
“長汀汀上瘋顛子”,天目文禮禪師的偈頌,倒是直接說出了布袋和尚當(dāng)時的形象——一個“瘋顛子”,并沒有因為是彌勒菩薩而加以恭維。長汀,大概那時奉化江有一處名叫長汀吧。
“拽杖回頭等阿誰?”這個布袋和尚,經(jīng)常給人開“玩笑”。有一次,一個僧人在前面走,他就去敲別人的背,那個僧人一回頭,他就說:“請施舍一文錢”。僧人說:“你說得出道理來就給你一文錢?!辈即蜕芯头畔驴诖媸侄?。這句詩頌的意味深長、“回頭等阿誰”呢?
“向道那人原不在”,那人是誰,是你、我、他嗎?“汝知須有轉(zhuǎn)身時”,如果知道了那個“轉(zhuǎn)身”之時,那你就明白那個“誰”了,也就明白“誰”在等“誰”了。
布袋橫挑拄杖頭,袒胸跣足不知羞。
可憐內(nèi)院忘歸去,卻向人間入下流。
約翁久
品析: 彌勒菩薩作為“候補”的未來佛,居住在兜率天宮的“彌勒內(nèi)院”,相好莊嚴,與寺廟中看到的文殊、普賢差不多,哪里是那個袒腹赤足的胖大笑和尚形象呢!而且他那“布袋橫挑拄杖頭”的形象,簡直是“丐幫”中的人物了,成何體統(tǒng)!但一想地藏王菩薩的誓愿:“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種精神,彌勒菩薩不在“內(nèi)院”里享福,先到紅塵中來“實習(xí)”一番,作好今后應(yīng)世的準備工作,并可以隨緣接引一些人,豈不是好事嗎?
佛教中最宏大精深嚴密的經(jīng)典,首推玄奘大師所翻譯的《瑜伽師地論》,相傳是印度無著菩薩在禪定中進入彌勒內(nèi)院,聽到彌勒菩薩的講課記錄而成的。所以彌勒在中國有兩個形象,一是唯識法相學(xué)的教祖,一是禪宗化的布袋和尚。
“可憐內(nèi)院忘歸去,卻向人間入下流”。人間事真說不清楚,許多皇上都想“微服出行”,想必作為未來佛的彌勒菩薩,為了作好“接班”的準備工作,先到紅塵深處把調(diào)查工作搞透,這不“入下流,”是搞不出成果來的。
懶 殘
糞火但知黃獨美,銀鉤那識紫泥新。
尚無余力收寒涕,那有功夫?qū)λ兹恕?br>宋?慧洪覺范
品析: 在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令人神往,近乎神話的傳說,這就是神仙一類隱士高人的傳說,如漢張良所遇的黃石公,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的老師鬼谷子等。這類高人,深居巖穴,如神龍不見首尾,在人世間略一露面,就可以旋乾轉(zhuǎn)坤,平定天下。
再如唐代名相李泌,也是一位半人半仙的高士,一生好道,與帝王為友,幫助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三朝平定安史之亂,雖處朝中,卻高臥云外。據(jù)說李泌,就是這位懶殘和尚的學(xué)生。
懶殘和尚,又寫作懶瓚和尚,隱居于南岳衡山之頂?shù)氖咧?,曾作了一首“懶殘歌”為世所誦,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世世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流。山云當(dāng)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這種靜謐真樸之情,真是沁人心腑。
唐德宗大概從李泌那里知道了他,就派員持詔去迎請。那位欽差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他,千辛萬苦地上了山,進了洞,看見懶殘和尚正在用牛糞烤芋頭吃。欽差大人口宣圣旨:“皇上有詔,請尊者起來謝恩!”懶殘和尚根本不理他,一邊拔糞火,一邊從糞灰里掏出芋頭,拍一拍就送入口中,吃得滿香,清鼻涕長流至胸,一句白也不答。欽差大人都不覺好笑,說:“請您老人家把鼻涕拭了吧?!睉袣埡蜕械闪怂谎?,說:“我哪有功夫為俗人拭鼻涕!”欽差大人請不動他,只好回京復(fù)命,德宗皇帝聽了匯報,非常感嘆。
慧洪覺范禪師是宋代有名的禪師,而且文章、詩詞、書法俱好,他在其著作《林間錄》中記錄了這則故事,并說后來看到了懶殘和尚的畫像,“垂頤瞋目,氣韻超然,若不可犯干者。”于是就在這幅像上題了我們所見到的這首偈頌?!吧袩o余力收寒涕,哪有功夫?qū)λ兹恕薄R愿F陋抗富貴而折服其勢者,懶殘和尚可謂古今第一人。
寒山拾得(二首)
巖前掃盡千秋月,松下吟殘五字詩。
敗闕重重都納了,五臺山月照峨嵋。
少室睦
品析: 寒山、拾得是唐代天臺山的兩位以詩歌聞名天下的、極有傳奇色彩的僧人。寒山遺詩三百余首,拾得遺詩五十余首,均大得山林之樂,是寺廟中的“隱士”,被稱為文殊、普賢的化身。他們的事跡,在寺廟中廣為流行,并為士大夫所尊崇和喜愛,歷代對他們的題韻頗多。
寒山拾得在天臺山國清寺并非地位顯赫的僧人,而僅是一般下層做雜活的僧人,主要職務(wù)就是掃地,幾十年來,若大一個天臺山國清寺不知掃了多少萬遍,真是“巖前掃盡千秋月”。
天臺山之美世人盡知,寒山拾得詩之美也是世人盡知——但也只是在他們“坐化”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留有“詩集”,而且全是五言詩。才子佳人的詩是花前月下,僧道隱士們的詩是松月溪澗?!八上乱鳉埼遄衷姟薄[士類的“五字詩”幾乎獨步天下了。
《菜根潭》也是隱士類的小品文集,其中說:“寧居缺,不居全;寧居無,不居有?!焙绞暗谜沁@樣生活的——“敗闕重重都納了”——他們才不理會紅塵中人們的那種種追求,人之不欲的種種“敗闕”,他們卻當(dāng)作家珍,這種清淡的價值觀念,如今在哪里還可見到呢?
“五臺山月照峨嵋”,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峨嵋山是普賢菩薩的道場。寒山、拾得兩位大士在天臺山的種種“圣跡”如同天上的明月,輝映著五臺和峨嵋——他們倆不就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嗎?
一個帚,拈在手,大地塵,日日有。
轉(zhuǎn)掃轉(zhuǎn)多轉(zhuǎn)不休,放下自然清宇宙。
元?千巖元長
品析: 寒山、拾得兩位大士,在天臺山國清寺,每天拿著掃帚,在殿內(nèi)、殿外、僧堂、廚廁、松徑、溪澗掃過來,掃過去,為什么老是掃不完呢?因為是“大地塵,日日有”,紅塵里的塵埃太多了,并且每天不斷在堆積,所以他們只好不停地掃。
這時,千巖元長禪師又感到他們太累了,他們怎么沒有知道六祖大師那首著名的偈子呢?“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這樣一來,天下就不是太平了么?何必那樣越掃越多呢?所以“轉(zhuǎn)掃轉(zhuǎn)多轉(zhuǎn)不休,放下自然清宇宙”——二位大師,歇一下吧,當(dāng)你們放下這把掃帚時,宇宙自然就會清朗的??上Ш绞暗枚粓A寂之時,六祖大師還未出世……
初 祖
萬里孤舟駕怒濤,長竿意在掣金鰲。
連拋兩釣無消息,惆悵空來打一遭。
宋?天目文禮
品析: 這首偈頌,是感達摩祖師見梁武帝談道不和而發(fā)。達摩祖師“萬里孤舟駕怒濤”而來到中國,他意何圖呢?“長竿意在掣金鰲”,原來是準備釣一頭可以化為金龍的大龜——找到適合的傳法之人。
“連拋兩釣無消息”,達摩到了中國,梁武帝聽說印度的圣僧來了,立即接見,見面時,梁武帝問:“聯(lián)即位已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可勝化,有何功德?”達摩根本不管梁武帝是帝王之尊,具實回答說:“實無功德”。這使梁武帝很不理解,這么大,這么多的功德怎么不是功德呢?因達摩是印度來的圣僧,不好發(fā)作,只好耐著性子問:“何以無功德?”達摩祖師回答說:“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行而已,雖有非實啊!”梁武帝又問:“如何是真功德呢?”達摩祖師說:“那就必須凈智圓妙,體自空寂,這樣的功德,在世間是得不到的?!?br>對達摩的這一番話,梁武帝懵了,他的確聞所未聞。于是又問:“如何是圣諦第一義?”達摩祖師下面的話更使他摸不著頭腦,“廓然無圣?!绷何涞塾謫枺骸澳菍﹄拚呤钦l呢?——您不是印度來的圣人嗎?”達摩祖師說:“對不起,不識,我也認識不了?!绷何涞鄹铝?,他一點也聽不懂達摩祖師說的意思,就失去了興趣。達摩祖師知道因緣不和,于是就渡江北上。這時,他的心中,是否是“惆悵空來打一遭”呢?
強將不識鼓唇牙,胡語如何亂得華。
若使梁王皮有血,定應(yīng)趕逐過流沙。
宋?天目文禮
品析: 梁武帝問達摩“如何是圣諦第一義?”達摩說:“廓然無圣?!眴枺骸皩﹄拚哒l?”達摩又說:“不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否是達摩一睹“龍顏”緊張得說不出來,而“強將不識鼓唇牙”呢?當(dāng)然不是,這是禪師們慣用的“正話反說”伎倆,許多禪師開悟后,那種精神上的瀟灑自在、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感受真是難以遏制,以至“呵佛罵祖”。這首詩偈,把自己當(dāng)成見了道的梁武帝,模擬了與達摩相見的情境,而敢于當(dāng)面斥責(zé)達摩“胡語如何亂得華”,胡是印度,華是中華。
太令人婉惜了,梁武帝簡直丟了中國人的臉,沒有志氣,血也沒有一滴。若稍有氣血的男子漢,如“我”這樣,定會下道圣旨:“定應(yīng)趕逐過流沙”,把達摩從塔什拉瑪干大沙漠驅(qū)逐出境!有關(guān)達摩的偈頌很趣,再錄二首供讀者欣賞:
萬里西來老骨楂,不遵行止度流沙。
被人打落當(dāng)門齒,啞子分明吃苦瓜。
宋?或庵師體
含元殿上藏?zé)o計,少室峰前坐有因。
若使當(dāng)時遭毒手,不應(yīng)千古累平生。
??復(fù)庵

二祖(二首)
思量何用覓安心? 求得心安卻苦身。
三尺雪深曾立處,不知誰是雪中人?
宋?佛國惟白
品析: 達摩與梁武帝談道不合,折葦渡江,北上嵩山,因見無人可以傳法,于是就面壁而坐,一坐就是九年,這是可以轟動天下了。許多人都去看他,但他坐在那兒誰也不理。
有位僧人叫神光,他感到達摩坐在那兒必有用意,于是就在壁前站了整整三天三夜——好在是寒冬,又下大雪,這時沒有人來打擾。
在大雪中,神光堅立不動,大雪過膝,第三天早上,達摩才睜開眼睛,對他說:“你久立雪中,當(dāng)求何事?”神光哭著說:“惟愿和尚慈悲,開甘露法門,廣度眾生?!边_摩說:“諸佛無上妙道,需要曠劫的精進修行,難行能行,難忍能忍??刹皇且话闳诵≈切〉?,輕心慢心就能得到的,何必自添勞苦呢?”聽到這里,神光為了表明志愿,拿出藏著的戒刀,硬是把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放在達摩面前。達摩一看,覺得這才是載道之器,于是說:“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你今天敢于斷臂求法,可以,可以?!庇谑墙o他取了一個新的法名,就是后來赫赫大名的慧可——禪宗二祖。
慧可得了法名,就是達摩門下弟子,于是恭恭敬敬地向達摩求法,問:“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摩說:“諸佛法印,非從人得。”——非從人得,大家都是人,是人就與佛的“法印”無緣了嗎?慧可這條臂不是白斷了嗎?慧可當(dāng)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法不敢奢望了,只求心安。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把你的心交過來吧?;劭上肓税胩?,不知道什么是心,心在哪兒,于是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說:“與汝安心竟?!薄亩紱]有,何須安心呢?這就是達摩傳給二祖慧可的“諸佛法印”,“心印”啊!
“思量何用覓安心”,了解了這個故事,對詩偈的內(nèi)容就不難理解了,——真是多此一舉啊!心倒“安”了,身卻“苦”了,白白少了一條胳膀。
“三尺深雪曾立處,不知誰是雪中人?”二祖立雪斷臂,成了千古佳話,就在達摩面壁,二祖斷臂,雪壓三尺之處,雪中之人是誰呢?覓心不可得是無心,無心則無我,無我則無人,既無我無人,就沒有達摩也沒有二祖,一派空玄虛無,這個故事又如何排演得出來呢?
平地?zé)o端起骨堆,將身活向雪中埋。
假饒盡得皮兼髓,還我娘生一臂來。
清?隱山凈璨
品析: 既然“覓心了不可得”,無心之人即是一具死尸,當(dāng)然是“平地?zé)o端起骨堆”了。好些學(xué)佛的人,自修“白骨觀”后,上街所見到的,都如一具具白骨在行走,真是可怕,哪里還有半點對紅塵貪戀之心呢。不僅如此,而且等于是“將身活向雪里埋”了。據(jù)說達摩傳法的不只二祖一人。二祖是得其“髓”,還有得其“皮”,得其“骨”的,所以這里隱山璨禪師翻上一句,如果二祖真的在達摩那里得皮得骨得髓,那就不應(yīng)斷臂,而要達摩還他“娘生一臂來”。
禪宗內(nèi)常有“娘未生時”,“娘生袴”一類對生前死后的譬喻。二祖少了“娘生臂”,但“娘未生”時的那條“法身”之臂,卻至今在召喚著人們,但人們看得見嗎?
三祖(二首)
渾身燥癢倩人搔,入骨搔來身已勞。
一下被伊搔著了,平生癢處一時消。
宋?水庵師一
品析: 這首偈頌妙不可言,是“搔癢”的傳神寫照,大概是水庵禪師曾患“癢”癥,才有如此深切的體驗,許多人盡可為之會心一笑。
達摩西來,衣缽相傳共有六代,有關(guān)這六代祖師的傳說,叢林里美不勝收。二祖是“立雪斷臂”,那三祖呢?二祖自達摩傳法后,也四處尋找接班人,一天有一位 居士前來禮拜,說:“弟子身纏風(fēng)恙,請和尚代為懺罪?!憋L(fēng)恙,在中醫(yī)里稱為風(fēng)疾,不是腦中風(fēng)引起癱瘓、半身不遂,就是口眼喎斜,或手足顫抖。當(dāng)然,也可能是風(fēng)疹,皮膚過敏。大概是認為自己前世有罪吧,請二祖大師為他懺悔消業(yè),以解冤孽。
二祖如同達摩一樣,對他說:“將罪來,與汝懺?!蹦惆炎镄薪唤o我,我為你懺悔。這位居士想了半天,不知自己有什么罪,也不知罪在哪里,說:“覓罪了不可得?!倍嬲f:“與汝懺罪竟,宜依佛法僧住?!眲袼黾伊?。這位居士說:“今天見到大師,知道什么是僧了,但不知什么是佛法?”二祖說:“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無二,僧寶亦然。”意思是:就我們這個心就是佛,就我們這個心就是法,就我們這個心就是僧。這位居士悟性極好,說:“今日才知道罪性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與這個心一樣,佛法也是同樣的道理?!倍嬲J為他具有接班的資格,就讓他剃發(fā)出家,取了個法名叫僧璨。風(fēng)恙自然也就好了。
搔癢要搔在癢處,治病要治在病處,那么傳法印心,又應(yīng)“印”在“心”的什么處呢?
了知罪性本來無,絕后何曾得再蘇。
元是從前風(fēng)恙病,被他斷臂強塗糊。
宋?癡絕道沖
品析: 許多人對于某一件事情,都會有過“恍然大悟的”經(jīng)驗。仔細回味一下“恍然”之前和“恍然”之后的心情與事物本身,到底有什么樣的因果關(guān)系呢?“恍然”的僅僅是自己,那個事物當(dāng)然仍然是那個事物,它與“恍然”者毫不相干。
癡絕道沖禪師深明其中的奧妙,所以說“了知罪性本來無,絕后何曾得再蘇”,“罪性”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是緣起的,當(dāng)然可以“本來無”,但沒有看見一個人、人心“死”了之后還可以“活”過來的。六代祖師傳法是一脈單傳,這在唐代認為很神圣,但這個法傳開了,在宋代幾乎是“家喻戶曉”,不值錢了,所以后人們也不值得去“恭維”?!霸菑那帮L(fēng)恙病,被他斷臂強塗糊?!本褪且粋€風(fēng)癥嘛,何須再把心弄糊塗了呢?
四祖(二首)
解脫深坑得自由,單攜獨弄逞風(fēng)流。
無端累及載松老,業(yè)識茫茫未肯休。
宋?諾庵肇
品析: 大多的禪詩都離不開公案,如同讀西方文學(xué)作品,先得熟悉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故事和圣經(jīng)故事才稍能入味。禪宗的公案有許多動人的故事,大多數(shù)的禪詩都是因公案而發(fā),或融會公案而作。所以讀禪詩就先得熟悉公案。離開公案而讀禪詩,雖然有時會有相應(yīng)的感受,但總有“離題萬里”之嫌了。
四祖名道信,見三祖的時候,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他來禮拜三祖,開門見山地要求三祖:“愿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睂W(xué)佛法,根本目的就在于解脫,解脫才有自由。三祖問他:“誰縛汝?”要求解脫,肯定先有東西束縛著不自由,才有求解脫的愿望嘛。道信說:“沒有人縛我呀!”三祖說:“既然沒有人縛,你又何須更求解脫呢?”道信天資聰明,一聞就“言下大悟”。
“解脫深坑得自由,單攜獨弄逞風(fēng)流?!币唤?jīng)解脫,或沒有外物束縛,那種自由自在的精神,是“目中無人”的,猶如天馬行空一樣獨往獨來,所以是“單攜獨弄”。
四祖后來住湖北蘄春破頭山,廟里有位栽松道者——在寺廟里帶發(fā)修行,專職的綠化人員,他也向四祖求法。四祖覺得這位栽松道者人倒不錯,就是年紀老了,對他說:“你這一把年紀了,我把法傳給你了,你又怎么能宏法呢?你若能再來——投胎重到我這里來,我一定等著,把法傳給你后我才離開人世?!?br>那位栽松道者是有心之人,功夫也不小,聽了四祖的話就出去了。在河邊上看見一個周家女子在洗衣服,就對她說:“我可以到你家寄宿嗎?”女子說:“你要寄宿可以,但必須給我父親和哥哥說?!痹运傻廊苏f:“我當(dāng)然要向你父兄請求的,不過你自己愿不愿意呢?”那女子點點頭,表示同意。
栽松道者回到寺廟,立即坐化而去。這一去不要緊,就往那女子懷中住了胎。這就給別人帶來了禍事,那女子年芳二八,尚未嫁人,不是在外面亂來,就是惹了鬼魅,于是“父母大惡”,感到非常的不祥,就把她驅(qū)逐出門。這個女子無家可歸,只好白天在紡紗織布的作紡里打工,晚上在行商旅店的房檐下睡覺??嗔耸?,終于生下一個男孩,女子認為這個男孩給她帶來的不幸太多了,是不祥之物,就把他扔入河溝。第二天,女子不放心又去看那孩子,又叫她大吃一驚,那孩子居然可以“沂流而上,氣體鮮明”,如有神祐,加之作母親的心情終是舍不得,于是又把孩子抱回,因生活無著落,只好沿街乞討。
這孩子七八歲時,有次四祖大師到黃梅縣去,路上遇著了。四祖見他“骨象奇秀”,又憶及栽松道者之事,就問他:“小朋友,你姓什么?”這小孩也奇特,說:“我當(dāng)然有姓,可不是一般人的姓氏?!彼淖鎲査骸澳悄愕降仔帐裁茨?”小孩回答說:“佛性?!彼淖嬲f:“佛性之性不是姓名之性,你是否沒有姓名?”小孩說:“性空,所以無”。四祖一聽,心里異常歡喜,知道是真佛種子,就與他一起到他們所住的“貧民窟”,請那女子讓孩子出家,那女子見是四祖所求,加之自己也無法輔養(yǎng),也就答應(yīng)了。這孩子,就是后來的五祖弘忍大師。
這則故事很動人,同樣也令人心酸,真的是“無端累及栽松老”,還累及那女子的一生——相信四祖、五祖后來對她的生活有所照應(yīng)。
栽松老人的故事說明了什么呢? “業(yè)識茫茫未肯休”——生命之流,到底流向哪里去呢?這真是令人茫然難解啊!
破頭峰頂紫云飛,三卻天書老翠微。
滯貨雖然無用處,不應(yīng)分付小孩兒。
少室睦
品析: 湖北蘄春和黃梅之間的破頭山,因其“頭破”又叫雙峰,真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不僅禪宗四祖、五祖在那兒傳道,歷代還不知有多少高僧住錫于此,當(dāng)然是“紫云飛”了。達摩傳法六代都是一脈單傳,不傳第二人,如同“天書”一樣,不許流傳人間,傳到四祖時,適好是第三傳?!叭齾s天書老翠微”,老翠微,大概是指那個栽松老道吧。
“滯貨雖然無用處”,這位少室睦禪師大概有“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心態(tài)。三傳,他要說成“三卻”,天書一樣貴不可言的禪宗心法和達摩衣缽,他要說成是賣不出的無用處的“滯貨”——禪師們從心里認為,這的確是無用處的“滯貨”。
盡管是“滯貨”,也“不應(yīng)分付小孩兒”。在這里,對禪宗傳法的情境作了極其生動,極有分量的總結(jié)。道在得人,茍非其人,道不虛行。達摩之法,傳到五祖手里,終于打開了局面,使“東山法門”在盛唐時為天下人所稱頌。
五祖(四首)
垂垂白發(fā)下青山,七載歸來換舊顏。
人卻少年松卻老,是非從此落人間。
宋?佛國惟白
品析: 關(guān)于五祖的故事,前面已介紹過,這里就不多說了,這里只就詩言詩。那栽松道者是“垂垂白發(fā)”而去,朝氣勃勃而來,從七八十歲的老翁,變成了七八歲的孩童。
人變年輕了,但他前世所植的松并沒有因此年輕,而是變“老”了——更加粗壯高大,郁郁蒼蒼。但是,正因為五祖弘大的法席,為從來風(fēng)平浪靜,一脈單傳的禪宗埋下了是非與風(fēng)波。以后六祖慧能與神秀南北二宗的對立,禪宗內(nèi)五宗七家的熱鬧,再非如前了。
手種青松數(shù)百株,饑餐渴飲自如如。
無端借路重相見,卻被人傳上祖圖。
退翁休
品析: 栽松道者本來是“饑來弄飯困來眠”的,無憂無慮栽松過活。這種“自如如”的神仙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卻被四祖,弄去再投一回胎,“無端借路重相見”,這一下可累人了,無名無譽,無拖無累變成了什么禪宗五祖,大家都來求法,爭衣缽,太麻煩了,太累人了。幾百年來還要受代代徒子徒孫們香煙之薰,連畫圖的像都給薰黃了。
有關(guān)五祖的偈頌,的確寫得不錯,這里再錄兩首供讀者欣賞。
幾年活計钁頭邊,萬本青松鎖翠煙。
夢破曹溪天地闊,再來不值半文錢。
少室睦
種得千山無空地,一枝猶掛饅頭邊。
不因脫嫌周家女,衣缽何緣到你傳。
元?中峰明本

六祖(二首)
七百高僧總會禪,眼空四海鼻撩天。
黃梅若也無私曲,有甚衣盂到你傳。
宋?癡絕道沖
品析: 在禪宗的六代祖師中,六祖是最偉大、最富有傳奇色彩的祖師了,真正意義的禪宗,就是在六祖慧能大師手中確立的。
從達摩到四祖,他們都沒有如五祖那樣門庭廣大,聲勢顯赫。五祖在黃梅傳法,世稱“東山法門”,座下弟子七百,都是四方俊秀之士,特別是神秀、老安、智侁等十大高徒,更為時所重,真正有“眼空四海鼻撩天”的精神。
哪知臨到五祖正待傳授達摩衣法之際,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一位廣東偏遠山鄉(xiāng),一字不識形貌丑陋的窮小子慧能,一首“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馁首?,戰(zhàn)勝了首座弟子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而得到五祖印可,從而將衣缽取回廣東。真是“黃梅若是無私曲,有甚衣盂到你傳”。
五祖的確有“私曲”,這個“私曲”就是“法不私人,唯有道者居之”。飽學(xué)通達如神秀等,對無上禪法的理解的確不如一字不識的慧能,這個慧能若稍具時節(jié)因緣,還不如龍飛升,行云行雨么!五祖既有這個“私曲”,更別具慧眼,達摩衣法,當(dāng)然就傳給慧能——以后就是六祖大師了。
荷條柴擔(dān)眼頭空,路入黃梅伎已窮。
賣得藂林枝葉盡,嶺南無地種春風(fēng)。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六祖慧能,在廣東新州時母子相依為命,打柴為生。一次在街上賣柴,聽人誦《金剛經(jīng)》心即開悟。了解到五祖在湖北黃梅傳法,不遠千里前往請教,結(jié)果又被派到米坊去打工——踏碓舂米,一踏就踏了三個月。
面對五祖法席中的眾多高手,一個目不識丁的窮小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然“呈偈”,去競爭六祖的寶座,真是“荷條柴擔(dān)眼頭空”啊! 慧能到底有什么本事敢于如此“不識高低”呢?
他的確沒有半點“本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既無名累,又無物累。到最后五祖秘密傳法給他時,他“言下大悟”,悟的什么呢,據(jù)他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無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里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呢?既非黃金白銀使人眼饞,也非利劍霜刃讓人膽寒,真的是“路入黃梅伎已窮”。
慧能雖得到衣法,但卻連夜“鼠遁”,沒日沒夜地趕回家鄉(xiāng)。五祖門下弟子幾百人沿途追捕,想奪回衣缽?;勰軣o處安身,只好躲在廣東密林之中,與獵人為伍,而且一躲就是十五年不敢露面,真是“賣得藂林枝葉盡,嶺南無地種春風(fēng)”,立錐之地都沒有,又怎么可以去傳法——“種春風(fēng)”呢?
破灶墮(二首)
福禍威嚴不自靈,殘杯冷炙饗何人?
一從去后無消息,野老猶敲祭鼓聲。
宋?龍門清遠
品析: 六祖慧能大師雖然得到了達摩的衣體,但五祖門下神秀、老安等也并非是無能。他們后來被武則天迎入宮中供養(yǎng),神秀被尊為“兩京(長安、洛陽)法主,三帝(武后、中宗、睿宗)門師,”可見顯赫之致。神秀、老安以“國師”之尊,年壽高達百余歲,弟子遍天下。這位“破灶墮”就是老安國師的弟子。
老安住嵩岳,被稱為“嵩岳安國師”,這位破灶墮——天下竟有如此奇怪的名字,也住嵩岳,可不是住廟,而是不知在哪個洞里隱居。破灶墮這個古怪的名字當(dāng)然也有其古怪的來由。
嵩山上有一巫廟靈驗得很,廟里沒有供奉什么仙佛神祗,安了一鍋灶,中原一帶遠近前來祭祀的絡(luò)驛不絕,天天都殺雞宰羊,整豬整牛地供祭,當(dāng)然是“有求必應(yīng)”。一天,一位和尚帶著他的侍者走進這座巫廟,用拄杖敲灶三下曰:“咄!這個灶不過是泥瓦合成,圣從何來?靈從何起?憑什么烹宰物命,弄神弄鬼!”又用拄杖敲灶三下,居然把灶打爛了。
一會,有青衣峨冠的老者進來,向這和尚禮拜。和尚問他:“你是誰?為什么拜?”老者說:“我就是這廟里的灶神,久受業(yè)報,不得正果。今天蒙老師給我說無上大法,終于得脫此業(yè)報,往生天界,故來致謝。”和尚說:“這哪里是我的功勞,是你自己有悟性啊!”老者再次禮拜,化為一道青煙而去。這一下,四方轟動,于是這位和尚就榮獲得“破灶墮”這一古怪的尊號。
“福禍威嚴不自靈”,佛教講因果,是福是禍,有沒有威嚴等都非“自靈”,而是在一定因果條件下促成的,成神成鬼是自己的“業(yè)行”——行為活動的相應(yīng)后果。萬法都是“因緣而起”,緣盡而滅,沒有什么值得神奇。那些受到人們供奉的“神”們,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胡作非為,清福享盡,也會下地獄。禪宗認為,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些供奉也不過是“殘杯冷炙”而已,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禪師們當(dāng)然明白萬法的根諦,但一般的眾生,又哪里明白這樣的道理呢?他們離不開“神”,必須供一個“神”,心里才安穩(wěn)。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神”——“一從去后無消息”,但眾生們卻依然“野老猶敲祭鼓聲”。
禪宗歷來強調(diào)自尊自重自貴,反對對外在偶像的崇拜,充滿了朝氣,充滿了積極進取的精神。立足于自“覺”和自“悟”,具備了這樣的精神,還會迷信嗎!
依灶為靈不自靈,靈蹤斷處一堆塵。
野老不來敲祭鼓,打正因邪別是春。
宋?佛燈守珣
品析:佛教所說的“緣起”,就是依據(jù)什么,而必然有個什么。獅子老虎,要依自己的身軀和爪牙才有力量。人也得靠自己這百多斤的身體和智慧,也才有人類社會的一切。狐精有狐身,鬼怪有鬼體,這個灶神離開了灶,也就不靈了。“依灶為靈”,這樣的神靈又有多靈呢?灶打碎了,不過“一堆灰”。鄉(xiāng)親們“不來敲祭鼓”,恰恰對了,是“正因”,有“正因”才有“正果”,一登“正果”,當(dāng)然就“別是春”了。
自 贊(二首)
雨洗淡紅桃萼嫩,風(fēng)搖淺碧柳絲輕。
白云影里怪石露,綠水光中古木新。
闡提照
品析: 宋代叢林中有一種風(fēng)氣,就是長老們愛在人們供奉自己的畫像上題上那么幾句,有的高深莫測,有的怪話連篇,有的——如這一首,卻是清新可觀。
這首“自贊”——自我評估的“贊美詩”“贊”了些什么呢?“雨洗淡紅桃萼嫩”,是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后剛出浴嗎? “風(fēng)搖淺碧柳絲輕”,是趙飛燕在表演“掌中舞”嗎?當(dāng)然不是,意在言外,這里只是從中點化出春天的氣息而已。
“白云影里怪石露,綠水光中古木新”,哪一句是在寫自己呢?“白云影里”,“綠水光中”,盡是虛無縹緲。可就在這虛無縹緲的春天氣息中,有個既象“怪石”,又象“古木”的東西“露”了出來,又是一度“新”生。
這里不是工筆白描,也非大寫意,大寫意的筆法也無法把這位老禪師的神韻這樣表現(xiàn)出來。沒有眼耳鼻舌,沒有功過是非,禪師的形神,全都融匯于春天的氣息中,融匯于這桃、柳、風(fēng)、雨、云、水、木、石之中,融匯于整個自然之中。
醉傲風(fēng)顛卒未休,杖頭明月冠南洲。
轉(zhuǎn)身移步誰能解?雪覆蘆花十二樓。
宋?靈隱道濟
品析: 誰能相信,這首“自贊”詩,居然是出自瘋瘋顛顛的那位濟公活佛之手。濟公實有其人,是南宋杭州靈隱寺的一位僧人,法名叫道濟。因其不拘戒律,好酒好肉,言語顛倒,行止莫測,很象五代時那位布袋和尚。后代就把他越傳越神,成了伏虎羅漢的化身。真的,叢林中見道的高僧中,的確有一些表現(xiàn)得“瘋瘋顛顛”,布袋和尚、濟巔、林酒仙,明代的周顛仙等均是如此。
道濟禪師看著自己的畫像如此寫道:“醉傲風(fēng)(瘋)顛卒未休”——不知耍瘋到什么時候。說他“瘋”嗎,可拄杖上的那一輪“明月”卻照耀著南瞻部洲——地球也僅是其中的一角而已。
道濟雖是一個“瘋僧”,這里卻不失禪師的本色,“轉(zhuǎn)身移步誰能解”——在紅塵中“轉(zhuǎn)身”,在大道中“移步”,這樣的法門有誰能理會呢?“雪覆蘆花十二樓”——蘇杭城中,十二橋、十二樓等多的是,其中有道不盡的人間溫柔,但又如同嚴冬中的蘆花蕩一樣,被覆蓋這漫天白雪之下。人們于此有所警省嗎?
濟公活佛這首“自贊”——自我評估,到底價值幾何?
禮六祖真塔(一首)
曹溪滴水自靈源,流入滄溟浪潑天。
多少魚龍爭變化,源頭一脈尚冷然。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德清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近四百年來在中國佛教中有極其尊崇的聲望。萬歷年間,這個高僧卻因“干犯宮闈”,把皇太后供養(yǎng)他的銀子用在青島修寺廟,被流放到廣東。在韶州禮拜六祖真身塔時,有所感觸,而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詩篇。
六祖大師圓寂后肉身不化,弟子們建塔供奉,雖屢經(jīng)風(fēng)雨,一千三百年來肉身仍完好如新,被供奉在韶關(guān)曹溪南華寺內(nèi)。
中國禪宗自六祖慧能大師在韶州曹溪開法以來,禪宗才如雷霆之震,在中華大地轟轟烈烈地施展開來?!安芟嗡造`源”,就是曹溪這么一滴水——六祖大師所宣示之法,當(dāng)然是“靈異”之水,而且“流入滄溟浪潑天”——就這么小小之一滴,出山之后卻成為大江大河而入滄海。流入滄海之后也不平息,更化為掀天倒岳之浪。曹溪之水是如此的靈異,不知“多少魚龍”在其中“爭變化”,以求飛升——曹溪六祖大師之法,千余年來,不知哺育和成就了多少高僧大德。
可是啊!“源頭一脈尚冷然”。明朝之時,天下叢林,誰不是曹溪兒孫。江南中原的寺廟,大多紅墻黃瓦,殿堂巍峨,香煙繚繞。可是曹溪祖庭重地,在憨山大師到來之時,卻是斷垣殘壁,強人出沒。目睹這一切,怎么不令憨山大師感慨欷噓呢?
憨山大師的確是一代高僧,在流放期間,以其卓絕的德行,教化了當(dāng)?shù)乇姸嗟墓偌澝癖?,終于為六祖大師重建寺廟,再塑金身。憨山大師圓寂后,其肉身就送回曹溪,陪伴在六祖大師身側(cè),這兩尊“肉身菩薩”至今猶存,形態(tài)栩栩如生,受到眾多信眾日夜不斷的香火供養(yǎng)。
肉身千年如生——并非制成木乃伊,這的確是生命中的奇跡。
華嚴塔(一首)
山前馬廄普光殿,門外牛欄正覺場。
五十三人同日葬,善財走得腳生瘡。
宋?應(yīng)庵曇華
品析: 華嚴塔即華嚴宗初祖杜順大師之塔,位于陜西西安市南樊川崗上。該詩之所以未用“禮”字,是因為當(dāng)時宋金對峙,秦嶺、淮河以北均屬金人掌握,曇華禪師身居南宋,當(dāng)然無緣前往禮拜,但又仰慕杜順大師,故寫了這首贊頌。
“山前馬廄普光殿”,普光殿是普賢菩薩的道場,怎么會以“馬廄”言之呢?“門外牛欄正覺場”,正覺是釋迦牟尼大徹大悟的道場,怎么能以“牛欄”名之呢?“五十三人同日葬”在《華嚴經(jīng)》里,記載了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故事,那五十三人都是大菩薩,為什么要同時葬呢?不僅“葬”了,“善財童子足生瘡”這里面到底說了些什么?“反者道之動”,人們通常只看“陽”的一面沒有看到“陰”的一面,只看到“理”的一面,沒有看到“無理”的一面,華嚴經(jīng)博大精深,“不可思議”,就是要讓人嘗一嘗這個“不可思議”的滋味。這里,杜順大師的“法身偈”就是一例:
益州牛吃草,嘉州馬腹脹,
天下覓醫(yī)人,炙豬左膊上。
有雅興者,大可去品品其中的滋味。曇華禪師這首“華嚴塔”的詩頌,正是因此而發(fā)的啊!
禮虎丘隆祖塔(一首)
古今云巖氣象雄,千門煙火列朝舂。
誰知當(dāng)年瞌睡虎,占斷東吳第一峰。
清?箬庵通問
品析: 虎丘紹隆禪師,是南宋著名的禪宗大師,參圓悟克勤禪師開悟。他在圓悟禪師那里,主管藏經(jīng)樓時,不看經(jīng),不坐禪,不上堂,成天呼嚕大睡,僧人們極不滿意就向圓悟禪師打小報告,圓悟禪師說:“你們不用管他,這是一只瞌睡虎”。于是,“瞌睡虎”之名,便傳遍天下。
虎丘靈巖寺是天下著名叢林,“古今云巖氣象雄”。今天,凡到過虎丘靈巖寺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坝陂T煙火列朝舂”不知多少代以來蘇州城內(nèi),千門萬戶,香火都是為著這靈巖寺的。舂,古代沒有粉碎機,制香時,不論檀香、沉香等香料,都須用石臼舂成。
虎丘香火雖好,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自從這位“瞌睡虎”在這里當(dāng)上方丈大和尚后,虎丘靈巖寺才“占斷東吳第一峰”。南宋元明清的臨濟子孫,大都出自這位“瞌睡虎”的門下,祖庭重地,焉不如此。加之江南形勝之地,魚米之鄉(xiāng),香火之盛,連曹溪六祖道場都遠遠不及,遑論其它!


2 示徒及贈別寄答
示 徒
從來共住不知名,任運相將只么行。
自古上賢猶不識,造次凡流豈可名。
唐?石頭希遷
品析: 禪宗之所以千載不絕,就是因為其傳法是心心相印,燈燈相續(xù),世世相傳,禪宗特貴傳承,因為這個傳承,這盞心燈是源于釋迦牟尼佛。如今奧林匹克運動會,為了表明其“正統(tǒng)”地位,每屆開幕,必須‘從希臘奧林匹克迎回“圣火”以示崇隆。民間小技尚且如此,何況佛教的無上大法。
重傳承,就必須善擇接法之人。選中了接法之人,又須善加栽培使之成材。在這一點上,禪師們可謂優(yōu)秀的母親,不然香火法脈一斷,這可不是一寺一人之事,而是關(guān)系到佛法大運。所以優(yōu)秀的禪師,把擇人接班是當(dāng)做一等一的大事來抓的。從下面我們所選的“示徒”詩,便可見其諄諄之意。
石頭希遷禪師,是與馬祖道一齊名的偉大禪師,“江西馬祖,湖南石頭”這兩個響亮的頭銜,中唐以來誰不知曉?!笆^路滑”——石頭希遷禪師禪風(fēng)高峻、玄妙莫測,不知多少人從他那里跌了斤斗。但他這首“示徒”詩,則可見其“老婆心切”,是禪法上的一位優(yōu)秀母親。
“從來共住不知名”?!肮沧 ?,這指的是什么?是父母兄弟、妻室兒女嗎?不是。是同學(xué)朋友,上級下級嗎?也不是。當(dāng)你拿起自己的照片,或?qū)χR子端詳時,在你的“尊容”內(nèi),還有一位主人,也可以說成是“客人”——這個肉體如同他所暫住的旅店一樣,你可知道嗎?很少有人作如此之想,可自從娘生下地之后,“他”就與你“共住”在一起了,可有誰知道呢?更何況“他”姓甚名誰了。
“任運相將只么行”,就這個不知名的客人,卻可使人出將入相,當(dāng)然也可以使人成為販夫走卒。“任運”,“他”倒自由自在,不服你的管轄。有雅興時,讓你做場黃粱美夢,成仙成佛,為官為宰;有雅興時也可以讓你窮愁潦倒,作奸犯科下地獄?!八彼坪跖c你無關(guān),卻在冥冥中為你安排了一切。古人曾有“無可奈何之謂命”的感概。須知使人“無可奈何”的并非是命,而是“他”。
對于這個“他”,人們的確陌生得很,“自古上賢猶不識,造次凡流豈可名”。自古已來,那些圣賢尚且不識,連老子這位道教祖師都感到“恍兮忽兮”,“忽兮恍兮”,何況其它的人,何況那些只知“造次”的凡流。
這個與我們“共住”的“他”,這個與你我他“共住”的“他”是誰呢?
鋒芒所指,使人驚駭,若要明白這個,子時三更,不妨好好一參!
學(xué)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
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
唐?長沙景岑
品析: 與石頭希遷禪師一樣,長沙景岑禪師對自己的弟子仍然是一番諄諄之意。
石頭禪師在上面如給大家出了一道謎語,景岑禪師在這里為大家解謎,但謎底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必須留給自己去解。這一半謎底,就是一個“真”字。
說了等于不說,解了等于不解,結(jié)果全部謎底仍然留給各人去解。
“學(xué)道之人不識真”,真是道的別名,那道、大道又是什么呢?如果學(xué)道之人認識了這個“真”,那就大功告成,成佛成仙了。為什么認識不到呢?“只為從前認識神”。這句話太費解了,這里不妨說說。
宗教的問題,就是靈與肉的問題,若說靈魂,人誰沒有靈魂,那死了之后的鬼魂就可以成佛成仙了,這樣理解就如同兒戲。一切宗教都要講修行,并且在靈與肉一并起修。但歷代修行的人千千萬萬,又有幾個成佛成仙了呢?印度佛教瑜伽學(xué)派傳入中國以后,一般佛教徒都會背誦“六七因中轉(zhuǎn),五八果上圓”的口訣,這個五六七八,就是“識神”。佛教唯識學(xué)把人的精神分為八識,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分工。在意上又分為六七八三種不同屬性功能之識。修行就必須在這八識上下手。這不是專門介紹唯識學(xué),只是點到為止。這個“識神”,是否就是“真”呢?景岑禪師當(dāng)然給與否定——禪宗有禪宗下手之處。
“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佛教認為生命是一條永恒之流,不知穿流過多少生和死的關(guān)口,但在生死中在“無量劫”的時間里流淌過來的依據(jù)是什么?是什么承載著生命如此流動呢?在這里,“本”就是“真”,人們怎知道嗎?“自古上賢猶不識”,常人知道什么!但有一類“癡人”,那些見道開悟的人卻知道,而且指明給大家說:就是“這個”啊!這個就是“本來人”啊!就是“真”啊!就是與我們“共住”的那個“他”啊!
楊岐乍住屋壁疏,滿床盡撒雪珍珠。
縮卻項,暗嗟吁,翻憶古人樹下居。
宋?楊歧方會
品析: 這首“示徒”詩偈,與前面不同,從另一個角度表現(xiàn)了禪師的精進神韻。
楊歧方會禪師出世以來名震叢林,可他最初所居的方丈,卻只是一間墻壁稀疏的竹屋,冬天大雪,北風(fēng)橫吹“滿床盡撒雪珍珠”。冷卷縮了,心里也不住的感嘆,古代僧人“樹下居”的日子不知是怎樣過出來的。
曉天云凈濃霜白,千峰萬峰鎖寒色。
驪龍失珠知不知? 無限平人遭點額。
宋?雪竇重顯
品析: 這首偈子,一半寫景,一半點心。“曉天云凈濃霜白”,江南的冬季,晴則朝多霜,陰則暮多雪。晴了一夜,早上推窗一見,真是“云凈霜白”,寒氣襲人。平川尚且如此,那“千峰萬峰”,自然是“鎖寒色”——成了冰庫,應(yīng)讀為寒色鎖千峰。
“怎么今天分外冷呢?”原來是北冰洋的那條云龍把口中的珠子失落了。這就使無限多的老百姓被“點額”一樣,你冷我冷大家冷啊!可是,當(dāng)你感到“冷”時,你體會到“點額”的滋味沒有呢?這可是驪龍之“珠”,知也不知?
門掩還同歲月催,石窗經(jīng)雨積莓苔。
一床枕簟凈名老,時見斷云孤月來。
宋?雪竇重顯
品析: 這里雪竇重顯禪師的第二首“示徒”詩。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韻道:“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給人一種雖在紅塵,又超然世外的感受,以后的隱士文人也多效其趣?!伴T掩還同歲月催”,門雖常掩著,但關(guān)不住歲月的流逝啊!如今哪怕成天參禪打坐仍然留不住年華,人也漸漸老了——“凈名老”,凈名即維摩詰居士。
“石窗經(jīng)雨積莓苔”,人老了,那石室向外開的石窗基部因長年經(jīng)雨,積起了厚厚的苔苔,而石室之內(nèi)別無長物,只有一架禪床及上面的木枕和竹席,陪伴著我這個日漸老邁的修行人:“一床枕簟凈名老”,沒有三親六戚,沒有師友聚會,而經(jīng)常往事相見的只有“斷云孤月”。
這首詩看似清冷,卻別標一種禪境,因為雪竇重顯禪師名重當(dāng)時,應(yīng)酬往來極多。但在各種應(yīng)酬之中,卻保持了如此清冷寧靜的心態(tài)。
江上青山殊未老,屋頭春色放教遲。
人言洞里桃花嫩,未必人間有此枝。
宋?虎丘紹隆
品析: 青山、春色、桃花,正是江南三月,草長鶯飛之時。長江與沿岸的群山在這青翠的掩映中歷萬世而不老,但人能經(jīng)得起幾番風(fēng)雨呢?所以要珍惜時光,“屋頭春色放教遲”——自己的那一段春光,不要那么著急地釋放出來。禪師多以桃花喻道,“人言洞里桃花嫩”,這樣的“桃花”是永遠鮮嫩,與江山同在,但卻非人間之物,所以“未必人間有此枝”。這是禪師們強調(diào)的“內(nèi)修”和“保任”功夫。
南臺靜坐一爐香,終日凝然萬慮忘。
不是息心除妄想,都緣無事可商量。
唐?南臺守安
品析: 這是一首在叢林中廣為流傳的“功夫”詩,代表著“坐禪”的一種上乘境界。守安禪師是羅漢桂琛的弟子,法眼文益大師的師兄,一生雖沒有法眼大師那樣顯赫,但其人如其詩一樣,在一千多年里受到眾多佛教徒的稱頌。
守安禪師在南岳衡山的南臺禪院內(nèi),每天都是“靜坐一爐香”。有些人誤認為禪宗不讀經(jīng)、不坐禪。其實哪有禪師不坐禪的,只是反對枯坐、死坐?!敖K日凝然萬慮忘”,坐禪,就要達到心神“凝然”這種禪定的狀態(tài)。如果坐禪時心神不是“凝然”而是渙散,還叫什么坐禪呢!心禪達到“凝然”的狀態(tài)時,自然會“萬慮忘”,什么賣兒賣女之事都會置之腦后的。
這種功夫是否是要“息心除妄想”呢?要知道,這只是坐禪的起手功夫,初級階段。當(dāng)人們初期坐禪時,心緒老是收拾不住,東想西想,這當(dāng)然需要用力去“息”,去“除”。但功夫進步了,見地牢固了,信心充實了,就無須去“息”,去“除”了。因為“都緣無事可商量”,心中本來就清朗如鏡,平常就萬緣放下了,不論行住坐臥都處于“心平氣和”的禪定狀態(tài)中,都處于“凝然”的狀態(tài)中。那怕是對境對事對人,都不會破壞或擾亂這種狀態(tài)。所以坐禪時就更加得心應(yīng)手,進出自如。
用孟夫子的話來說,這就是“不動心”了,喜怒哀樂,榮辱得失,是非成敗統(tǒng)統(tǒng)不動心了。不說以這樣的狀態(tài)來坐禪,若能以這樣的狀態(tài)面對工作,進入生活,是處于多么強有力的地位啊!
情解泯時金翳眼,疑團破盡鬼分贓。
被人說著心頭事,鐵作心肝也斷腸。
宋?或庵師體
品析: 這是一首描繪開悟境界的詩偈,或庵禪師用以鼓勵其弟子,情境真切動人。
“情解泯時”就是禪宗內(nèi)常說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參禪最忌情解意識活動。情是情感的涉入,解是理智的涉入,以情解之功用,那是永遠進不入禪的境界,所以必須“情解盡”。那么“盡”時如何呢?盡時就成了“金睛火眼”——不是“白內(nèi)障”,法眼就開了。
禪宗雖力除情解,但卻善于利用情解。禪師們往常強調(diào)“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疑,就是把情解的力量調(diào)動起來,集中起來,放在對大道的“疑”上,作盡情的否定,反復(fù)的否定。到了機緣成熟之時,那就“團”的一聲,“疑團破盡”。
在這里,“疑團破盡”和“情解泯時”是同步的,同起同滅的。到了這時,那些“疑團”的碎片到哪里去了呢?誰要誰就去取。禪師一見道開悟,可是轟動四方的大事,拜師學(xué)藝的、取經(jīng)的、通報成果的、要求介紹經(jīng)驗的統(tǒng)統(tǒng)來了,真正是一場“鬼分贓”的“慶功會”啊!
但這個“情解泯時”、“疑團破盡”到底是一種什么境象呢?那是一種“被人說著心頭事”的感覺。世間心病最難醫(yī),參禪的人都是有“心病”的,當(dāng)一下“心病”解除之時,如同一對生死戀人,多年音訊杳無,生死未卜。突然鴻雁傳書,或蘭舟忽臨,那種悲喜加交之情,真是“鐵石心肝也斷腸”啊!
這首詩,無論從情從理的角度,都十分妥貼地道出了開悟時的那種心境??膳c南臺禪師那首參照,作為參禪時的助力。
學(xué)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
中軍主將能行令,不動千戈至太平。
宋?性空庵主
品析: 這是一首通俗的修道偈,嚴謹工穩(wěn),易令人趣入。
修道,猶如衛(wèi)戎司令布置部隊守衛(wèi)京城一樣,要守好自己身、語、意,也就是佛教中常說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道城門,白天要警惕,夜晚也要清醒。要“外不放入,內(nèi)不放出”,使城內(nèi)城外的匪賊不敢現(xiàn)身活動,或一現(xiàn)身就捉拿歸案,這當(dāng)然是“中軍主將”,衛(wèi)戍司令紀律嚴明,調(diào)遣有方了。這樣的治安環(huán)境并非要大動干戈,因為有法可依,執(zhí)法又嚴,沒有誰敢營私舞弊,君臣一體,苦樂同當(dāng), 自然而然就“致太平”了。禪的修行是平和的,就是把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管好就行。那些大起大落,瘋顛鬼魅式的修行方式不是佛法,而是外道,對此尤當(dāng)明白。
這位性空庵主是四川廣漢人,他有一段經(jīng)歷非常有趣,茲錄于此供讀者欣賞:
建炎初(宋高宗初即位時),徐明叛,道經(jīng)烏鎮(zhèn),肆殺戳,民多逃亡。師獨荷策而往。賊見其偉異,疑必詭伏者,問其來,師曰:“吾禪者,欲抵密印寺?!辟\怒,欲斬之,師曰:“大丈夫要頭便砍取,奚以怒為!吾死必矣,愿得一飯以為送終。”賊奉肉食,師如常齋。出生畢,乃日:“孰當(dāng)為我文之以祭?”賊笑而不答。師索筆大書曰:“嗚呼!惟靈勞我以生,則大塊之過;役我以壽,則陰陽之失;乏我以貧,則五行不正;因我以命,則時日不吉。吁哉至哉!賴有出塵之道,悟我之性與其妙心。則其妙心,孰與為鄰?上同諸佛之真化,下合凡夫之無明。纖塵不動,本自圓成,妙矣哉!妙矣哉! 日月未足以為明,乾坤未足以為大。磊磊落落,無掛無礙。六十余年,和光混俗。四十二臘,逍遙自在。逢人則喜,見佛不拜。笑矣乎!笑矣乎!可惜少年郎,風(fēng)流太光彩。坦然歸去付春風(fēng),體似虛空終不壞。尚饗!”食罷,復(fù)曰:
劫后數(shù)遭離亂,我是快活烈漢。
如今正好乘時,便請一刀兩段!
乃大呼:“斬!斬!”賊方驚駭,稽首謝過,令衛(wèi)而出。烏鎮(zhèn)之廬舍免焚,師之力也。
禪師的這種精神,真的令人景仰。性空庵主自己也有仰慕的人,就是唐代船子和尚。所以當(dāng)他在黃龍死心禪師那里見道后,就到秀州,在江邊結(jié)廬而居,吹鐵笛以自娛。
宋紹興十二年(1142),這位怪僧以七十二歲之高齡,預(yù)先廣告四方,說:“某年某日某時將水葬。”他預(yù)先準備好一個大盆,到了那天,在萬人圍觀之中,說偈日:
坐脫立亡,不若水葬。一省柴燒,二省開礦。
撒手便行,不妨快暢。誰是知音,船子和尚。
高風(fēng)難繼千百年,一曲漁歌少人唱。
于是端坐盆中,順流而下。數(shù)千人追至海濱,望欲斷目。這位老和尚又戽水而回,再一次順流而下,并唱歌一曲:
船子當(dāng)年返故鄉(xiāng),沒蹤跡處妙難量。
真風(fēng)遍寄知音者,鐵笛橫吹作散場。
唱罷,把笛子往空中一擲,就在盆里坐化而去。三日后人們在海灘上看見他端坐如生。于是把他迎回火化,建塔紀念。
如妙空庵主這種活法,不知人們有何高見?
贈別
相逢相別兩無言,萬柳亭邊上渡船。
忽謂空來又空去,舉頭渾見舊山川。
宋?松源崇岳
品析: 唐宋時代,中國文化氛圍濃厚,一般的士人都會吟幾句詩,何況高僧才子,酒席之間,送往迎來,均要吟詩道情,不像今天最多說聲“拜拜”了事。
“多情自古傷離別”、“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這是才子佳人們離別時的心情。那么禪師呢?他們并非如人們所想象的不食人間煙火,他們也有很深的情感,但表述的和處理的方式當(dāng)然與世人不大相同。
“相逢相別兩無言”,禪師們在一起,不論相逢相別,都有點維摩居士“默然”這種不二法門的味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嘛,何況“無所從來,亦無所去”,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了,有個相逢相別都是多余的形式。“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這是五代詩僧禪月大師的名句,彈指一聲就夠了,何況什么婆婆媽媽的話需用去說呢?
“萬柳亭邊上渡船”,杭州在南宋時最為繁盛,這個萬柳亭,當(dāng)在錢塘邊上,松源禪師在這里送客?!拔鹬^空來又空去”,出家人一輩子的宗旨就是一個“空”,迎往送來,待客待友都是“空手道”,空去空來,但禪師當(dāng)然不會躺在這個“空”上——舉頭渾見舊山川”,一切依舊,一故如故,這一切并不需要去“空”啊!
青箬笠前天地闊,碧蓑衣底水云寬。
不言不語知何事? 只把心來不自瞞。
宋?靈隱道濟
品析: 中國人民所熟悉的這位濟公活佛,看來詩還寫得滿不錯,而且人情味也濃?!扒囿梵?,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張志和這首漁歌子一出,這一套農(nóng)家雨具頗受人們青睞,成了風(fēng)行千年的“時裝”,真是“天地闊”,“云水寬”。贈別留言,說什么呢?有詩在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有“心”在此,有個“不自瞞”,“不他瞞”的“心”在此,一切都足夠了,盡在不言之中了。
家住匡廬最高層,孤猿啼處月華明。
如今底事思歸去,莫記當(dāng)年斷腸聲。
宋?浙翁如琰
品析: 如琰禪師住持徑山,是南宋“五山十剎”之首,他是大慧宗杲禪師的再傳弟子,功底是深厚的。這是送其弟子歸廬山時所作的詩。
禪師見道開悟,其精神如龍升天,當(dāng)然是在“最高層”了,在這里,“孤猿啼處月華明”,這時真有天高月朗,臨風(fēng)長嘯之意氣。見道開悟后,當(dāng)然就不會再當(dāng)小和尚了, 四方都會來“迎請”,自己也愿回到出家時的廟子,何況廬山這個道場呢?臨行再諄祝一句:“莫忘當(dāng)年斷腸聲”——這是禪師們印可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前面說過“鐵石心肝也斷腸”,是悟時的一種感受。千萬不要忘記當(dāng)年在這里“斷腸”時的情境啊!就是向四方叢林宣布,我這個弟子已在我這里破參了,受到印證了。
去到雙林見舊游,眉橫新月眼橫秋。
寒暄未舉宜先問,因甚橋流水不流?
宋?石溪星月
品析: 浙江義烏雙林寺是一座有名的寺廟,因為在梁武帝時,這里出了一個中國的“維摩居士”——善慧大士,因其姓傅,又簡稱傅大士。大士是菩薩的中國稱謂,如觀音大士一樣。
有關(guān)傅大士的傳說很多,據(jù)說他修成“首楞嚴定”,常與諸佛菩薩共游。他有一首偈子,更常為禪林稱道: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里,石溪星月(住持杭州徑山)禪師送僧禮雙林傅大士塔時,寫下了這首贈別詩?!叭サ诫p林見舊游”,這位僧人當(dāng)是游方僧,八方免費旅游,再一次赴雙林“考察”去了?!懊紮M新月眼橫秋”,一個相士看到了這樣的眉宇,一定會豎起大指頭夸:“好相好相,入世則為將為相,出世則成佛成祖。”“眉如新月”,則秀朗有彩,“眼橫秋”,一片清霜肅殺之氣,若非人世間歷練過來,飽經(jīng)風(fēng)雨,飽閱滄桑,眼睛哪會有這樣的氣象。
“寒暄未舉宜先問,為甚橋流水不流?”到了雙林寺,見到各位道友,先莫寒暄作俗態(tài),要有宗師作略,問一問他們身居雙林,明不明白傅大士這詩偈之義呢?
這里,石溪星月禪師實際上是為告別者下了一拶:你明不明白這一層意思呢?是否是過來人呢?“眉橫新月眼橫秋”,有其表,似否有其里呢?
白紙無端黑筆書,分明一句卻模糊。
青燈夜雨湘江上,添得平沙落雁圖。
宋?西巖了慧
品析: 這是西巖了慧禪師住持浙江天童寺時為其入室弟子贈別兼“印可”的詩偈,既有詩情畫意,也充滿禪機,是一首難得一見的好禪詩。
“白紙無端黑筆書”,紙筆本來就是用來寫字的,黑字就是要落在白紙上,但人們精神這張“白紙”上,是被什么“筆”,寫了些什么“字”在上面呢?
“分明一句卻模糊”,禪師明心見性后,這本是“分明”清晰的,但要表達出來,卻不知怎么就“模糊”了。
“青燈夜雨湘江上,添得平沙落雁圖?!蔽鲙r了慧禪師的這位“畢業(yè)生”,不知是被人迎請,或是本來就回湖南寺廟,總之是坐船而去。了慧禪師心里明白,這位弟子一回到湖南,就會像“平沙落雁圖”這幅唐代名畫一樣,享有極高的聲譽。因為,禪、禪師本來就是一首極美的詩啊!
龍從流水響泠泠,一曲韶樂和不成。
散作鄱陽江上曲,幾人蓬底聽秋聲。
宋?西巖了慧
品析: “韶樂”,相傳為帝舜所作,是比“陽春白雪”還“陽春白雪”的中國上古時代的名曲??鬃釉邶R國時,曾與齊太師一起談?wù)撘魳?,并一起欣賞了齊國王家樂團演奏“韶樂”,感到太美妙了,于是一心一意在齊國拜師學(xué)習(xí)??鬃釉趯W(xué)“韶樂”期間簡直陶醉得不知所以了,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達到了那種崇高無我的境界。
這也是西巖了慧禪師為其入室弟子所作的贈別詩,意境深沉悠遠?!褒垙牧魉戙鲢觥?,“云從龍,風(fēng)從虎”,水里之龍,則尚未能變化飛升。所謂“響泠泠”,有《周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之意寓在其中?!耙磺貥泛筒怀伞?,“韶樂”是世間最美妙的樂曲,有誰能知?又有誰能和呢?見道開悟的禪師不少,有的居名山大剎,受到皇帝和士大夫們的崇敬,有的則隱居山野,不為人知。這一方面是禪師的個性所致,另一方面,也與命運有關(guān)。如蘇轍在禪上的導(dǎo)師景福順禪師,為黃龍慧南禪師“長子”(蘇轍語——首座弟子),但黃龍慧南卻說他命“薄”,只能居小廟,結(jié)果他雖交有一批文人學(xué)者為友,但卻只能藏身僻處,終身不涉都市。西巖了慧禪師對這位弟子,大概也是這樣看的。
“散作鄱陽江上曲,幾人蓬底聽秋聲?!边@首詩的基調(diào)較冷。對于“韶樂”,既然“和不成”,那就將這“龍戲水”之聲散作鄱陽江上之“曲”吧,或許有的漁船,有的庵棚內(nèi)能夠找到你的知音……
西巖了慧禪師的贈別詩別有一格,這里再錄兩首供讀者欣賞:
千峰積雪初消后,萬里春回物物新。
好個轉(zhuǎn)身時節(jié)子,鐵關(guān)難鎖玉麒麟。

我居雙徑汝靈山,一語臨風(fēng)要說難。
紙襖幸然無點墨,三冬途路要遮寒。


佛香浮霧晝霏簾,春澗鳴泉雪后添。
乞食歸來雙樹底,散花如雨讀楞嚴。
明?見心來復(fù)
品析: 這是一首優(yōu)美的詩,雖說是贈別,不如說它是三幅寫意畫。你看“佛香浮霧晝霏簾”,在佛堂內(nèi),香煙裊裊,又彌散成團團香霧。整個白天似雨非雨,似霧非霧,透過門簾和窗簾,那清新的,似寒似暖的霧霏和香煙融成一片。冬天的那幾場壓在山上的雪融化了,寧靜一冬的溪澗開始歡騰了,聽吧,“春澗鳴泉雪后添”。
道兄啊!你四方游化,將要離我歸去,回到你那“雙樹”之下的草庵內(nèi)閉關(guān)。我相信,當(dāng)你誦讀《楞嚴經(jīng)》時,天女們一定會散花如雨,對你表示景仰和贊嘆。
在佛教傳說中,某人修道有成,要么“大地震動”,要么“天女散花”,表示對修道者的禮敬?!疤炫⒒ā边@一動人的傳說,至今在敦煌的壁畫里,仍可看到那種美妙動人的情境。
江水無情去不還,惟留兩岸好青山。
輕云藏跡能歸岫,不向春風(fēng)向素顏。
明?建文帝
品析: 明朝的建文皇帝朱允炆,以皇太孫的身分繼承太祖皇帝朱元璋之位,他性格寬厚敦和,大異乃祖。但因朱元璋時分封諸子為王,難免形成某種諸侯割據(jù)之勢。故建文帝即位不久,就擬“削藩”。其叔父朱棣為燕王,因朱元璋終不放心北遷的蒙古勢力,故讓其握有重兵以固河北。這次削藩,他帶頭反對,打著“清君側(cè)”的旗號,從北京殺向南京,即帝位后,就是著名的明成祖。而建文帝則不知所終,傳說他失望之余,干脆出家當(dāng)了和尚,混跡于西南諸省,留下了不少似怨似悟的詩篇。
“江水無情去不還”,長江之水,歷來就只知東,不知西,不知淘盡了多少風(fēng)流人物,的確是太“無情”了?!拔┝魞砂逗们嗌健?,今日之水非昨日之水,水性長流留不?。唤袢罩郊慈f年之山,山性永恒常不變?;蕦m龍庭依然,但坐龍庭的主人卻不同了啊!“輕云藏跡能歸岫,不向東風(fēng)向素顏?!苯ㄎ幕实蹫榱颂颖苡罉返鄣淖凡叮拿麚Q姓,改頭革面,東躲西藏,真有如“輕云藏跡”一樣漂流不定。但在明成祖永樂皇帝去世后十年的宣德年間,他北上北京時,被當(dāng)年侍候他的小太監(jiān)認出來了 (這小太監(jiān)當(dāng)然也老了)。明成祖以叔滅侄,篡奪皇位畢竟在儒教綱常至上的中國,被認為是件大不光彩的事,他的孫兒宣德皇帝也為之感到羞愧,就把建文皇帝——這位已出家三十多年的老僧接回宮中,但建文帝厭惡宮廷,已陶醉于自在無憂的僧人生活,拒絕了侄兒的盛情美意,拒不入宮。宣德帝就為他建了一座寺廟專為供養(yǎng)?!安幌虼猴L(fēng)向素顏”,在飽經(jīng)蒼桑之后,對紅塵的認識必然深了幾層,建文帝怎么可能回到令他痛心的那個環(huán)境中去呢?
建文帝出家之事與清順治帝出家之事雖在民間有眾多的傳說,但多不足據(jù),畢竟仍為歷史的重大疑案。
幾番拽杖思歸省,踏斷溪聲到處家。
煩語倚閭頭白母,好看隔岸柳絲斜。
清?玉林通琇
品析: 玉林通琇禪師是清初禪宗著名大師,順治皇帝曾兩次把他接入宮中問法,被封為“國師”,并賜他一枚“大覺普濟禪師”的金印,但他到死時也沒有打開看過,更不要說向人炫耀了。
這首贈別詩,大概是家里親人來看他,臨別后的贈言?!皫追д人細w省”,禪師們是出世的僧人,原本無家室之累,但也難消思念父母兄弟之情,于是多次萌發(fā)了回家“歸省”的念頭。但出家之人以四海為家,不拘一姓之小家,所以是“踏斷溪聲到處家”。雖然如此,對自己的母親仍難忘懷,“煩語倚閭頭白母”,請代我問候在家門口望我歸來的白發(fā)老娘吧——這真是一種欲歸不歸的矛盾心理?!昂每锤舭读z斜”,春天來了,柳樹又生新葉,也許在這春和之日,我會回來探望母親大人的。
如今無處覓深山,但得心閑即閉關(guān)。
吳越不分煙水路,醉人秋色月初圓。
清?箬庵通問
品析: 箬庵通問禪師與玉林通琇禪師是“通”字輩的師兄弟,同為明末禪宗大師天隱圓修的弟子。出家,對一些志氣高尚的人來說,是為了遁世。在清初,一大批忠于明王朝的人出家,是表示對清王朝的不合作,是一種表現(xiàn)“氣節(jié)”的高韜。
但現(xiàn)實生活往往是,出家并不等于出世,一但修行有成,慕名者就紛紛而來,叫你無處回避。另一方面,歷代名山,也早就人滿為患,所以通問禪師不得不發(fā)出“如今無處覓深山”之嘆! 豈止今日,早在唐代劉長卿的詩中就有“孤云將野鶴,豈向人間住。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的感受。
但真正的禪師是無須回避世間的,六祖大師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蹦切┻h離人世,怕受干擾、污染本身也是“功力”不夠的表現(xiàn)。真正見道了,世間和出世間是不二的,是“打成一片”的,所以說閉關(guān)修行也用不著到深山無人之處,關(guān)鍵在是否能“心閑”,“得心閑處即閉關(guān)”,這是具有多么大的定力與火候啊!
能有這樣的火候,當(dāng)然是“吳越不分煙水路”了。吳越還是近鄰,用唐代李長者的話來說,是“無邊剎海,自他不隔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當(dāng)念”。全部宇宙,全部時間和空間都收歸方寸之中,還有什么“煙水”可以隔絕呢?不說這些了,且把樽前酒,共酹月兒圓吧!不要傷離傷別,“醉人秋色月初圓”,讓我們各在天之一方,欣賞“月初圓”的這“醉人秋色”吧!

送曾侍禁
冷匣秋波射斗星,鐵衣隨從古霜清。
宣池莫問當(dāng)年事,一片威風(fēng)動地生。
宋?雪竇重顯
品析: 從這首詩里可以看出,這位“曾侍禁”與南俠展昭一樣,是“御前帶刀護衛(wèi)”的角色——侍衛(wèi)于禁中嘛。你看他“冷匣秋波射斗星”,中國歷來有劍氣射斗牛的傳說。王勃在其著名的《滕王閣序》里,不是有“物華天寶,龍光射斗牛之墟”的名句嗎?這位曾侍禁所佩之劍為宮禁之物,當(dāng)然會有“冷匣秋波射斗星”這樣的神異了。
“鐵衣隨從古霜清”,給皇帝老子站崗值夜,那一身的鐵甲,在寒冷的月夜之下,不知凝就了多少清霜。
“宣池莫問當(dāng)年事”,“宣池”筆者未察明來處,估計是皇家內(nèi)苑御林軍習(xí)水戰(zhàn)之處吧,這位曾侍禁可能當(dāng)年在“宣池”的一次比武大會上奪魁,雪竇重顯才會以—代高僧的身分這樣贊譽他:“一片威風(fēng)動地生?!?br>送麻居士
紗帽山儀白苧袍,遠投孤頂近吾曹。
攜來七尺霜前竹,劃斷天云不放高。
宋?雪竇重顯
品析: 留贈與贈別不同,贈別是遠居兩地間的朋友聚會分別時的贈詩。而留贈則是朋友間相處一地、時時可以會面,有事有感時彼此以詩相交。但后面所收集的,仍有贈別類的詩,也無妨吧!
這位麻居士是一位在家學(xué)佛的隱士,你看他“紗帽山儀白苧袍”,頭上是用麻紗織成的“山人帽”,身上穿的是漂白的苧麻白袍,一副悠哉游哉并不勞苦的山人隱者的形相。
他離家而去,來到奉化雪竇山頂結(jié)庵而居,就與雪竇重顯禪師成了鄰居——“遠投孤頂近吾曹”。成了鄰居當(dāng)然就要造訪,相與談經(jīng)論道了?!皵y來七尺霜前竹”,看來這位麻居士決非泛泛之人,這七尺霜竹拄杖是暗喻其氣節(jié)清高,高到“劃斷天云不放高”的程度了,了不起!
送李宗遠歸廣東 共四首
三山木落雁啼霜,虎踞關(guān)頭買小航。
明日相思望南斗,水流不盡楚天長。
明?見心來復(fù)
品析: 一般修行的人,對人情和道情是分割開的,但真正的禪師,人情就是道情,道情就是人情。說人情,并非世俗煩惱貪欲之情,其喜怒哀樂都極為純正。說道情,也決非枯木死灰,而是把道植根于人,把人升華為道。見心來復(fù)禪師送李宗遠先生,就有著這樣的情致。
見心來復(fù)禪師住持的蘇州慈溪定水禪院,就在太湖邊上,此時正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之時,太湖三山,雁陣高掠。在“虎踞關(guān)”下,李宗遠乘船辭別,蘇州與廣東,這一隔千山萬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首。臨別時,來復(fù)禪師說:“你去吧,我會思念你的,明天夜晚,我向著南斗的方向為你祈禱,我們的友誼,如水之流不盡,亦如楚天那樣寥廓啊!”——“明日相思望南斗,水流不盡楚天長。”這樣的情誼,這種方內(nèi)方外的情誼,真的是不多見啊!見心來復(fù)贈李宗遠回廣東共四首,均佳。
太平身退更何憂,歸老南山問故丘。
一色梅花三萬樹。夜和明月醉羅浮。
品析: 見心來復(fù)禪師生于元末明初,明洪武二十四年圓寂,享年七十二歲。在元末兵荒馬亂之后,終于有二十四年的太平日子。李宗遠當(dāng)是追隨朱元璋的中層部屬。常言道:“飛鳥盡,良弓藏?!崩钭谶h在明王朝建立后不久,即“歸老” 于廣東,雖說不上明哲保身,卻也暗合天道,得以安享天年了?!疤缴硗烁螒n,歸老南山問故丘”,幾十年的戰(zhàn)亂,少年離家老大回,終于有太平日子過了。
“一色梅花三萬樹,夜和明月醉羅浮?!毕鄤e在秋,遙想明年春天,廣州羅浮山的梅花千樹萬梅盛開,南方暖地,有酒一樽,花月同醉,這歸老的日子也滿不錯啊!
還有兩首,錄取供讀者欣賞:
聞?wù)f高侯氣膽狂,校詩多在白云窗。
秋來椰子甘如蜜,寄我須緘五百雙。

鸚鵡杯酒泛紫霞,風(fēng)流渾訝謫仙家。
錦袍留客催春燕,開遍東園豆蔻花。
送嚴使君端溪歸越中
江南木落雁天高,—路青山送客舠。
應(yīng)訪寒山舊苕跡,松門斜日聽秋濤。
清?退翁弘儲
品析: 退翁弘儲禪師,是明末頗有爭議的漢月法藏禪師的弟子。這位嚴端溪既稱“使君”當(dāng)然是卸任退休的州府級官員了。
古代中國士大夫的娛樂和心性所寓,俗的不外聲色酒肉,雅的不外棋琴書畫,高的當(dāng)然僧道松月了。一般的士大夫為標其高,均愿與僧道為侶。明末三大老的黃梨洲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青年時好與僧游,特別與退翁弘儲交好,交應(yīng)其請,為其師漢月法藏禪師撰了塔銘??梢娡宋套R見聲望,實為江東一流。
該詩詩意明白,就無須多說了。
贈相士(三首)
人說先生相最靈,試將一問問先生。
山僧未出母胎時,蓋膽毛還有幾莖?
元?東巖凈日
品析: 多年來,社會上有一種誤解,就是把醫(yī)卜星相與佛道二教混為一談。其實,佛教與巫卜星相有著嚴格的界線區(qū)分,涇渭分明。當(dāng)然不排除一些高僧仍精通此行,但大多戒律精嚴的是不愿與之合流的。這里選上一些禪師贈相士、卜士的詩偈,看看禪師們對星相、占卜術(shù)有何高見。
東巖禪師這首詩,是贈給一位面相高人,“人說先生相最靈”,當(dāng)然是看相很準,大家都說這位先生“靈”了。但禪師認為,命在相外,看相再了不起,最多也只能推斷百年之間的事,那生前死后,則是任何相士也無可奈何的啊!而對這一點,佛教——禪宗才是真正的內(nèi)行。所以“山僧未出母胎時,蓋膽毛還有幾莖?”這個問題天才曉得,那位相士又如何回答得了呢?
風(fēng)搖翠竹聲敲玉,雨洗群峰色潑藍。
妙相堂堂只這是,先生有口怎生談。
元?谷源妙道
品析: 這首贈相士的詩,比上一首深沉多了。請人看相,卻要相士去看那“風(fēng)搖翠竹聲敲玉,雨洗群峰色潑藍”中的情境,這與人的身相、面相、吉兇禍福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谷妙道禪師還一再對相士說:“妙相堂堂只這是”——我的相貌,而且是堂堂的“妙相”,就是這風(fēng)雨群山中的一切,看你怎么個相法。禪師根本不把相士看在眼里,就算袁天罡、李淳風(fēng)、麻衣在世,也只能相凡夫俗子,怎么知道禪師們 “向上”的那個“法身”相呢?所以必須是“先生有口怎生談”,這是無論如何也相不出,說不出的啊!
雙目炯炯逼人寒,驗盡賢愚瞬息間。
父母未生前面目,應(yīng)須返照自家看。
拙庵光
品析: 世間的確有一些高明的相士,如漢代許負,唐代袁天罡等。他們相面如神,吉兇之驗,斷人福禍于運眸之間,決非一般江湖上混飯的可比。真是“雙目炯炯逼人寒,驗盡賢愚瞬息間。”但禪師認為,高則高矣,了則未了,你們哪怕把相術(shù)學(xué)到底,仍然解決不了自己的生死大事,所以應(yīng)該學(xué)佛參禪,“應(yīng)須返照自己看”——看看自己的那個“本來面目”是什么?
贈卜士(二首)
卦盤掇轉(zhuǎn)昧真機,禍有胎兮福有基。
昨夜孛星移一位,先生睡著不曾知。
宋?石田法薰
品析:前面幾首是贈給相面的,這里幾首,是贈給算卦的。古代中國問卜算卦,有用數(shù)理易卜,有用龜甲燒斷。這位相士,大概是用易數(shù)籌碼來推算八卦,所以是“卦盤掇轉(zhuǎn)”。但靈不靈呢?算它靈吧,也是違背了大道運行的“真機”啊!
佛教講究因果,沒有無因的果,也沒有無果的因,因果關(guān)系是一致的,統(tǒng)一的,所以是“禍有胎兮福有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以真正的修行人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重因不重果。有了善因,還怕沒有善果嗎?畏懼惡果,當(dāng)然就不敢亂種惡因了。
“昨夜孛星移一位”,古代中國天文學(xué)早就知道有火、土、木三大行星有逆行現(xiàn)象,稱之為“孛”。這對于那些江湖術(shù)士,哪怕是吃“星相”飯的也不懂,因為這是朝廷太史令、天官們掌管的業(yè)務(wù)。方外好天文的僧道們當(dāng)然也能憑自己的才智與不懈的觀察掌握這門學(xué)問,但江湖術(shù)士懂什么呢?“先生睡著不曾知”,豈只睡著不知,醒時他們也不知啊!
汝鉆龜甲我鉆心,鉆透靈源值萬金。
爆地一聲爻象露,六爻平靜絕追尋。
元?萬峰時蔚
品析: 看相算命,是古今中外都有的一項職業(yè),它根據(jù)于人們對吉兇禍福的趨避心理而產(chǎn)生的種種預(yù)測手段。對禪師而言,致力于百年禍福的追求、研究,未免把人生的意義看得太狹小了。禪師的眼光是著落在整個人生宇宙這層關(guān)系上的,著眼于永恒的生命智慧之流,而不僅僅在乎于這區(qū)區(qū)百年。
“汝鉆龜甲我鉆心”——龜甲未必有人們這個“心”靈驗,何況斷決龜甲吉兇的,也還得靠這個“心”啊,龜甲鉆透了又值幾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星相術(shù)士大富大貴的,再了不起的星相家也不如一位見道高僧,為什么呢?“鉆透靈源值萬金”啊!“鉆透靈源”見道開悟,成佛作祖,自在逍遙,命運在陰陽五行之外,豈“萬金”可買!話說回來,“爆地一聲爻象露,六爻平靜絕追尋”,——當(dāng)見道開悟時,那“爆”地一聲的“爻象”的確顯露出來了,但你的“爻象”卻平靜得很,能用什么卦表現(xiàn)“這個”呢?不可能啊!
以上這些,也可以說是禪師們的“老婆,心切”,用佛教的慈悲心來規(guī)勸,指示這類星相家們要追求大道,不要去玩弄小道,小道小術(shù)是成不了大事的。
贈了空羽士
劍光電繞蒼巖裂,阿母金盤進紅雪。
攜手一笑三千年,更約乘鰲拾海月。
元?笑隱大訢
品析: 唐以來,中國三教合一的思想占了上風(fēng),儒、釋、道三教都能相互適應(yīng),取長補短,共同融匯而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一般的僧人與道士也有能友好相處,有的甚至建立了極為親密的友情。所謂“道在得人,不拘門戶”,這里就是一例。
羽士即道士的美稱,還有煉士、仙長等一類美稱。了空羽士,筆者不詳其人,但從詩中可以看出莫其高卓不凡之氣。
“劍光電繞蒼巖裂”,這位了空羽士,從名字上看就是佛化了的道士,“了空”嘛!他武功高絕,身懷利劍,才有如此緊迫驚人之技。他又是一位煉丹士,“阿母金盤進紅雪”,在西王母的金盤上,已煉出色如“紅雪”的金丹。這一僧一道,有了金丹大丸,當(dāng)然可以“長生久視”了,所以“攜手一笑三千年”,時間只不過是他們的奴仆而已。
“更約乘鰲拾海月”,此地一別,另約佳期,乘龍于東海,去拾取那蓬萊仙山外的那輪明月。
這首詩,氣勢宏大,色調(diào)明快,若能熟背于心,也可使人精神一振,有若報金丹之效。
贈 演 史(二首)
問行伴手一烏藤,獨坐長年對碧層。
不聽子談興廢事,哪知身是太平僧。
明?退翁一如
品析: 這里的“演史”,就是平時所說的“演義”,如《三國演義》,就是如今的說評書。說評書這一藝術(shù),始于宋,盛于明清。而明清兩代對《東周列國》、《三國》等用評書演唱的形式在民間流行,對普及歷史知識,傳授歷史經(jīng)驗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明朝末年,滿清的上層人物,李自成、張獻忠的許多將領(lǐng),其歷史知識和斗爭謀略,多半是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如抗清名將李定國,就在軍中養(yǎng)有專門說書的。
“問行伴手一烏藤”,那時說書,大概還沒有“驚堂”木,這位說書的先生問路伴行,隨手都拿著一根烏藤——既可打狗驚蛇防身,又可用于說書時比劃。
“獨坐長年對碧層”,歷史是過去,早已流逝到遙遠的地方——碧層(即碧落),說書先生獨坐無人時讀歷史,獨坐對眾時說歷史,總之是“長年對碧層”。而歷代興衰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對人們的教益是巨大的。現(xiàn)在不是常說“不要忘記過去”嗎?要“憶苦思甜”嗎,真是古已有之?!安宦犠诱勁d廢事,哪知身是太平僧?!鄙碓诟V袘?yīng)知福惜福啊!
吳征越戰(zhàn)好崢嶸,幾度春風(fēng)青草生。
側(cè)耳聽渠話來歷,眼頭千嶂陣云橫。
清?孤云權(quán)
品析: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是崢嶸險惡的,不論是吳越、秦晉還是楚漢等等。戰(zhàn)爭與和平又總是交叉進行的,如《三國演義》所說:“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則戰(zhàn)事崢嶸,合時則春風(fēng)青草。但前朝后漢,并非一般老百姓弄得明白。出家之人身居寺廟,念經(jīng)坐禪是其家常事,而對歷史的興衰,兵陣之險惡,則多不加留意。只有在節(jié)氣廟會期間,請來一位說書先生說上幾天,對歷史才發(fā)生了興趣,有了一些了解。若未過足癮,下次廟會又可以說他幾章“下回分解”,這樣,對歷史、對戰(zhàn)爭的脈絡(luò)也就清晰多了。對這種種“來歷”聽了以后感覺如何呢?“眼頭千嶂陣云橫”——行路難啊!太平來之不易啊!
贈 歌 者(一首)
三撥琵琶唱渭城,喉音嘹亮遏云行。
如何解奏無生曲,佛祖從教努眼睛。
清?百癡行元
品析: 唐代王維那首“渭城曲”之詩一出,千多年來,不知傾倒了多少人,也不知多少音樂家為之譜曲,用古琴、琵琶、笛簫等進行演唱。唐代的“渭城曲”早已失傳,據(jù)說近年來有的音樂專家已將敦煌中的古琴譜破譯出來,效果極佳。但至少宋、元、明、清前期眾多的樂譜已經(jīng)失傳,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先天缺憾,無可奈何。連儒家六經(jīng)之一的《樂經(jīng)》尚早已失傳,何況其它。
這是描寫明末清初時演唱“渭城曲”的情境。既是“三撥琵琶”,演奏和演唱者當(dāng)是同一歌女。“喉聲嘹亮遏云行”,唱得有“遏云行”這樣的效果,應(yīng)是當(dāng)年新鳳霞、常香玉、郭蘭英一流,決非如今經(jīng)“包裝”而成“名”的那些歌星可比。
這位禪師一邊在欣賞、一面忍不住表現(xiàn)出自己的職業(yè)習(xí)慣,要“點化”那位歌女,“如何解奏無聲曲,佛祖從教努眼睛”。下層歌女命運是辛酸的,禪師心里是慈悲的?!盁o生曲”,無譜無調(diào)無韻,只有在空門的修行中才能領(lǐng)會。一但領(lǐng)會了,佛祖都會另眼相看,何況他人。
贈 裁 縫(二首)
鄱水一條生白練,廬山半幅舊青蘿。
李生提我袈裟角,補得昆侖不欠多。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前面贈歌女,這里贈裁縫,后面還有贈漆匠、鋸匠、鞋匠、鐵匠的。從這些詩偈可以看到,真正的禪師是與社會生活打成一片的,他們并沒有高高在上,坐在寺廟的方丈中受人膜拜,也沒有遁入深山回避人世,而是對民眾充滿了情感,不然哪里會留給我們這樣的詩,并堂而皇之地被收入神圣的大藏經(jīng)中。
這是中峰明本禪師隱于鄱陽之時,贈李裁縫的詩,通過中峰的大手筆,謳歌了裁縫這一平常的職業(yè),也表現(xiàn)出自己博大的胸懷?!佰端粭l生白練”,裁縫手中之線如鄱江之水;“廬山半幅舊青蘿”,裁縫案子上的布料,如“半幅”廬山之景。
這位李裁縫為中峰禪師做好袈裟,讓他試穿時,“李生提我袈裟角,補得昆侖不欠多”,這是什么樣的一種氣魄!禪師認為,肉身與法身同在,而法身則是涵蓋宇宙的,一角袈裟也比昆侖山大多了。莊子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以泰山為小”也正是這層意思。
手攜刀尺走諸方,線去針來日日忙。
量盡別人長與短,自家長短幾曾量。
元?石屋清珙
品析: 這位裁縫師傅沒有坐店營業(yè),而是走村串戶的游方裁縫。天干餓不死手藝人,這是古代中國留下的至理名言。在今天,有一技之長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不是仍然吃香嗎?
作為—個縫紉裁剪師,當(dāng)然成天就與刀尺針線打交道,并且“量盡別人長與短”,對自己呢?對不起了,沒量過。清珙禪師這里借韻裁縫,對社會中的那些“是非婆”作了一番辛辣的嘲諷。
贈 漆 匠(一首)
里面盡情灰得了,外頭方始好揩磨。
雖然本有靈光在,也要功夫發(fā)用他。
元?石屋清珙
品析: 這位石屋清珙禪師煞是有趣,詠裁縫,這里又詠漆匠,下面還詠刀鑷,看來對生活,對工藝十分熟悉。木傢俱做好以后,一般略為寬裕之家,都要在外面漆上一層土漆。上漆之前,必須先把像俱用砂紙打磨,有縫隙或節(jié)孔時,還須抹上膏灰,加以打磨,最后才上漆。“里面盡情灰得了,外頭方始好揩磨”,十分形象、恢諧地介紹了上漆的操作過程。漆作為一種家俱涂料,其性質(zhì)是美觀、防潮。美就美在其光亮上。好的漆工漆出的像俱可以當(dāng)鏡子照人?!半m然本有靈光在,也要功夫發(fā)用他”,是的,如果漆匠手藝不好,或功夫沒有用到家,再好的漆,也不會顯示出它本具有的那個“靈光”。
在這里,石屋禪師借詠漆匠,從另—個話題說明了“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的生活真理。
贈 刀 鑷 匠(一首)
剃了又長長又剃,一年幾度遠煩過。
大夫只管來求福,我福如何有幾多?
元?石屋清珙
品析: 出了家,當(dāng)了和尚,那頭上就必須“寸草不生”,每月一次的頭是必須剃的,不然就不“妙相莊嚴”了。
為出家人剃頭,對寺外的剃頭匠來說是“求?!?。但石屋禪師詼諧地說:我自己尚沒有多少福,又會給你帶來什么福呢!
贈 鋸 匠
拽去推來妙意同,作家相見密施功。
通身手眼能回互,盡在當(dāng)陽一線中。
明?無趣如空
品析: 如空禪師與其在詠鋸匠,不如說借鋸木頭這一勞動過程,生動形象地道出了禪宗,特別是曹洞宗的習(xí)禪三昧。
“拽去推來妙意同”,鋸木頭,特別是改大鋸,不論是進鋸還是退鋸,功用都是一樣的,大段木頭,就在這“拽去推來”的過程中一分為二了。禪宗參禪也是如此,就是要把人“拽去推來”。用心參嗎?錯!不用心參嗎?也錯!
有念頭嗎?錯!沒有念頭嗎!也錯!總之使參學(xué)的人進退為難,不知所措?!白骷蚁嘁娒苁┕Α?,那些過來的禪師們彼此相見,機鋒棒喝,你來我往,也如拉大鋸一樣“拽去推來”,外人全不知他們鬧了些什么?真有點“密施功”的感覺?!巴ㄉ硎盅勰芑鼗ァ?,拉鋸是一回一互,參禪也是一回一互,這是曹洞宗的家法,就是要人在空有之間、迷悟之間、念頭起滅之間,用“回互”的方法來把握,來磨煉。
“盡在當(dāng)陽一線中”,鋸木頭全靠墨線,“掌墨師”是木匠中地位最高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工程師。而參禪“回互”,也有那“當(dāng)陽一線”,就是上面所說的那種種“之間”,沒有這“當(dāng)陽一線”,都成死人了,還參什么禪!
贈 鞋 匠(一首)
出格功夫眾所推,笑他時輩亂針錐。
腳頭腳底通霄路,明月清風(fēng)步步隨。
??潛書記
品析: 這位潛書記,不知是宋以來哪個寺廟里的“書記”僧,專管對寺廟大事的記錄,可不是今天的書記職位。雖是一位“書記”,既非長老,也非首座,但這首詠“腳”的詩偈卻寫得極好。
“出格功夫眾所推,笑他時輩亂針錐。”因是贈鞋匠的,所以這個“功夫”當(dāng)然指制鞋的手藝了。這位潛書記有制鞋的“出格功夫”,所以敢嘲笑天下的鞋匠都是在那幾“亂針錐”——胡亂地做得成什么好鞋!
“腳頭腳底通霄路”,這是一雙什么鞋呢?穿上了居然可以直通云霄之路,原來這雙“鞋”是他娘生他下來以前就有了的,也算是今生老娘為我制的,足可以穿一百年。這兩雙不分家的“鞋”,不是凡品,不是鞋匠能做出來的,你看多爽,不僅“通霄”,而且“明月清風(fēng)步步隨”——差一點就一步一朵蓮花了。
這位潛書記的確不凡,這首贈鞋匠的詩偈也的確不多見,虧他能詠得這么好!
贈 鑄 鐘 匠
野店小橋外,黃昏欲雪時。
一聲誰側(cè)耳,千古喚愚癡。
宋?應(yīng)庵曇華
品析: 這首贈鑄鐘匠的詩,倒沒有去介紹鑄鐘的過程,也不知是銅鐘還是鐵鐘,總之是鐘?!肮锰K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翻開唐宋詩集,對鐘的詠唱隨處可見,而鐘聲也不知怎的,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和感覺。
在中國,鐘總是與寺廟有不解之緣,朝廷也有“景陽鐘”,一敲全北京城都聽得見,但那太高太遠了,只與朝臣們有關(guān),與老百姓無緣。而寺廟之鐘則不同,如燈塔,如航標一樣,提醒、敲打和規(guī)范著信眾的修行?!鞍胍圭娐?,喚醒夢中之夢”,是的,鐘聲如同一個無形的過濾器,可以濾掉不少精神中的雜質(zhì),并給人們一種空靈和悠遠的啟示。
“一聲誰側(cè)耳,千古喚癡愚?!闭媸枪沤裢邪?在大都市的人是這樣,“野店小橋外”也是這樣,“姑蘇城外”是這樣,終南山中也是這樣。但人們心中還有一架鐘,是否能知道呢?是否能敲響呢?
送 僧 省 親
衲衣?lián)Q得彩衣斑,佛國宣傳及第還。
母問子供何職事? 空王殿上翰林官。
宋?藏叟善珍
品析: 出家原知萬事空,在修行中,關(guān)鍵就是要斬斷塵緣,塵緣越少,妄念也就難以攀附。所以出家為僧極注重這層關(guān)系,怎樣處理呢?有的出家以后“六親不認”,回絕了一切親朋故舊,潛心修行,一心不亂。有的則不然,親朋故友交之如故,對父母也常年探省,仍然是修行有成。所以不能片面地看誰對誰不對。用六祖大師的話來說:
恩則孝養(yǎng)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能打破常戒持心戎,于“污泥定生紅蓮”。所以出家人探省父母,乃人倫大事,無可非議。總之這一切都是佛法,就看各人因緣而行了。
這位善珍禪師送僧歸省,語言幽默,場面光鮮?!榜囊?lián)Q得彩衣斑”,把粗糙的麻布僧裝換成了絲綢僧裝——是要有一副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給父母鄉(xiāng)親吧o“佛國宣傳及第還?!?br>在叢林禪堂里,以前常掛有這樣的匾額和詩牌:
十方同聚會,個個學(xué)無為。
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
出家人“心空及第”,可不是舉人進士,而是成佛作祖。所以唐代就流行“選官不如選佛”的說法?!靶目占暗凇绷耍菂擦种械拇笙彩?。如今說某人“破參”了,其傳播速度可能超過電視廣告——許多居士們是不多看電視的,真的是“佛國宣傳及第還”。
“母問子供何職務(wù)”,既然“心空及第”了,作母親的也很榮耀,感到兒子有出息,但你擔(dān)任的是什么“職務(wù)”呢,是科、處、局、廳的哪一級呢?這太小了,我擔(dān)任的是“空王殿上翰林官”,如李白、蘇東坡一樣,翰林院的,多帥!而且是在釋迦佛那個“空王殿”里值勤啊!
送 僧 省 親
白頭八十雙親在,日望南方應(yīng)斷腸。
一見掀眉呈舊面,莫言無物獻尊堂。
宋?虛堂智愚
品析:這首送僧歸省的詩,就沒有上一首灑脫,而且深情得多。虛堂智愚禪師是宋末著名禪師,應(yīng)無此“兒女態(tài)”,何出如此手筆呢?其實這是“反其道而行之”。
八十歲的雙親都在,他們經(jīng)常南望出家為僧久久不歸的兒子,的確令人“斷腸”啊!這次你回家省親,一定要“掀眉”——顯得喜氣揚揚地與父母歡聚。不要認為出家人身無長物,咱們可是有著世間最尊貴的道,可以獻“尊堂”的啊!
送 僧 省 親
空花要覓生時蒂,陽焰須尋起處波。
不是出家恩愛重,夢魂偏在故鄉(xiāng)多。
明?楚石梵琦
品析: 這也是一首送僧省親的詩,含蓄深沉,耐人尋味?!翱栈ā?,“陽焰”均是可望而不可即之物,卻是修行中令人欣喜的境象?!翱栈ā遍_前,其萼蒂在哪兒呢?“陽焰”動時,火源又在哪兒呢?人們的“本命元神”又到底是什么呢?“不是出家恩愛重”——不是出家人重世俗人情,而葉落歸根,佛教重因嘛,人生常情嘛,理所當(dāng)然嘛,“夢魂偏在故鄉(xiāng)多”。該詩對修行有秘旨之用,留心!
贈 真 凈
諸葛昔年稱隱者,茅廬三顧出山來。
松花若也沾春力,根在深巖也著開。
宋?景福法順
品析: 中國禪師的名字真不好掌握,如這位真凈禪師,法名叫克文。因其住南京寶峰禪院,又稱寶峰,或?qū)毞蹇宋?。王安石對他非常尊敬,奏請宋神宗賜他“真凈禪師”的稱號,故又稱真凈,或真凈克文。他還有個自號叫云庵呢!古人寫書簡練,故常簡稱為寶峰文,或真凈文。但碑記或頌文用全稱時,就叫“寶峰克文云庵真凈禪師”,多麻煩。當(dāng)然這比皇上皇后們那幾十百把字的尊號、謚號又簡單多了。
這位景福法順,是蘇轍參禪的老師,也是四川的老鄉(xiāng)。他也有上藍順、香城順等稱謂,是其住持不同寺廟時的簡稱。在這里,把禪師們的法名、寺廟、敕封、自號等作一簡單的介紹,不然面對著上千的、不同時代、不同稱謂的禪師,真不知趙錢孫李了。
真凈禪師與景福順禪師是同門師兄,均是黃龍慧南禪師的入室弟。但是并不因他們同為高僧就一模一樣,他們之間命運是迥異的。景福順一生只與僻鄉(xiāng)小寺有緣,窮得丁當(dāng)響,而真凈禪師一生與名山大寺有緣,王安石把其南京的公館都送給他作寺廟,皇上又親加封賜,真是“貴”氣逼人。但景福順命窮心不窮,真凈命貴心不驕,他們都有一顆平等平靜的心,“富貴于我如浮云”,其品格之高尚,足以為人楷模,心志之高遠,足以令人仰慕,這一首詩,是他們道友間的酬酢,可見其知心之交。
真凈克文顯達了,不是他愿意顯達,一位禪師,對此是看得很淡的。“諸葛昔年稱隱者,茅廬三顧出山來”。如諸葛亮一樣,不是因劉皇叔三顧這段因緣,還不是在隆中當(dāng)他的隱者,以了其“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的節(jié)操。真凈禪師也是如此,不遇王安石、宋神宗,也不會顯達于世的。
“松花若也沾春力,根在深巖也著開?!睍r節(jié)因緣是如此的重要,若是沾了春天的光,那生在巖石深處的松根,也會開花的。這里是景福順禪師自卑,而怨天道不公嗎?是譏諷真凈克文憑運氣而顯赫嗎?“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是《紅樓夢》中薛寶釵的心理,而決非高僧們的心理。能開松花的必須有松根,根植于“深巖”中的松樹,才經(jīng)得起大風(fēng)大雨,才可能千秋傲立?!耙Фㄉ礁环潘伞?,這是松樹的風(fēng)格和情操。“歲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這是孔夫子對松柏的贊嘆。是山巖的松,就經(jīng)得起春夏秋冬、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這里景福順禪師以松自喻,從反面表達了“君子固窮”的高尚情操。
寄 佛 印
粗沙施佛佛欣受,怪石供僧僧不嫌。
空手持來還要否? 更無一物可增添。
宋?蘇轍
品析: 蘇氏三父子,文名振于天下,均愛與僧道交游。蘇東坡既嫌于新舊兩黨,屢遭貶遷,其弟子由亦受其累,數(shù)十年不得志。好在他們于佛道二教浸潤已久,足以定其心,娛其志。東坡與佛印了元禪師交往極深,其故事膾炙人口,而其弟子由之事反為其所掩。這里介紹蘇轍與佛印酬答往來的一首詩,以供讀者欣賞。
蘇東坡與禪師們愛以機鋒入詩,往來嘲謔,以增加生活和精神趣味。其弟蘇轍也是如此。你看“粗沙供佛佛欣受,怪石供僧僧不嫌”,佛是沒有貪心的,萬物平等,沙石與珍寶沒有兩樣。作為佛弟子的僧人當(dāng)然也應(yīng)如此,只要有此誠心,何須費事呢!
“空手持來還要否?更無一物可增添?!狈鸾讨v空,證了空性,就是寶中之寶?!翱帐殖謥怼保案鼰o一物”,這是蘇轍向佛印禪師表達自己修持的境界,同時反詰佛印禪師,看其反應(yīng)。堂而皇之,又暗寓機鋒,佛印禪師有何反映呢?且看下面佛印禪師所作的回答。
答 子 由
空手持來放下難,三賢十圣聚頭看。
個般供養(yǎng)能歆饗,木馬泥牛亦喜歡。
宋?佛印了元
品析: 對于蘇轍的那首詩,要找出其中的破綻是不容易的。他“空空如也”,使你無下手之處??煞鹩‘吘故且恢U師,是過來的人,他玩禪如蘇氏兄弟玩詩,一下就找到了下手之處。
唐代嚴陽尊者見趙州從諗禪師時說:“一物不將來時如何?”,正如蘇轍所說的:“空手持來”,“更無一物”。但趙州怎樣回答的呢?趙州說:“放下箸”——把你那個“空”放在一邊去吧。嚴陽尊者不明白,說:“既然一物不持,什么都沒有,您老要我放下個什么?”趙州說:“原來你還放不下,既放不下這個空,那你就把這個空背起走!”嚴陽尊者于此恍然大悟。
“空手持來放下難”,佛印禪師一針見血。修行中最大的病,最頑固的病就是放不下這個“空”,因為見了“空”,一般人都認為到頭了,躲在“空”里當(dāng)“祖師”了。殊不知這是大病,有那個“空”,恰恰證明你根本沒有悟到空,還是“有”啊!所以是“放下難”。
“三賢十圣聚頭看”,能否把“空”放下,可是見道與否的根本關(guān)口,在這里,文殊、普賢、觀音這三大士和十方諸佛都聚集在這里“會診”,看你能否過關(guān)。
“個般供養(yǎng)能歆饗,木馬泥牛亦喜歡?!比绻馨选翱铡狈畔拢眠@樣的境界和感受與我交往,作為“供養(yǎng)”,我當(dāng)然欣然享用。不僅我為之歡喜,就是泥牛木馬,那有生命、無生命的一切,三千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會為之歡喜的——多了一位佛,豈不是十方同慶的大事嗎!
虧得這些老禪師們,許多士大夫們,不論其得意之時或失意之時,都能在他們身上了解“向上”之事,從而極大地提高了修養(yǎng)和境界,使其在進退兩難、危機四伏的仕途中覓得一方凈土供其安身立命。禪,就是有如此微妙的作用和力量。
寄 臥 云 庵
黃金園里馬交馳,徑寸多成案劍疑。
月曬梅花千樹云,臥云一枕夢回時。
宋?虛庵實
品析: 臥云,即臥云曉瑩禪師,是大慧宗杲禪師弟子。南宋紹興十一年(1142),秦檜與金人議和,下岳飛于獄,又撤韓世忠等一批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的兵權(quán)。當(dāng)時大慧宗杲住持經(jīng)山,徒眾兩千余人。侍郎張九成等一些朝臣都是大慧宗杲的學(xué)生。因張九成等反對與金人議和而被貶遷,大慧宗杲也被流放到湖南、廣東達十五年之久。大慧宗杲流放期間,追隨他的徒眾不少,這位曉瑩禪師便是其中之一。在廣東時,記載了大慧禪師口述的宋代叢林若干逸事,名為《羅湖野錄》,晚年居豐城感山臥云庵,又著《臥云紀談》,均為研究宋代禪宗的重要資料。
這首詩偈,就是虛庵實禪師對曉瑩禪師的贊頌?!包S金園里馬交馳”,在禪師之中,往來之交全是在大道中行,人們常對此有“敢叫大地作黃金”之嘆。禪師們個個都是“龍馬精神”,所以曉瑩禪師著作所載的故事逸聞,真是“黃金園里馬交馳”。
但禪宗公案,往往對局外人來講是一部天書,對某些參禪多年的人來說,也未必能全局貫通,令人生疑之處甚多,有時甚至句句可疑,“徑寸多成案劍疑”——頭腦理智這把寶劍,欲運行在那一行行、一字字書卷的“徑寸”之中,難免有千斤之重,施展不開。
“月曬梅花千樹云,臥云一枕夢回時。”這朦朦朧朧,如夢如畫的詩句,真是沁入心腑。曉瑩禪師的這兩部著作,如月光沐浴下的梅花——其所介紹的禪師不個個如幽香襲人的梅花嗎?千樹萬樹,如霧如云。而曉瑩禪師自己,如今高臥在感山臥云庵內(nèi),那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一生,也如夢入幻,全都記載在這兩部著作之中。
贈 行 者
了身不若了心休,了得心時心不愁。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
宋?應(yīng)庵曇華
品析: 現(xiàn)代人的身心疾病越來越多,若說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是如此的“先進發(fā)達”,但經(jīng)常對許多病束手無策。這是擺在人類面前的永恒話題,誰不愿身體健康長壽呢?誰不愿心理平和安寧呢?誰又不愿自己的智慧超人,老不癡呆呢?唐宋以來,中國身心之辯,修身修心之辯就激烈得很,應(yīng)以什么為主呢?總的來說,身體差當(dāng)然應(yīng)該養(yǎng)身;心理狀態(tài)不佳,或智慧知識不足時就當(dāng)然應(yīng)該養(yǎng)心。但佛教認為,最根本的還是“了心”——明心見性,這樣才能一了百了。有些“了身”的,如修成神仙,千年不死,萬年不壞,若沒有 “了心”,那也不過是“守尸鬼”而已,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五燈會元”中的“七佛偈”都有極好的說明,如其第四拘留孫佛偈云:
見佛無實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幻。
了得身心本來空,斯人與佛何殊別?
“若也身心俱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身心俱了,可是佛了,還說什么神仙,還說什么封侯呢?
贈 祥 禪 人
濁港江頭送別時,碧云秋水淡依依。
莫嫌老拙疏慵甚,他日重來叩竹扉。
宋?應(yīng)庵曇華
品析:這首送贈祥禪人的詩,真是給人一種“淡依依”的感受。應(yīng)庵禪師住持寧波天童寺,當(dāng)時寧波可是“國際貿(mào)易”的大都市,國內(nèi)海外商帆如林,繁華似錦,當(dāng)時又沒有“衛(wèi)生城市”的創(chuàng)建宣傳與督查活動,使偌大一個寧波港都變“濁”了。往往在詩中一個字,都可以反映出當(dāng)時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狀況。史學(xué)家們引詩證史早已成風(fēng),這里也算是隨興而發(fā)了。
應(yīng)庵禪師在寧波碼頭旁送別方外道友,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碧云秋水淡依依”,感情雖是平淡,但“碧云秋水”,并非如“江南春草”那樣給人一種欣欣的朝氣感受,總使人有一種惆悵感。
這也難怪,“莫嫌老拙疏慵甚”,人老了嘛,平時也懶得走動,也是待客不周,千萬予以諒解吧。但“來而不往非禮也”,作為道友,道情重于人情,我肯定會回訪的,“他日重來叩竹扉”,老了,朋友間多往來是很有益的,我一定會去看你,去叩你的竹扉,也歡迎你常來叩我的竹扉?!皬慕袢粼S閑乘月,荊杖不時夜叩門”,在陸游的詩中,這個“叩門”是多么愜意的啊!
寄烏龍長老
雪帶煙云冷不開,相思無復(fù)上高臺。
江山?jīng)r是數(shù)千里,只聽嘉聲動地來。
宋?雪竇重顯
品析: 北宋中后期,叢林密布,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不論州縣,也不論溪山,總是有僧有廟。這位“烏龍長老”,不知“烏龍”是山名、是寺名、或是人名,總之查閱不出,總之大概是雪竇重顯上一輩的禪師。
“雪帶煙云冷不開”,三九嚴寒,下了幾天的雪,但仍未放晴,天空中仍是煙云密布,給人一種壓抑、封閉的感受。朋友間天各一方,雖是出家之一,而且是宗門的領(lǐng)袖人物,仍免不了彼此思念之情,很想作登高之一望,無奈人老,加之天寒地凍,真是“相思無復(fù)上高臺”。
“江山?jīng)r是數(shù)千里”,這位烏龍長老,不知在蜀,還是在秦晉,方才與明州——今寧波奉化有數(shù)千里之遙。不過路途雖遠,卻阻隔不了烏龍長老的清譽。這位烏龍長老大概禪風(fēng)高卓,門庭廣大,教化有方,以至“只聽嘉聲動地來”,四面八方都傳頌著烏龍長老的“嘉聲”,沒有現(xiàn)代的傳播媒介,也沒有行政命令或嘉獎,要在民眾中被傳為口碑,的確在今天是罕見罕聞的。
寄奐天章并諸名勝
石床煙裊瓦爐香,千圣頭邊較短長。
兩口果然無一舌,莫將消息到諸方。
明?南石文琇
品析: 如今在大都市里過厭了的人,那些在商海里沉浮感到十分勞累的人,不說進入深山老林,面對碧波清潭,哪怕是在城中的寺廟里,看見那“石床煙裊”和“瓦爐香”的境象,心里都會有一種舒適寧靜和陶然的感受。但如魯迅先生在描寫“九斤老太”發(fā)牢騷時,那些隔河觀景的城里文士們怎么知道山鄉(xiāng)并非世外桃源,而且仍有煩惱呢?
寺廟里也未必清靜,寺廟里的麻煩也多,最麻煩的莫過于“千圣頭邊較短長”了。禪師們開堂說法,不留情面,往往要“貶剝諸方”,對古今的老和尚品頭論腳,甚至呵佛罵祖。這怎么得了,不是天下大亂了嗎?未必,這些禪師常常賴帳,說了罵了許多年,結(jié)果最后說,我連舌頭都沒有,啞巴一個,怎么會如你們所說的那樣,成天胡言亂語呢?“兩口果然無一舌”,賴得千干凈凈,而且彼此同賴,“兩口”嘛。但這是叢林老和尚的秘密,千萬不要泄露出去,更不要向那些未入門的“假冒偽劣”們透露,一定要“莫將消息到諸方”!

初到慈溪慧照庵寄張無忌
世辯不妨無骨舌,好山難絆自由身。
從他折腳鐺兒笑,且欲南來識鳳麟。
宋?慧洪覺范
品析: 慧洪覺范是著名的黃龍派寶峰真凈克文禪師的弟子。儒雅風(fēng)流,文才極高,著有《林間錄》三卷,膾炙人口,也因之招謗不少。他詩文極佳,本書中也引錄了一些。
作為出家人,他的詩文卻極“綺麗”,如“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等,被王安石之女看后,斥之為“浪子和尚”。其實也太冤枉他了,宋人以艷詩入禪已成風(fēng)氣,慧洪禪師也沒有破戒犯律,為什么有的艷詩是“悟道”佳品,而慧洪的反成了“浪子和尚”呢?同樣的,黃庭堅在見晦堂祖心禪師前,詩詞文章也極為艷麗,后來晦堂禪師不客氣地批評他:“艷詞芳句,蠱淫人心,以后要遭報應(yīng)的?!秉S庭堅接受了批評,以后再不作那類“靡靡之音”的詩文了。
慧洪還有贈一老尼姑詩:
贈 老 尼
未肯題紅葉,終期老翠微。
余今倦行役,投杖夢煙扉。
不知是“舊情”未了,還是自嘆日暮,這位才子禪師,真不知應(yīng)如何評價。不過比較近代詩僧蘇曼殊,想未必遜之半籌。
張無盡是宋徽宗時的重臣,曾一度為相,平生好禪,自號“無盡居士”,入禪比王安石、蘇東坡、黃庭堅還深,幾乎成了在家的“職業(yè)居士”了?;酆榕c他同屬黃龍禪派,輩分上還高出一代,當(dāng)然年歲上,張商英要長近三十歲。
“世辯不妨無舌骨”,慧洪當(dāng)年年輕氣盛,張商英則無論詩文和禪境都是高手,但慧洪也不假謙遜了。人的氣節(jié)不可無骨,舌頭上長了骨,又怎么能說呢?里面意味深長。只要有這個無骨的舌頭,就可以是是非非,空空有有,辯才無礙。
“好山難絆自由身”,好山好水是人們留戀難舍之處,但因之而束縛了自由就不行。這里,可能張商英建議他去一處名勝寺廟住持,但他情愿做“云水僧”,也不去當(dāng)住持。
“從他折腳鐺兒笑”——飯碗都可以不要,(鐺是用于烙餅的平底鍋,折腳鐺,也就是把鍋砸了)?!扒矣蟻碜R鳳麟”。張商英當(dāng)時不論在家人,出家人,都認為他是如鳳如麟的人物。當(dāng)時士大夫結(jié)交名僧,名僧結(jié)交士大夫已成風(fēng)氣,如真凈克文與王安石、蘇轍,蘇東坡與佛印、???、承皓、辯才、慧辯、梵臻、懷璉、契嵩等為友,其場面則廣泛得多。所以慧洪欲與張商英交,也屬常事。不要飯碗,不住寺廟,好交士大夫,做一個“孤云野鶴”似的“云水僧”,既了然且愉快,真是神仙日子啊!
寄石頭志庵主
世途巇崄鼻先酸,折腳鐺尋穩(wěn)處安。
誰見睡余閑振策,松風(fēng)吹耳夜?jié)?br>宋?慧洪覺范
品析: 這是慧洪送南岳石頭懷志禪師的詩,大概已經(jīng)栽了斤斗,與上一首那種不可一世的盛氣判若兩人,證明慧洪當(dāng)年文才雖好,禪未必了。前面是“好山難絆自由身”,飯碗都不要了。大概是幾年來飯碗無著,八方破壁,才感到世事險惡,為之“鼻酸”,不得已,也需要為“折腳鐺”尋一個安穩(wěn)之處,真是飯碗不可不要啊!
“誰見睡余閑振策”,慧洪畢竟是個才子,雖遭不遇,但志氣難墜,雖談不上東山再起——他一輩子也未得意過。雖然閑著沒事——“睡余”,還念念不望“振策”,揮動“馬鞭”,在叢林里干一番事業(yè)。可還是心中拿不穩(wěn),“松風(fēng)吹耳濤聲寒”,在深山的草庵里,十里松風(fēng)如濤。但這松濤聲并未給他帶來出世的欣悅感,而是陣陣寒意。
天 目 和 尚
翁翁八十再生牙,爛嚼虛空吐出渣。
撒向玲瓏巖畔樹,枝枝葉葉是曇華。
宋?希叟紹曇
品析: 天目文禮禪師是希叟紹曇的師叔,加之年老,故尊稱為翁翁。這是八十周歲時的賀詩,并且賀得極佳。天目文禮禪師在當(dāng)時是高壽的,八十四歲圓寂。看來“齒落再生”并非是長壽之兆,不然為什么僅四年后就圓寂了呢?八十重新生牙,并且“爛嚼虛空吐出渣”,虛空能嚼爛,并且還有渣嗎?真令人深思?!叭鱿蛄岘噹r畔樹,枝枝葉葉是曇華”,“玲瓏巖”子虛烏有,有如《紅樓夢》中的“青梗峰”,而這虛空之渣隨其所撒,而遍生曇花。真是妙不可言。
可這就成了對天目文禮禪師的讖語,不言而中。“曇花一現(xiàn)”嘛,若是蓮花多好!不然老翁翁或可多活些年歲。不過希叟禪師語出有因,他的確明白這一切都如“曇花”啊!
辭宣讓王請
數(shù)椽茅屋萬株松,蒲團高臥海日紅。
不是賢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
元?資圣祖銘
品析: 祖銘禪師在元代也是著名高僧,在浙江多次住持大寺。蒙古宣讓王仰其德,禮請他到王府,卻被他婉言謝絕。
“數(shù)椽茅屋萬株松,蒲團高臥海日紅?!边@是他住持普陀時的情境,這已經(jīng)夠美了,何須再入紅塵呢?“不是賢王招不起,山人只合住山中”,在權(quán)貴面前如此清高嗎?不,這只是禪師的本分事。
酬李仲思宰相(二首)
晴云萬疊裹群山,巖瀑千尋落樹間。
定里驚聞玉駕至,只應(yīng)來奪老僧閑。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元代蒙古貴族尊崇喇嘛教,對漢地佛教不甚重視,但對那些修行高卓的僧人,卻仍然表示尊敬。中峰明本禪師是元代不多的高僧之一,在雁蕩山苦參高峰原妙禪師得悟,后隱于湖海,晚居天目山。元仁宗聞其名,累詔不赴,仍賜其紫衣、名號,圓寂時賜號為“普應(yīng)國師”。
元代對漢民族防范特嚴,漢人為宰相者寥若晨星,而這位李仲思即其中之一,他景仰中峰明本禪師,折節(jié)相交,情誼篤厚。這首詩,就是他到天目山訪中峰禪師時,中峰禪師送他的。
浙中山水之勝,古人題詠極多,天目山也是勝地之一?!扒缭迫f疊裹群山”,這位李仲思宰相,與中峰相當(dāng)有緣,來時不陰不雨,而是晴云萬疊,云海泛波,群峰如島。拾徑而上,“巖瀑千尋落樹間”,瀑布壯景,以雨季為勝,可能前幾天的好雨,把天目山的溪澗灌得充沛,以至有“巖瀑千尋”的絕景。
中峰明本禪師一變唐宋禪宗“不離世間”的傳統(tǒng),因那時禪宗多八股、教條化了。為振興禪宗,他步入深山苦修,畢生不下山,不入市集,故其禪風(fēng)轟動天下。
“定里驚聞玉駕至”,中峰禪師二八時中,腳不履地,肘不至席,不行不臥,全是坐禪,禪定功夫是宋代以來少見的。宰相大人來訪,自然驚動州縣,波及深山,這一下,中峰禪師也只好離座相迎,嘴里難免要嘀咕幾句,“只應(yīng)來奪老僧閑”。
貴人來訪,對一般人求之不得。但對.那些求之不得的人,貴人卻偏偏不去拜訪。而不愿見貴人的,貴人反而稀奇,居然折節(jié)來訪,世間真是奇怪。不過能像中峰明本這樣杰出的大師,數(shù)十年不入市集,不下山的高人,舉世罕見,皇上都求之不得,能讓宰相相見,也是宰相之福了。
歸鞭未舉且婆娑,平地須知險處多。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巖穴老頭陀。
元?中峰明本
品析: 這位李仲思宰相,在天目山與中峰禪師盤桓了兩天,要下山了?!皻w鞭未舉且婆娑”,在“歸鞭未舉”,尚未離開之前,老和尚且再與你啰嗦幾句?!捌降仨氈U處多”,世情險惡啊!越是順利之時越要小心。
元代一期疆域廣大,民族眾多,民族矛盾尖銳激烈。在蒙古貴族內(nèi)部、乃至宮廷內(nèi)部,仍然明暗矛盾交織。漢人在朝,那怕官至相位,其地位仍然可憐,極不穩(wěn)固。所以這里中峰禪師諄諄囑咐這位宰相,回到朝中千萬小心謹慎。一般人只知不平之處險處多,知則慎,慎則無礙。對于“平地”認為就太平無事了,—掉以輕心,反而易栽斤頭,這真是生活中的辯證法。
“休把世情名字相,累他巖穴老頭陀?!彪m然在山上盤桓了幾天,中峰禪師仍不失高僧之舉,一再嚴誡這位宰相,不要用世間的名利來相累,不要在社會上、朝廷中去吹捧、包裝我這個老和尚,不要用什么大德、大師、高僧、國師、羅漢、活佛等名稱來煩我,我只不過是被世人遺忘了的,在巖洞里過日子的老頭陀而已。從這里,可見中峰禪師修行之嚴,真的做到了一絲不茍啊!
答八山居士
太極玄關(guān)寶鏡臺,三家活計總塵埃。
道人別有安身處,不打三家路上來。
明?玉芝法聚
品析: 這位“八山居士”,是三教通人,儒釋道都去趕上一水。這也難怪,三教同源嘛。太極是《周易》的最高境界,《周易》為儒家六經(jīng)之首;“玄關(guān)”是道教丹道的命脈,大周天、小周天都必須逆“玄關(guān)”而上,方能周流。寶鏡臺即明鏡臺,六祖慧能,神秀均以之喻心而明心見性。三教高妙之處,這位“八山居士”全懂,不愧號稱“八山”。但真正的禪師并不以此為然,“三家活計總塵?!?。莊子說:“陳垢糠秕,皆可陶鑄堯舜?!笔^希遷說:“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卑讶探?jīng)典背得爛熟,那怕如法修行,如果不通“向上一路”,未過“明心見性”一關(guān),這種種“活計”都屬塵埃。
“道人別有安身處”,真正修道得道的人,是“別有安身處”的,這個“安身處”在哪兒呢?趙州說:“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不停留。”船子和尚說:“直須藏身之處莫蹤跡,無蹤跡處莫藏身?!贝让鞫U師說:“無佛處成佛?!弊鎺焸兪莿e具心眼不同凡響,“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是馬克思的名言。禪宗也是如此,“不打三家路上來”,自己就應(yīng)像自己啊!
3 游訪
訪 俞 秀 才
萬疊云山未得歸,寂寥心許老盧知。
江城雨雪書名紙,不謁鴻儒更謁誰?
宋?雪竇重顯
品析: 這位俞秀才,是位科場失意之人,不說進士,連舉人也未掏到一個。但從他與雪竇重顯禪師的交往來看,算是一個懷才不遇之人。雪竇禪師名重當(dāng)時,虛心去造訪一個窮秀才,并有如此贊譽之辭,可以看到這位秀才也是一位值得另眼相看的高人。
“萬疊云山未得歸”,雪竇重顯禪師放下那雪竇山的“萬疊云山”,去拜訪一個居士,這位居士是什么樣的人呢?“寂寥心許老盧知”,老盧即六祖慧能,俗家姓盧,后世禪師多愛以“老盧”稱之。以雪竇禪師之禪境才華,居然沒有知己之人,常常是孤懷“寂寥”,能對他有所理解的,就只有這位六祖一樣的秀才居士了。從這句詩中可以看到,這位俞秀才當(dāng)是禪宗的通家里手,不然雪竇禪師何出此語呢?
“江城雨雪書名紙,不謁鴻儒更謁誰?”劉禹錫那篇《陋室銘》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是士大夫們愛借以自喻的貼金,但夠得上“鴻儒”的有幾人?江城不知指何地,在嚴冬雨雪交加之時,雪竇禪師用名貴之紙寫下了這首詩,不送別人,只送給這位“鴻儒”——窮秀才,足可見其高尚的品德。
過東坡影堂
力將正說排邪說,夢到黃州與惠州。
竹屋數(shù)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東流。
宋?大慧宗杲
品析: 東坡宦游不得意,累遭貶遷,去世那一年才從海南島被新即位的宋徽宗“赦還”。路過鎮(zhèn)江金山寺時,其好友、著名畫家李公麟為東坡畫了一幅像,蘇東坡面對自己的畫像感慨萬千,在畫像上題了這么幾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題了這首詩后僅一個月,東坡就去世了。
大慧宗杲禪師與蘇東坡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因反對秦檜被流放到湖南廣東達十五年之久。在宋代,只要不懷私利私見,對蘇東坡誰不尊仰,大慧宗杲以不世之才,用這首詩表達了他對蘇東坡的同情和尊敬。
“力將正說排邪說,夢到黃州與惠州?!碧K東坡并非北宋變法期間新舊兩黨中的一派,他看到了新舊兩黨的“政見”各有弊病,不怕打擊排擠,敢于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結(jié)果新舊兩黨都不見容于他,一貶再貶,從湖北、黃州貶到廣東惠州,再貶到“化外”之地的海南島的儋州、瓊州。
“竹屋數(shù)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東流?!碧K東坡的這幅畫像,當(dāng)時被供在金山寺內(nèi)的一小竹屋里,形象蒼老憔悴。此時的大慧宗杲禪師也早非英年,亦垂暮而衰。但蘇東坡的名聲在他去世之后,日盛一日,當(dāng)年迫害他的人相繼去世,人們可以不帶私情私利的眼光來審視這位千年不遇的英才。大慧宗杲禪師與蘇東坡的心是相通的,“大江千古只東流”——蘇東坡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猶如長江的濤聲,經(jīng)古不息。蘇東坡在這首名垂千古的詞中,道出了禪的真諦。對此,大慧宗杲禪師怎不感慨欷歔呢!
過秦檜祠
路旁一對新華表,見說昔年官不小。
爭知道,冷煙疏雨埋荒草。
宋?大慧宗杲
品析: 真是冤家路狹,也是天道不公。宋朝治世能人,文如蘇東坡被埋沒一生,蓋天才氣在政治上無從施展;武如岳飛,本應(yīng)收復(fù)中原,重興宋室,卻遭不白之冤,慘死獄中。而宋朝天字一號奸臣秦檜,卻榮華富貴,善以老終,死后朝廷還為他修祠“留紀”,這真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丑聞。
不過人心自有公道,在秦檜死后,尚未被打入“另冊”之時,他那“祠堂”卻也“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不知多少年來,連子孫都蒙羞不與掃祭,何況他人,以至“冷煙疏雨埋荒草”。
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對秦檜這樣的歷史巨奸,大慧宗杲禪師也不值得指鼻指眼的去唾罵他一通。但就白描的寥寥數(shù)語,與上面謳歌蘇東坡的那首詩相比,抑揚自明。
“路旁一對新華表,見說當(dāng)年官不小。”現(xiàn)代的相聲小品,也未必有如此的酸刻?!肮俨恍 ?,“新華表”,“埋荒草”,多么有趣,多么強烈的對比啊!不知曹雪芹寫《紅樓夢》“好了歌”時,看過大慧禪師這首詩沒有?
西 湖(二首)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
宋?靈隱道濟
品析: 有的禪詩,既不說理,也不談禪,卻極有禪趣,濟公活佛的詩就有這樣的火候。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钡罎燠E于杭州城內(nèi),名聲響亮,誰人不識,再說對出家人,誰好與之講價錢呢?能載濟公游西湖,已是天大的功德了,更別說錢了。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黃昏時的西湖,正是“暖風(fēng)薰得游人醉”、“半湖煙霧是游塵”之時,并無半點“幽寂”.之處啊!可這是禪家功夫,靜中得定不為勝,動中得定方是殊。在這樣喧鬧的西湖中,也只有道濟禪師才會有這種“幽寂”之感,他留心什么呢?留心于那“一聲啼鳥”聲中,在那“山橫落照”處……
出岸桃花紅錦英,夾陽楊柳綠絲輕。
遙看白鷺窺魚處,沖破平湖一點青。
宋?靈隱道濟
品析: 真正的禪師,自然和社會是打成一片的,融為一體的。禪師心中,沒有那些榮辱得失放在心上,故與大自然的心靈交流要多一些,特別是濟公這樣的“瘋僧”。
“出岸桃花紅錦英,夾陽楊柳綠絲輕?!辈皇窃缟暇褪屈S昏,那盛艷的桃花斜插出岸,掩映在西湖中,紅錦似英。太陽也掛在新生的楊柳嫩葉中,隨之搖曳。
“遙看白鷺窺魚處;沖破平湖一點青?!比缤丶继貙懙溺R頭一樣,道濟禪師捕捉到了這一別致生動的畫面,并用詩句表達出來。人們參禪,也可以學(xué)習(xí)白鷺的這種精神,“窺魚”時極有耐心,捕魚時疾如閃電。禪,往往就是這樣被“參”透的。
披 云 臺
林底常懷老藥山,皮膚脫盡萬機閑。
有時月下披云嘯,千古風(fēng)流滿世間。
宋?慈受懷深
品析: 這是慈受懷深禪師在“披云臺”追憶唐代藥山唯儼禪師時所作的一首詩。藥山是石頭希遷和馬祖道一的弟子,是洞山良價的祖師?!捌つw脫落盡,唯有一真實”,這是他在石頭大師那里見道開悟后的真切感受。這個“皮膚落盡”,就是上面的那個“和根斫”,“不管長短榮枯枝”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到了這里,當(dāng)然就“萬機閑”了,人生宇宙,萬事萬物,任它來來去去,我只當(dāng)看客觀眾,甚至自己就是自己的看客觀眾,甚至既是演員又是觀眾。但不論是“觀”是“演”,都會處于“不動心”的狀態(tài),處于最高的智慧和自由的狀態(tài),豈不樂哉!
“有時月下披云嘯,千古風(fēng)流滿世間?!彼帋熚▋岸U師有一次夜半乘月,在山頂上披云長嘯一聲,聲傳澧陽東九十里,村民們相遞尋問,直問到藥山寺內(nèi)方知是老和尚昨夜一逞意氣。李翱為當(dāng)?shù)靥?,曾為之賦詩: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
后來,人們就在藥山禪師披云長嘯之處筑臺紀念,名字也很雅,叫“披云亭”。
藥山禪師門下雄才輩出,如道吾宗智、云巖曇成、船子德成等都是禪林宗匠,后世子孫不絕。禪宗內(nèi)各宗各派,誰又不在藥山禪師那里討教呢?其風(fēng)格節(jié)操,真是達到了“千古風(fēng)流滿世間”的境地,受之無愧啊!
登 祝 融 峰
南岳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
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視寰海如秋毫。
宋?虛堂智愚
品析: 這首詩,一句一句看去似乎平淡無味,若一氣貫通,那就氣勢不凡了。“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視寰海如秋毫”,沒有攀臨絕頂之人,是沒有這樣宏大感受的。另一方面,沒有領(lǐng)悟到禪的崇高境界,也不會產(chǎn)生這樣感受的。如今乘飛機對許多人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在萬多公尺的高空中尚沒有如此感受,登一登山,哪來如此的靈氣與豪氣呢!
岷峨華頂遠俯伏,九華五老來相朝。
上方老僧日無事,興來以手摩云霄。
宋?虛堂智愚
品析: 沒有上一首詩,這一首詩的氣韻就不得而彰。真是賣瓜的說瓜甜,誰住在哪一座山,便認為天下莫高于此山了。你看,岷山峨眉都遠遠的“俯就”,在南岳衡山的祝融峰下俯首稱臣了。而九華山、廬山(五老峰在廬山)也同樣如此,真的是“唯我獨尊”了。這與其是以山自驕還不如說是以禪自“驕”,在南宋末期的禪宗大師們中,虛堂智愚的確也算是一位高人了,平時慣受諸山長老的禮敬,身分地位在此,也該他作如此之說。
“上方老僧日無事,興來以手摩云霄?!崩畎自小拔歉甙俪?,上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之句,但百尺危樓與這祝融峰,差距就太大了。這里的老和尚閑得無事,哪天不在云霄里過活,何須去“摩”!
南岳衡山是禪宗祖庭重地。南岳懷讓祖師住持于此,馬祖道一得道于此,石頭希遷又宣化于此,歷代高僧輩出。虛堂智愚禪師作此之贊亦不為過。
在查閱《虛堂智愚語錄》時,發(fā)現(xiàn)這兩首絕句原是一首律詩,《禪宗雜毒海》不知怎的竟一分為二了。今仍循《雜毒海》的編排,就不必另說了。
漁 父
籃里無魚欠酒錢,酒家留下釣魚船。
幾回欲脫蓑衣當(dāng),又恐明朝是雨天。
西湖僧
品析: 初看這首詩描寫了一位運氣不佳的漁父,沒有釣到魚賣,吃了酒后沒有酒錢,連船都被扣下了。其實是暗喻禪宗的用功方法。唐代香嚴禪師說:“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蹦憧?,這位漁父“幾回欲脫蓑衣當(dāng),又恐明朝是雨天”。真是參禪參到進退兩難時的絕妙寫照。
宿 雪 峰 庵
雪深麇鹿無行跡,云外樵歸何處笛。
老禪騎虎不驚人,猿拾荒苔掛高石。
元?笑隱大訢
品析: 笑隱大訢禪師夜宿福州雪峰某庵,寫下了這首既清幽、又神奇的詩句。元代兵荒馬亂,福州哪里如今天這樣繁華呢?平時麋鹿出沒,今天雪大,不畏人的麋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在這夜深雪飛之時,傳來陣陣樵夫歸來的笛聲。那笛聲隱隱約約,似聞非聞,不知在天邊云外的哪一方。
庵中的老禪師騎虎踏雪而歸,彼此見慣了,我也常借虎力為足力?。」糯U師養(yǎng)虎守山門的不為少數(shù),近代亦間有所聞。
“猿拾荒苔掛高石”,山僧養(yǎng)虎的雖有,但總不如養(yǎng)猴子的多。濟公的師父靈隱慧遠禪師,就養(yǎng)有一頭白猿,并為他送終。猴子養(yǎng)了多年,乖巧甚通人性,也能做些雜活,你看它聽從主人的吩咐,在雪后把石徑上的荒苔剝下,放在路旁的石頭上。
這是多么祥和的情境,人與自然的這種畫卷,在大都市里已經(jīng)絕跡,在某些叢林里,尚可一見,如《人猿泰山》這部由生態(tài)保護主義者拍攝的情境,但對人類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近一兩個世紀里,只有在動畫片里才看得見了。
雙髻峰有懷高峰和尚
雙髻峰深古道危,不來夜半叩柴扉。
六年底事成遺恨,寂寞空山子規(guī)啼。
元?中峰明本
品析: 高峰原妙是元代著名禪師,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圓寂,六年后,中峰明本到天目山雙髻峰禮高峰故居,有感而作了這首極有情感的詩。
高峰是中峰的老師,是元代禪林中的一大怪杰。他“住龍須九年,縛柴為龕,風(fēng)穿日炙,冬夏一衲,不扇不爐,日搗松(葉)和糜延息而已”。清苦孤硬到如此程度。元滅南宋,他只身入西天目山獅子巖,“巖拔地千仞,崖石林立,師即營洞小室丈許,榜曰死關(guān)”,在深山懸崖的洞中閉“死關(guān)”,可說宋以來三百年第一人。不僅如此,他還不許任何人跟隨服侍,無鍋無碗,兩日一飱,用破砂罆煨點野菜芋頭吃上一點過日。巖洞與山下只有一長截竹梯,就是最親近的弟子也不允許上來,當(dāng)然他也不下山。這樣險峻的禪風(fēng)和清苦的生活,仍然吸引了眾多求道的人,中峰明本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并在這里見道開悟。
中峰對其師感情極深,對以往那一段清苦的日子也極為留戀,這是道情,也是人情,但非一般的人情。高峰原妙禪師的這種禪風(fēng),對明清時的禪宗影響極大。
“雙髻峰深古道?!保@個“古道”,既指高峰獅子巖那一段路程的險危,也暗喻禪宗消沉,在八股禪、文字禪、狂禪盛行的那個時代,真正的禪宗人物已寥落辰星,后繼乏人了?!安粊硪拱脒挡耢椤?,人去樓空,這里是人去洞空。六年前還學(xué)者云集,聽高峰開示說法,如今是巖上巖下,洞里洞外寂無一人,半夜里再也聽不見“叩柴扉”——夜半啟請那動人的聲音了。
“六年底事成遺恨,寂寞空山子規(guī)啼。”六年來,中峰不知有多少心里話要對老師說啊!可是卻無法說起,成為心中的遺憾。在這空寂無人的深山里,只有一聲聲的子規(guī)在啼喚,似乎如我的心情一樣——老師,您歸來吧、回來吧……
客 中 聞 訃
訃音遺我客床頭,話到輪回鬼亦愁。
肉眠未空今古夢,滿天霜月曬骷髏。
元?中峰明本
品析: 生死問題是人生的一大根本奧秘,人生從何來?死向何去?有沒有靈魂?有沒有輪回。這都是佛教徒的家常話,禪師們更是把這個問題貼在鼻頭上朝參暮省,以求旁通“向上一路”。
中峰對這個問題有極深刻的體驗,因為他原為這個問題出家的。十五歲時,他就在思考“生是不生,為什么卻被生死流轉(zhuǎn)”這個令老和尚都頭痛的問題,一見高峰,便為其所識,為中峰剃度,并收為入室弟子。有一次,外面謠傳宮廷要選童男童女,他就問老師:“忽然有人要向和尚討童男童女時,怎么辦呢?”高峰說:“可以,我但付竹篾子與他?!敝蟹逵诖?,言下大悟。
正是因為對生死問題有著深刻的體驗,所以一當(dāng)聽到某人訃音時,中峰才寫得出如此純熟的有關(guān)詩句。
中峰見道后離師游方,或船或庵,居無定所,這是他在一家客棧暫住時,聽到的訃音,“訃音遺我客床頭,話到輪回鬼亦愁?!背黾胰颂焯於荚谡f輪回、生死,但真正到了生死那一刻,馬上就要面對輪回——到底眼睛一閉到哪里去?自己作得主嗎?放得下心嗎?這不是耍嘴皮子、筆桿子的事,是生命自身馬上就要兌現(xiàn)承當(dāng)?shù)氖?,這真是可以使“鬼亦愁”的??!
“肉眠未空今古夢”,死人如何且不說,活著的人這時如何?“肉眠”而已,并在這百年中做不完的“今古夢”,百年之中的“肉眠夢”都沒有醒啊!——聽到訃音的人能醒嗎?
“滿天霜月曬骷髏”,一邊是“肉眠夢”,一邊是“曬骷髏”,不僅是霜月、青天白日、大街小巷、山川湖海,人們?nèi)粑础皦粜选?,一切活動都如“曬骷髏”。中峰禪師對這個問題是尖銳的,不留情面的,是對眾多學(xué)佛學(xué)禪人的一記重錘,幾多人明白其中的苦心與道情呢?
扣角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江山尋已遍,卻回?zé)熻霄奶痢?br>唐?圓澤
品析: 凡看過《三言》的人,對“三生石上舊精靈”這一故事可能感觸良深。就是圓澤禪師見其好友李源居士生死、死生,并與之三世交往的故事。這一首詩,是李源第三次“轉(zhuǎn)世”,為一牧童,向他說“緣分已盡,從此再不相見”后,回四川過瞿塘峽時所作。
“身前身后事茫?!保瑘A澤與李源三世為友,交誼至深。目睹李源在生死路上來回三度,感到“無常”力量難以抗拒,人生脆弱,大道深玄,自然有一種“茫茫”之感。
“欲話因緣已斷腸”,李源與圓澤有“三生”之約,這段“因緣”的確罕見,圓澤已老,李源緣盡,回思情境,怎不令人“斷腸”呢!為赴李源“三生”之約,圓澤兩度在李源去世后在“吳越”兩地挨家挨戶去尋那初生的小兒,真是“吳越江山尋已遍”啊! 如今緣盡,圓澤禪師也要回到蜀中,安排自己的后事了,“卻回?zé)熻霄奶痢保钤春笫氯绾文?這位圓澤禪師又后事如何呢?蘇東坡寫有“圓澤傳”,有雅興者自可翻閱。
過孫山人故居
溪邊野竹映寒沙,茅屋青山處士家。
燕子歸來寒食雨,春風(fēng)遍開野棠花。
元?見心來復(fù)
品析: 孫山人是元代著名隱士,見心來復(fù)禪師云游時過其故居,寫下了這首優(yōu)美的詩篇。
通觀全詩,春氣襲人,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即使是到那些高級“度假村”也未必有如此的心襟,也未必品得出如此的情境?!懊┪萸嗌教幨考摇保缃衲睦镞€有這樣的“處士”呢?在商業(yè)社會中,在金錢文化中,這樣的“處士”在哪兒呢?
曉 過 西 湖
水光山色四無人,清曉誰看第一春。
紅日漸高弦管動,半湖煙霧是游塵。
元?天隱圓至
品析: 對西湖的詠唱,歷朝歷代累計不知有多少萬首,而這一首卻別具情懷,在眾多的題詠中脫穎而出。
“水光山色四無人,清曉誰看第一春。”大多游西湖的,不是才子佳人,就是達官顯貴,這類人多半是沉溺于“夜生活”的,哪能如僧人那樣“聞雞而起”呢!所以,當(dāng)圓至禪師于天色初明之時路過西湖時,依然是“水光山色”,可四顧茫然,人們才入夢鄉(xiāng),哪里會如此匆匆地來觀賞西湖的晨景呢!哪里會如此匆匆地趕來欣賞這西湖的第一春呢!
“紅日漸高管弦動,半湖煙霧是游塵?!彪u鳴啟明星動時,西湖笙歌才剛剛收場,有誰來品賞這西湖的“春曉”呢?但巳時一到,“紅日漸高”,各路游人才紛紛光臨,游船上洞簫長笛,古琴琵琶之聲也悠悠而起,娓婉于整個西湖之上,杭州城中。但這類“文化氛圍”,這樣的歌舞升平,在老和尚眼里,只不過是“游塵”而已。如今的酒樓舞池,卡拉0K的主顧們,可曾知其中之味?
五 指 山
一葉浮天外,千山落鏡中。
誰人揮雙手,劃破太虛空。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德清大師,被朝廷流放廣東期間,也曾有緣赴海南一游。在游五指山時,寫下了這首詩篇。有人說禪師是“太空人”,漫游于“太虛幻境”。這首詩,猶如今天太空飛船里的乘務(wù)員、科學(xué)家們在太空中俯視地球的感受。真是“一葉浮天外,千山落鏡中?!碧粘藙?wù)員除了“太空行走”外,被封閉在飛船艙內(nèi),怎能“劃破太虛空”呢?但對禪師們來說,卻是家常便飯啊!
過天目山活埋庵
自古名高累不輕,飲牛終是上流清。
吾師未死先埋卻,又向巢由頂上行。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師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這是他過天目山時,為“活埋庵”庵主所題的一首詩。某些禪師們有一些古怪脾性,愛取一些荒唐名號自娛,什么“懶殘”,“愚翁”等,還有“瞎驢無見”這樣的“芳名”。這里又多了一位“活埋庵”。明末政治慘酷,紫柏大師曾有“三負”引以自責(zé),一是憨山大師蒙冤流放救助不了,是為一負;二是朝廷“礦稅”擾民,不能為民請命,是為二負;三是《大明傳燈錄》未修,不能為佛法紹隆佛種,正本清源,是為三負。負者,有負于天下也。總的來說,就是在于對明末朝政未能有所影響,感到愧對天下。
紫柏憨山是有社會責(zé)任心的菩薩心腸,不舍眾生,是名為佛。但這位“活埋庵主”卻是徹底的遁世?!兑?坤卦》說:“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边@位庵主逃避世間達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但也樂得清閑,不像紫柏憨山那樣八方奔走為民呼號,上受朝廷罪責(zé),下受肌膚之苦。以至發(fā)出了“自古名高累不輕”之嘆!是啊,紫柏與憨山二位大師,的確因名高而累,被小人誣陷,受到“杖刑”和流放,這對名望如日中天,舉國景仰的高僧來說,是多么大的侮辱啊!對崇敬他們的民眾而言,又激起多大的激奮啊!
“飲牛終是上流清”,世風(fēng)不古,千秋同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也是自然之事。紫柏大師以入世苦修為功用,蒙冤遭累之時,何嘗不想入山清修,過點寧靜的日子呢?
“吾師未死先埋卻,又向巢由頂上行?!边@位庵主不像紫柏大師那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干脆以“死”來逃世,這樣的潔操,是追慕莊子所贊嘆連皇帝都不想做的上古隱士巢父許由的行跡。在這里,真不知紫柏大師對他是贊譽還是批評。各行其所愿,遂其所愿,非志向堅固者不能啊!
渡 曹 溪
踏來空翠幾千重,曲折曹溪鎖梵宮。
欲問嶺南傳底事,青山白鳥水聲中。
明?紫柏真可
品析: 紫柏大師為明代高僧,與憨山德清大師交誼極深。當(dāng)憨師蒙冤南謫之時,紫柏大師不遠千里前往探望,這種生死之交,古來亦不多見。這首詩,就是紫柏大師探望憨山時,渡韶州曹溪時所作。
“踏來空翠幾千重”,憨山紫柏這樣的高僧,戒律謹嚴,到老不坐車馬舟船。當(dāng)紫柏大師一聽到憨山南謫之時,就不遠千里,星夜兼行來到韶州,真是“踏來空翠幾千重”啊!
“曲折曹溪鎖梵宮”,如前所述,曹溪為禪宗祖庭,但禪宗的發(fā)展,也非一帆風(fēng)順,同樣歷盡“曲折”。如今佛法衰微,真是“梵宮”如“鎖”啊!
“欲問嶺南傳底事,青山白鳥水聲中?!弊习卮髱煯吘故堑玫栏呱?,信心堅固,堅信佛法終將大興。“嶺南傳底事”,明指六祖大師,暗喻憨山大師。水鳥林木,無不宣唱佛法,這是《阿彌陀佛經(jīng)》中所介紹的極樂境界。在曹溪的渡船上,沙鷗白鷺、青山碧流,不同樣在默默地向人們昭示這無上的佛法嗎?既然如此,對佛教的那種憂慮意識也可以欣然放下了。
楞 嚴 廢 寺
萬花叢里畫樓新,玉女憑欄天上春。
明月一輪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禪人。
明?紫柏真可
品析: 《菜根譚》曾說:“天之機緘不可測,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顛倒豪杰處。”命運最愛捉弄人,對此,你有何高見呢?其實,天道如春夏秋冬,四時循環(huán),萬物萬事的興廢也各有其內(nèi)在的因緣,豈可去怨天尤人 此起彼沒,此沒彼起原是自然之事,只是一帶私心,以小我來衡量,當(dāng)然就有榮辱得失之感了。
紫柏大師是菩薩行人,深明其中的道理,這首詩初看似有殷憂,細品就有萬事皆空的感受。是啊,當(dāng)年香火隆盛,名播四方的楞嚴古剎,如今已成廢寺一座,而那小家小戶,又豈能長久呢?
“萬花叢里畫樓新”,任何時候都有傾頹之壁,也有新建之樓。如今不知是那位長官或富豪,在這廢寺旁建成了一座“花園別墅”?!坝衽畱{欄天上春”,既是長官富豪,當(dāng)然會“金屋藏嬌”,玉人翠袖敲金板,微啟朱唇滿懷春,人間畢竟是人間啊!
“明月一輪天外冷,夜深曾照坐禪人”。禪宗內(nèi)曾有“欲界無禪”和“禪界無欲”之說?!疤焐洗骸焙汀疤焱饫洹笔且皇嵌?那位“坐禪人”今又何在呢?
牛 頭 寺
行過多岐又問岐,云林深處到來遲。
寺僧相見不相語,自對夕陽讀斷碑。
明?魯山心泰
品析: 在南京牛頭山幽棲寺旁,后人們在唐代牛頭法融禪師清修之處蓋了一座寺院叫牛頭寺,并刻碑紀念。
“行過多岐又問岐”,《列子》中曾有“岐路亡羊”的故事,以為逐末亡本之嘆。但人們慣作岐路之行,要回歸大道談何容易。只有少許道心堅固的人,才會“行道多岐又問岐”,虛心向高人討教,并鍥而不舍。雖然如此,那“落腳見道”的人真是少又又少,若有,大多為“上世修得”的。
其余的呢?當(dāng)然是“云林深處到來遲”了。只要得以“歸來”,回歸于大道就是萬喜之事了,孔子不是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嗎?
“寺僧相見不相語,自對夕陽讀斷碑?!鼻寥f苦,終于到了。但“先到”的僧人們卻無話可說,“大道無言”嘛,這一切又對誰說呢?夕陽無限好,還是看看介紹牛頭祖師的那通“殘碑”吧!
人們心中也有一塊“無字”之碑,或完或殘,自己能夠讀上一遍嗎?
長 樂 寺
山翠一堆中有寺,溪流四繞外聞鐘。
僧寮尋得云封著,虎跡滿庭兩三松。
明?智舷
品析: 這位智舷禪師是明代著名高僧,但不知這長樂寺”在何州何郡,與其說是寺廟,不如說是道教中所傳說的神仙洞府。你看,“山翠一堆中有寺”,在青山環(huán)繞的某一山谷中,據(jù)說有那么一座寺院?!跋魉睦@外聞鐘”。青山環(huán)繞的山谷比比皆是,溪流四繞的谷洼也隨處可見,但那座寺廟在哪里呢?真是“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終于,在山谷中傳來并回蕩著一陣清遠的鐘聲,可以找到方向了。
尋聲而去,白云深處茫茫一片,在云層里鉆進鉆出,“僧寮尋得去封著”,好不容易在這濃云密霧之中找到了這位世外仙境,可是四顧無人,山僧們又到哪里去了呢?“虎跡滿庭兩三松”,沒有人跡,卻有虎跡。當(dāng)然還有猿跡、鳥跡、熊跡、狼跡了。沒有梵樂,沒有天女,也沒有人,幸好只見“虎跡”而未遇真虎。僧人們到哪里去了呢?寺廟的鐘聲是誰敲響,并指引我到來的呢?
真是別有天地非人間……
金 山
波中卓出始昂頭,裂破長江兩道流。
隔岸紅塵飛不到,三三兩兩渡人舟。
明?密云圓悟
品析: 看過《白蛇傳》的人,誰不知道“水淹金山寺”。這座金寺,位于江蘇鎮(zhèn)江市郊外的長江激流之中,明清兩代,與楊州高旻寺,常州天寧寺合稱臨濟宗三大叢林。
該寺原處大江之中,與焦山、北固亭同為江南文人雅士、官紳僧道游歷之處,即是國內(nèi)旅游業(yè)中的一大名勝,也是佛教中的一大名勝。
“波中卓出始昂頭”。金山原在長江之中,清道光時始與江岸相接而成為半島。明末時仍然山與寺渾然一體,猶如蓬萊仙宮。從鎮(zhèn)江乘船而往,真的有“波中卓出始昂頭”的氣勢。長江因金山島阻隔而一分為二,“裂破長江兩道流”,不臨其境,何以有如此的感受。
“隔巖紅塵飛不到,三三兩兩渡人舟”。金山是佛門重地,遠離紅塵,當(dāng)時基本上是僧人的家園,世間紅塵的確因“隔岸”而“飛不到”。但金山寺也并非不問世事,歷代高僧輩出,這些高僧,本來就是“渡人舟”——渡世人離苦海嘛?!叭齼蓛伞保吘篂閿?shù)不多,這也是密云圓悟禪師對當(dāng)時佛教衰落的感慨。
訪抱樸和尚
芒鞋竹杖為尋君,山鄔重重?zé)熁鸫濉?br>及至相逢無可言,梅花十里一溪云。
明?雪嶠圓信
品析: 雪嶠圓信與抱樸大蓮、密云圓悟、天隱圓修四人均是龍池正傳禪師的弟子,他們師徒,在明朝末期為振興消沉已久的禪宗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明末時期,由于宦官當(dāng)政及“東林黨”案,許多士大夫精神受抑,紛紛投入禪宗來尋找自己的一方天地,兩相結(jié)合,就使禪宗在明末數(shù)十年間電閃雷擊,一改兩百年間的沉悶局面。
既是同門師兄弟,他們彼此間情誼不借,圓信住持杭州徑山,大蓮住持湖州凈名,相距不遠,不過百多里路而已?!懊⑿裾葹閷ぞ?,山鄔重重?zé)熁鸫濉?,江南春早,圓信禪師腳穿草鞋,手拄竹杖,走村過寨,一路尋來。“及至相逢無可說”,禪師們相見真的是沒有什么可說的,唐末禪月大師說:“禪客相逢只鳴指,此心能有幾人知?”圓信和大蓮彼此當(dāng)然不是不知,面對明末腐朽殘酷的人生,他們沒有士大夫們的激憤,也不可能有李自成、張獻忠們的造反精神。一句“無可說”中,真是無所不包啊!雖然“無可說”,但那“梅花十里一溪云”的境象卻歷歷在目,一切都讓給春天去說吧!
回 耀 峰
草徑離離山影斜,寒清入骨半窗紗。
數(shù)聲啼鳥破幽寂,晚色不侵茅屋家。
明?雪嶠圓信
品析: 雪嶠圓信禪師是明末禪宗戰(zhàn)將之一,少年時多方參訪,曾得蓮池大師贊譽,后參龍池正傳禪師得證。這是他居徑山時所題。
回耀峰在雪嶠庵室東側(cè),每當(dāng)日落之時,四方黯暮,唯有峰頂尚有余輝繚繞,故名回耀峰。
這已是深秋之時,“草徑離離山影斜”,在暮日的垂照下,那蜿蜒的草徑已經(jīng)迷迷茫茫,西面的群山如曲折之線,斜穿云際。
人老了,已感到有入骨之寒意了,薄薄的紗窗,是擋不住陣陣涼風(fēng)的襲入的。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人與大自然應(yīng)有同樣的生活節(jié)奏?!皵?shù)聲啼鳥破幽寂”,鳥兒們急于歸巢,正在相互呼喚,這啼叫聲,對在蒲團上打坐的老禪師來說,是否有所干擾呢?當(dāng)然不會,老禪師哪天不坐禪,鳥兒們又哪天不啼叫呢?
“晚色不侵茅屋家”。見道的人,明暗不二。洞山不是說過:“半夜正明,天曉不露”嗎?這茅屋里,心燈通明,夜色雖然籠罩著大地,但卻進不了這間舊茅屋啊!
淮 陰 墓
墓石能存漢姓名,驚濤拍岸似猶爭。
功成只說英雄貴,袴下何殊走狗烹
清?箬庵通問
品析: 韓信是我國歷史上的一位悲劇性的人物,他那罕見的軍事天才和蓋世武功,不知傾倒了多少英雄人物。但就其個性而言,卻又顯得那么脆弱、單純以至無能。
青年時,韓信身無分文,卻“書劍漂游”,既甘受“袴下之辱”,又甘受“漂母之哺”。及其功成名遂,幫助劉邦擊敗威振天下、所向無敵的項羽后,當(dāng)上了齊王、楚王。旋又遭忌,被貶為“淮陰侯”。但劉邦最終不放心這位軍事天才,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殺害了。臨死時,韓信悔恨地說:“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走狗烹,我固該烹啊?!表n信死后,劉邦似心中有愧,照諸侯王的禮儀在淮陰厚葬了他。
兩千多年的歷史,不知發(fā)生了多少變化,連淮陰城邊的淮河早已成了黃河——宋以來,黃河南移,借淮河而入黃海。韓信的墓也早已蕩然無存,只有那方巨大的墓石,依稀可辯識用漢隸書寫的“故淮陰侯墓”這幾個大字。而黃河、淮河渾濁的河水,“驚濤拍岸”,似乎仍在排演楚漢相爭時那驚心動魄的場境。
宿北山贈唯山主
載云松老響晴濤,數(shù)轉(zhuǎn)溪灣見把茅。
深閉竹籬春不管,亂啼山鳥踏花梢。
清?三宜明盂
品析: 三宜明盂禪師是清初曹洞宗禪師,是明末湛然圓澄禪師的弟子。江南一帶,經(jīng)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后,在順治末年、康熙初年又有勃勃生機,山里的老僧,也得以安養(yǎng)老年了。
“載云松老響晴濤,”老松入云,古松如云,在未經(jīng)人為破壞的江南山野,當(dāng)時是隨處可見。不論陰晴,只要有風(fēng),那陣陣松濤,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三宜明盂禪師就是在這片晴濤聲中入山,去拜訪那位“唯山主”的。
“數(shù)轉(zhuǎn)溪灣見把茅”,這位“山主”也浪得虛名,建的庵棚小得可憐——把茅,一把茅草就可蓋成!隨著山溪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就看見這座“把茅庵”了。
這位“山主”大概拒人之深,雖在深山無人之處,卻還將竹籬關(guān)閉,連漫山春色也不屑一顧。但山鳥卻因無人驚嚇而大得自在,“亂啼山鳥踏花梢”,山雀、百靈、杜鵑,在群山中演出了一場場協(xié)奏曲,并在百花叢中跳起了一場場“迪斯科”……
4 詠物事
雞 冠 花
潔白異眾卉,階前莎草齊。
曉來和露看,只欠一聲啼。
宋?真凈克文
品析: 觀花賞草,也須有感情的投入,才能得到其中的妙趣。近年來都市的人們寬裕了,花市也日漸興隆,但買花者是以什么心理來對待花呢?美化居室,雅其環(huán)境,固然不錯。但對觀花,若無情感投入,是難與花草結(jié)為知已的。“曉來和露看,只欠一聲啼”,從不足中,反映了克文禪師的偏愛。
芭 蕉
一幅花箋寫不成,不知里許是何情?
無端夜雨偷開看,滴滴當(dāng)當(dāng)讀到明。
宋?靈叟源
品析: 韓愈在“山石”一首中曾經(jīng)寫有:“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的名句,歷代士人對芭蕉的題詠也不少,但在這里,靈叟源禪師對芭蕉卻另有一段“情意”。
“一幅花箋寫不成”,那肥大的芭蕉葉,有如一頁頁巨大的“花箋”。箋是古人們用以題詩寫信的,相當(dāng)于高級信箋。而花箋,則更為別致,在宣紙上印有明花或暗花,專為才子佳人們鴻雁傳書之用。大如芭蕉,在上面寫什么?又給誰寫呢?“不知里許是何情?”老和尚心里到底有什么心事,這可是誰也說不清楚的啊!
“無端夜雨偷開看,滴滴當(dāng)當(dāng)讀到明”。老和尚的心事無法說,當(dāng)然人們不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老天爺卻知道,夜里下了一場雨,雨珠順著蕉葉“滴滴當(dāng)當(dāng)”落在下面的積水里,如同彈琴,如同傾訴。老和尚的這封用“花箋”寫的書信也就完成了。里面寫的什么內(nèi)容呢?若有雅興,你也可以在“雨打芭蕉”之夜,去傾聽,去默“讀”其中之奧趣吧!
遺 興
遺興須應(yīng)效皎然,此生瀟灑老詩禪。
何妨剩得驚人句,詠遍江山一萬篇。
宋?明教契嵩
品析: 明教契嵩禪師是北宋中期云門宗著名禪師,著有《傳法正宗記》記敘禪宗的傳承世系。其詩文俱嘉,“明教”就是宋仁宗賜與他的名號,以示褒寵。
因契嵩好詩文,故仰慕唐代詩僧皎然,“遺興須應(yīng)效皎然”,但“效皎然”,又該仿效在什么地方呢?“此身瀟灑老詩禪”,一生一世,身心瀟然,談何容易。契嵩身為文累,文章不少,詩卻不多,這個“老詩禪”之愿并未如了結(jié)。而且契嵩脾氣太大,一生不會笑,連蘇東坡都說“契嵩禪師常嗔,人未見其笑”,這是蘇東坡親眼所見,既然一生“常嗔”,就沒有瀟灑起來。
“何妨剩得驚人句,詠遍江山一萬篇”。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作詩就得要有“驚人句”,但“驚人句”不是“何妨剩得”中能得到的,若是指拾皎然的牙慧,又怎能有“驚人句”呢?倒是“詠遍江山一萬篇”其氣可嘉。我也想遍詠江山,題它個千篇萬篇,可無才無德,何以下筆呢!
半 餅
太極圖邊見齒痕,阿誰咬破鐵昆侖?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許泥牛一口吐。
金?汝風(fēng)慧杲
品析: 這首詠餅之詩,詠得甚為奇特。南方的米飯、北方的餅面,這是日常生活中“不可須臾而離也”之事,但在平常中見道,在日常中浴道,則并非人們隨意可為的了。
“太極圖邊見齒痕”,一個餅,如同一個太極圖,被嘴咬下一口,齒痕猶在。“阿誰咬破鐵昆侖?”太極圖中國人都知道,但只知道畫上的那個模樣,但真正的太極圖是什么呢?“無極而太極”,人生,宇宙無不是這個太極。用道家的話來說,太極就是道,物物有道,物物太極。人人有道,人人太極。人心就是道,人心就是太極。從“實”方面說,太極里空無一物,從“虛”方面說,太極又如“鐵昆侖”一樣,刀砍不開,雷劈不動。但這樣的太極,每天從人們面目中出出入入,如臨濟大師所說的“無位真人”一樣。也可以口口咬著,如同咬下這個餅一樣。“阿誰咬破鐵昆侖”,誰又能有這樣的體驗?zāi)?
“分明吐出初三月,未許泥牛一口吞。”餅大口小,口中咬下的那一小塊,如同“太極”中分出初三的峨眉月。那泥牛又是什么呢?唐代有位禪師說:“有一條泥牛,咆哮著闖入大海,可惜直至今日都無消息?!蹦銈冎肋@條泥牛到哪里去了呢?子虛烏有,蹤跡全無。這樣的泥牛,又怎樣去把餅子一口吞盡呢?
禪師們對境對物都自具見地,所言所指,自與常人不同。前兩年氣功熱,一位氣功“大師”對他的學(xué)員說:“今晚你們好好用功,我把青城山的氣采來讓你們接氣?!睂W(xué)員們十分激動。筆者適好在場,說:“伺須青城山,今天晴朗,晚上星月皎潔。何不抬頭把銀河的氣吸過來呢?大家面對銀河,清清楚楚、明明歷歷,把銀河之氣一口吸盡,不知比青城山的氣神異億萬!”面對這樣的“調(diào)皮”,那位“大師”一下茫然,不知所措。
櫻 桃
煉形道士藥爐空,枉費生前九轉(zhuǎn)功。
一斗丹砂尋不見,曉來枝上弄春風(fēng)。
清?率庵性琮
品析: 這首詩詠得極妙,且韻味無窮。對道教而言,什么是金丹大丸呢?如何去煉呢?對禪宗而言,什么是禪呢?又如何去修呢?這首詩借喻櫻桃,暗傳真功,不論是對好丹的道士或好禪的僧人都有極佳的啟示。
“煉形道士藥爐空,枉費生前九轉(zhuǎn)功?!甭詫Φ澜痰さ琅捎兴私獾?,對煉丹之術(shù),對那個“九轉(zhuǎn)還魂丹”是非常神往的。道教丹鼎派的丹道,有外丹和內(nèi)丹兩大派。外丹派用爐灶,煉以鉛汞之物,踏星步斗,祈禱誦咒。功成之日,灶飛紅丸、金丹煉成,服之即可長生不老,或立地飛升。但這種丹法太毒,鉛汞本是劇毒之藥,有幾人敢服,中國歷史上英武圣睿如唐太宗,也因誤服金丹,以至一病不起,宋徽宗、明嘉靖帝等都好丹,但都昏庸,不得善終。至于民間之人,也未有聽說有服金丹飛升的,有的都為傳說或小說。
內(nèi)丹即不用外藥,而以自身陰陽二氣為藥,運小周天、大周天,在丹田上筑基下種。假以年月時日,功夫不懈,漸后黃芽生起,最后結(jié)丹,便可出神入化,住劫不老,種種妙用,不可言說。但宋以來的內(nèi)丹大多“仙佛合宗”,走的是禪宗路子。
內(nèi)丹隱秘,人們無從尋其破綻,但外丹有物有據(jù),考核十分方便,但結(jié)果可想而知。所以宋明之后,外丹派日衰,內(nèi)丹派尚間有成就者?!盁捫蔚朗克帬t空,枉費生前九轉(zhuǎn)功”,煉形,形終有壞,不是枉費功夫么!而煉神,神則不死,不煉也存萬古。所以是“一斗丹砂尋不見,曉來枝上弄春風(fēng)”。煉丹的道士不見了,藥爐也空了,那丹砂到哪里去了呢?看那滿樹的紅櫻桃吧,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年年的春風(fēng),那不就是“丹”么!看那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那不就是“丹”么!,《陰符經(jīng)》說:“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不用盜了,把所盜的還歸天地,就是無上大丹啊!
蜘 蛛
立處孤危用處親,一絲頭上定乾坤。
渠儂不是呈機巧,要與眾生斷命根。
宋?紹興翁淳
品析: 淳禪師這首詠蜘蛛的詩極為工巧,一方面如神的對蜘蛛及蛛網(wǎng)的妙用作了描述,另一方面,又暗喻禪宗用功之法。
“立處孤危用處親,一絲頭上定乾坤”對蜘蛛而言,不論房檐、樹枝、草間,只要任何空闊之處有一立足點,它是不怕“孤?!?,就在那點上布網(wǎng)結(jié)陣,真是“用處親”。對參禪的人而言,“百尺竿頭重進步”,“懸崖敢撒手”,都屬“立處孤危”,心意識不放在這樣的“孤?!敝?,是參不了禪的,若能在此一立,便能知“用處親”了。
蜘蛛是在“一絲頭上定乾坤”,而參禪則在“一念”之上“定乾坤”。“打得念頭死,許爾法身法”,“一念萬念、萬念一念”,都是這“歷歷孤明”的一念功用啊!
“渠儂不是呈機巧,要與眾生斷命根”。對蜘蛛而言,蛛網(wǎng)并非它故弄機巧,而是它獵食之陣,觸網(wǎng)的小昆蟲當(dāng)然成了它的美味。對參禪的人來說,這也不是故弄玄虛,因為大道本來如是,只有這樣,才能在參禪上透頂透底,不然不足以斷其業(yè)命之“根”啊!
蜘 蛛
等閑掉下一絲頭,便見經(jīng)天緯地謀。
多少眾生迷活路,撞頭來結(jié)死冤仇。
大光古
品析: 在地球眾多的動物中,能像蜘蛛布陣結(jié)網(wǎng)以獵取食物的并不多見。多么神妙的這細微的“絲頭”啊!今天不知有多少仿生學(xué)家、工藝師們在研究蜘絲的這種神妙結(jié)構(gòu)和功能。人類至今造不出這樣的“絲”來,足見其高明。不僅絲神奇,那網(wǎng)更神奇,細心觀察過蜘蛛捕食過程的人無不為之喝彩,真是有“經(jīng)天緯地”之“謀”啊!
“多少眾生迷活路,撞頭來結(jié)死冤仇”。蜘蛛是穩(wěn)坐八卦陣中,而昆蟲們卻“迷”不知“路”,撞上就死,這種“冤仇”怎么了結(jié)呢?“江湖險惡”,這是今天常常聽到的口頭禪,但在社會上,什么是蛛網(wǎng)呢?王法嗎?黑道嗎?人與人的恩怨嗎?人們的“活路”又在哪里呢?很巧,筆者當(dāng)年也有一首詠蜘蛛的詩,謹錄于此:
游絲軟蕩醉春蘇,向晚匆匆作陣圖。
八爪橫張威蜂蝶,檐間結(jié)網(wǎng)也稱孤。

頌慧持像偈(三首選二)
七百年來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
爭如只履西歸去,生死何勞木作皮。
宋徽宗
品析:這是一則中國佛教史中的疑案,一則難解之謎。東晉時,廬山慧遠是著名大師,他的兄弟慧持法師也極有名氣,到四川傳法,住成都龍淵寺,《高僧傳》上對這位慧持有明確的記載:于東晉義熙八年(411)去世,享年七十六歲。
但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四川出了一件奇異的事,嘉州(今樂山)地方上奏:在衙門外有一棵古樹,被風(fēng)吹斷,里面有一老僧仍在禪定之中,“須發(fā)被體,指爪(甲)繞身”——不知在定中多少年月了?;噬辖抵迹钣谩凹巛洝彼腿脬昃L牖蕦m,仍呼喚不醒,這位老僧入定太深了。宋徽宗于是請印度高僧“總持三藏”,以金磬引其出定,才把他喚醒回來。宋徽宗問他是何代僧人?他回答說:“我是廬山慧遠法師之弟慧持,因游峨眉時,偶爾在樹下入定。”又問:“我兄慧遠現(xiàn)在如何?”他還不知這一禪定之間竟過了七百年。當(dāng)他明白這一切之后,又入定了,這下,無論怎樣都喚他不醒了。宋徽宗命畫師繪其圖像,并御制了三首詩偈,一并頒行天下,上面就是其中的第一首。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呢?依東晉的歷史文獻,慧持明明在成都去世。但《五燈會元》是南宋人編輯的,若非實有其事,宋徽宗確有這三首詩偈,是絕不敢作如此之記載。若依佛教理論,入定可以住壽。但從高僧傳的記載來看,活上百二十年,如趙州,老安等為數(shù)不少,但活上三五百年,乃至七百年,還有那位印度的“千歲寶掌和尚”,則荒茫不可得而考矣!下面我們來看宋徽宗的詩。
“七百年來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老古錐”是禪宗內(nèi)慣用的話頭,錐者、尖利也,不可犯其鋒芒。這位入定七百年的老法師,他在定中這段經(jīng)歷,其內(nèi)容大概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了解的。
“爭如只履西歸去,生死何勞樹作皮”。達摩大師“只履西歸”的故事廣為人知,人們明明看著他圓寂,并用棺槨埋葬了他。結(jié)果第二年出使西域的人卻在帕米爾高原上看著他穿著一只鞋回印度。那人回到中原,大家開墓一看,墓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鞋在其中。宋徽宗至少“精通”文字禪,他認為慧持那樣默默地入定,還不如達摩那樣風(fēng)光瀟灑。達摩之禪傳布中國,一統(tǒng)天下,而慧持的禪呢?卻僅僅“樹作皮”而已,沒有什么益處。
中國歷來有一批敢于詐騙皇上的高手,這是不是他們導(dǎo)演出來哄騙宋徽宗的一幕喜劇呢?或許真有其事呢?
其二
藏山于澤亦藏身,天下無藏道可親。
寄語莊周休擬議,樹中不是負趨人。
品析: 宋徽宗不是一位稱職的皇帝,在政治上昏庸無能,任用小人。但卻是一位杰出的藝術(shù)天才,他的字、畫都是天下一絕,其詩也做得不錯,若非知道該詩出于他的“御制”,幾乎可以瞞遍天下明眼老和尚了。所以看一個人的修行,不能僅看其文字,的確要如佛教中所說,應(yīng)從“身語意”三者上進行綜合考查,不然那些聰敏的才子們個個都可以成“大禪師”了。
莊子在其《大宗師》中說:“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夫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能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边@就是禪宗所謂“轉(zhuǎn)山河大地歸自己”,不如“轉(zhuǎn)自己歸山河大地”,這就是大我與小我的區(qū)別。
宋徽宗的這首詩,于禪于道都是無可挑剔的,“天下無藏道可親”,如得禪道之神髓??上H憑聰明才思,并不解決問題。“寄語莊周休擬議”,不是莊子有什么“擬議”,而是宋徽宗在這里“擬議”?!皹渲胁皇秦撢吶恕保@也的確,慧持法師只守一株枯樹,并沒有半點“負天下”而“走”的意思啊!
無 弦 琴
月作金徽風(fēng)作弦,清音不在指端傳。
有時彈罷無生曲,露滴松梢鶴未眠。
明?止庵德祥
品析: 無弦琴是禪宗內(nèi)常加引用的一種對禪的形象譬喻。一架古琴沒有弦,又怎么能彈奏呢?禪宗講“無相之相即實相”,“無音之音為大音”,與老莊“大音稀聲”如出一轍。禪若有了指謂,有了內(nèi)容,它就是有限之物而非絕對的超然了。
人人都有一架這種無弦琴,可自己知道嗎?止庵禪師的這架琴,是“月作金徽風(fēng)作弦”,以月亮作他的“注冊商標”,以風(fēng)作其琴弦,高雅之極。其實莊子早在其《齊物論》中,早就以“天籟”表達過這層意思了:“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嵔崔,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碑?dāng)然,《莊子》難讀,禪詩易懂,這樣的無弦琴,當(dāng)然“清音不在指端彈”了。
這樣的琴,可彈奏什么曲呢?也只能彈奏佛教里的“無聲曲”了,但你我他都聽不見。可憑什么來證明這無弦琴在彈奏這無生曲呢?有證明,你看:“露滴松梢鶴未眠”,松梢的露滴,未眠之鶴,全都沉浸在這世間所無、極其幽微的樂曲聲里。
白 蓮
碧玉長柯雪色衣,夜深看見也相疑。
數(shù)行鷺立波心月,拍手驚它不肯飛。
宋?北澗居簡
品析: 蓮花本是佛門中的圣物,也的確使人愛憐。自宋代周敦頤那篇“愛蓮說”的文章一出,蓮花,當(dāng)然包括荷葉和蓮藕,與人們的情感就更貼近了。而白蓮花,更是蓮中上品。
“碧玉長柯雪色衣”,白蓮花的確如碧玉雕成,在水中,在荷葉的扶持下婷婷玉立,如同白衣仙子臨凡,故“夜深看見也相疑”。老和尚是不動凡心的,“疑”,疑個什么? “數(shù)行鷺立波心月”,白蓮花在塘中似通變化,變作白衣仙子,怕誤了老和尚的清修,于是又變作“數(shù)行白鷺”。真是“心生種種法生”啊!白衣仙子美,月下的白鷺也美,立于“波心月”中的白鷺——這種情境更美。
老和尚疑心未泯,于是拍手相驚,看它究竟是仙子還是白鷺。但“拍手驚它不肯飛”,依然是滿塘白蓮、一池清香……
菊 枕
青囊誰共實秋葩,轉(zhuǎn)寄深云病叟家。
驚起十年湖海夢,夜來白頭見黃花。
宋?北澗居簡
品析: 古人之惠于今人者多矣,此即一例。在商場里、藥房內(nèi),中藥保健用品比比皆是,使人目不暇接。什么“元氣袋”,“神農(nóng)枕”等,兼及腰、胸、膝、腕,無不有相應(yīng)的藥袋,多種的功能供君選擇。當(dāng)然,這里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藥枕,用菊花做成的藥枕,清肝明目,是其功用。
“清囊誰共實秋葩”,菊為秋之精英、得秋肅殺之氣,恰可抑肝木之火。把秋菊收集起來裝入清囊,做成枕頭,睡時就可以享用了?!稗D(zhuǎn)寄深云瘦叟家”,唐杜牧的“白云深處有人家”一句,不知傾倒了多少欲隱之人。出家人住深山,以白云為伴,但其肉身也非金剛不壞,與凡人一樣,必須與生老病作斗爭。如今老了,眼目昏花,山下的弟子于是就寄了這個藥枕來。
睡在這個藥枕上,的確安穩(wěn)舒服,但卻攪動了深夢,“驚起十年湖海夢”。北澗禪師生當(dāng)南宋之末,北澗老時這四十年間南宋受蒙古騎兵不斷的沖擊,毫無還手之力。老禪師雖心居世外,但卻身在世內(nèi),在那年年有警的歲月時,湖海之“驚”,真是一言難盡。
“夜來白發(fā)看黃花”,一個小小的藥枕,原求睡得安穩(wěn),不知反攪清夢,牽動了無限的思緒。睡不著,干脆起來。挑起燈,看看枕里的朵朵菊花?!包S花少女”、“白發(fā)老翁”,兩兩相對,真有無窮之緒……
葡 萄
老爛多年一束藤,安排上架便敷榮。
龍須卷處驪珠現(xiàn),不比尋常鬼眼睛。
宋?矮翁
品析: 詠物題詩,或畫上題詩,必須得其精神,有神有句,方能為世所傳誦。如今一些藝人,國學(xué)功底薄弱,字畫雖是不錯,但詩文卻不敢令人恭維,音韻格律且不論,就其神其句而言,真的不知南北東西。
這位“矮翁”對葡萄的題詠就極佳?!袄蠣€多年一束藤”,秋冬之時,葡萄藤枝葉全無,畏縮于地,顯得“老爛”不堪。
但春前松土施肥、安排好藤架,春天一來,藤蔓蜿蜒如龍游,青枝綠葉,分外精神,真是“安排上架便敷榮”。
夏秋之間,葡萄架上枝葉郁郁密密,如千條游龍相互纏繞。葡萄須如龍須,而紅透的葡萄恰如龍口中的“驪珠”?!褒堩毦硖庴P珠現(xiàn)”,多么形象生動啊!“不比尋常鬼眼睛”,葡萄對人們只是奉獻,葡萄架下,夏秋時納涼避暑、下棋喝茶品酒,順手摘幾顆葡萄放在口里,酸酸甜甜,多么愜意。而葡萄形色如“驪珠”,多么可愛,不像有些人的眼珠內(nèi),利害、是非、盤算、計較,……一肚子的鬼魅心腸,翻動的當(dāng)然是神如鬼魅的眼睛了。

青如蚨血染頹垣,漢寢唐陵幾斷魂。
莫笑貧家春寂莫,漸隨積雨上青門。
明?古風(fēng)覺淳
品析: 青苔對于有文思的人來說,常常是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它那么小,那么弱,但生命力卻極強,不論溪澗古木,不論市井壁庭,也不論絕壁危石,只要有水,它就在那里衍蔓,不能生根之處也能生根,一般的草木哪能與之相比!故能多方面激發(fā)人們的靈感。
“青如蚨血染頹垣”,古風(fēng)禪師的詩中,這蒼苔之色“青如蚨血”浸染在誰家的殘垣斷壁之上?!皾h寢唐陵幾斷魂”,禪師的眼光是落在“頹垣”的蒼苔上,而心緒卻被帶到了“漢寢唐陵”之中。這片廢墟,是漢代的宮室,還是唐代的陵園呢?“幾斷魂”,中國人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漢唐盛世。古風(fēng)淳禪師與憨山大師同時,面對明末慘刻的政治,追思漢唐風(fēng)月,怎不為之?dāng)嗷昴?明末高僧,多以入世為功用,以聲援當(dāng)時受到沉重打擊的清流派士大夫。
“莫笑貧家春寂莫,漸隨積雨上青門”。禪師雖“斷魂”,但眼光是現(xiàn)實的,在這“漢寢唐陵”旁的農(nóng)家,雖貧窮孤獨,但也有這片青苔陪伴著他們,榮華有何可戀呢?“漢寢唐陵”不早成廢墟了嗎?只有這青苔,于不知不覺間,在幾天的雨聲中漸“上青門”了……

絕盡寒喧態(tài),唯存向日心。
東籬有黃菊,遙想是知音。
明?憨山德清
品析: 憨山大師這首詠葵,平直清淡,有如其人?!敖^盡寒喧態(tài),唯存向日心,”葵花孤高直立,面向太陽,不隨人們南來北往,也不與他人說東道西,不應(yīng)酬、不回避,一心只向著太陽,決不亂掉臉面。這樣不阿腴世人的風(fēng)格,只有東籬的菊花知我心。菊經(jīng)陶淵明品題后,成為隱者的象征。憨山大師風(fēng)骨之高,世所罕見,菊花不足喻,唯葵花可當(dāng)之。
臥 云 松
小橋為枕臥蒼鱗,古壑無云獨露身。
猶待春雷風(fēng)雨作,崢嶸頭角出荒蓁。
清?頂目弘徹
品析: 歷代詠松者頗多,好詩不少,頂目弘徹禪師所詠這首,亦自有精神。冬寒之時,萬木凋零,平昔丘壑中的云霧,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這株形如虬龍之松,斜枕小橋,在空闊的山谷里特別醒目。若待春雷發(fā)動,風(fēng)雨交加之時,這株松樹,在煙籠霧繞之中,當(dāng)如蜿蜒的游龍,活過來了,這時你才感到“崢嶸頭角出荒蓁”啊!

不是祥光不是星,飛騰活計一身輕。
看它一點光明處,黑暗林中作眼睛。
元?古梅正友
品析: 動物世界真是千奇百怪,蜜蜂、螞蟻、蜘蛛等昆蟲,其生活能力遠遠在獅虎大象之上。而這小小的螢火蟲,又以其與眾不同的“功夫”,倍受人們,乃至科學(xué)家們的關(guān)注。
有關(guān)螢火蟲的神話和傳說,在中國頗多。但禪師們對此是獨有看法?!安皇窍楣獠皇切恰保灮鹣x就是螢火蟲嘛!你看他入暮以后,在田野、樹林飛來飛去,“飛騰活計一身輕”,靈動得很。
螢火蟲奇就奇在夜晚時,它那尾部的那點“光明”。漢代就有窮書生無油點燈,捕捉螢火蟲以供其徹夜讀書的記載。人類是離不開光明的,鬼魅才喜歡黑暗。所以夜晚沒有光明,就不能工作生活,與老天爺搶時間了。人類發(fā)現(xiàn)了火的功能,并發(fā)明了燈。但人類對大自然的崇拜心理是根深蒂固的,對自然中的“神物”更是如此。螢火蟲無火無熱,卻能在黑暗之中向人類貢獻一點光明,是多么可貴的啊! “看它一點光明處,黑暗林中作眼睛”。這個“眼睛”是在螢火蟲上,還是人們本具?
栽 松
鈍钁橫肩雪未消,不辭老步上苕蕘。
等閑種得靈根活,會看春風(fēng)長綠條。
元?元叟行端
品析: 中國佛教僧人,從來就有綠化環(huán)境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唐代臨濟大師栽松時說:“一與山門作境致,二與后人作標榜?!笔前?,天下名山僧占多,各地名山大寺,沒有千余年僧人們不懈的綠化和維護,能有這樣美嗎?在現(xiàn)代中國的城市里,大多園林優(yōu)美之處都是佛寺,許多瀕臨滅絕的植物種類卻在寺廟里千年、百年的悠然生長,不能不說是僧人們的一大功績。這里,元叟行端禪師又用他的行為,用他的詩告訴著我們。
“鈍钁橫肩雪未消,不辭老步上苕蕘?!薄败媸仭?,指荒草叢生的山頂。行端禪師壽高八十七歲,此時栽松,少說也有七十歲了。在杭州天目徑山深處,春寒未盡,積雪未消之時,老和尚就肩著一把山鋤,“不辭老步”,到山頂栽松去了。
“等閑種得靈根活,會看春風(fēng)長綠條”,松壽千年,在中國被尊為“靈樹”,但人也有其“靈根”,人們知道嗎?能把自己的這個“靈根”如松樹一樣種活嗎?春風(fēng)一樣,新栽的松樹會長出新的綠葉,而人的“靈根”也一樣,只要“種”下了,一遇“春風(fēng)”,也會長生“綠條”的啊!
樵 薪
驀持利斧和根斫,哪管榮枯長短枝。
縛去一冬燒不盡,有無句子總相隨。
清?石潮寧
品析: 石潮寧是清初曹洞宗的禪師。中國禪宗,宋以來就是“臨(濟)天下,(曹)洞一角”的局面,明清之時仍然如此。所以這本集子,必然是臨濟宗的詩偈多,曹洞宗的詩偈少。
這首詩偈,明快地道出了禪宗修持的特點,其風(fēng)格有如臨濟,反而不似曹洞宗“軟語商量”。石潮寧禪師偈砍柴暗寓功夫,要人們修行時,在心地法門上應(yīng)“驀持利斧和根斫,哪管榮枯長短枝。”
參禪的過程,就是與自己心中那種種念頭作斗爭的過程。禪宗的法是“減法”,是“斫法”,對心中的念頭,不論“榮枯”、“長短”,總要一并除去?!翱荨⒍獭敝?,是明顯的妄念,一般人用功倒不會護惜。但對那些“榮、長”的念頭,如念經(jīng)念佛、行善行好之類,卻不敢去動。真正的禪師,是一切均不留的,所謂“寸草不生,連根斬除?!?br>“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成佛”,這是歷代祖師的明示。敢于在這上面下手,才能把命上的“孽根”砍斷,你才明白,求佛求善的心,與那為魔為惡之心本無差別啊!通了這一路,你才有無私無窮的力量去修善修好,不然的話,善惡是非,常常是擾著一團,非明眼人是區(qū)分不開的。加之“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善惡間的因果關(guān)系,非見道之不能徹底洞察。不在根子上下手,一切都會是空忙的。
“縛去一冬燒不盡,有無句子總相隨。”真正見道后,這種功用才用之不盡,也才有智慧,有力量做自己當(dāng)做的事,這時,不論“有”也好,“空”也好,再不是障道之物,而是自己的隨身工具,行事的手段,在“善惡”兩途上同時起用,達到了祖師們所說的“騰騰任遠,任遠騰騰”,好不春風(fēng)在懷,得意自在呢!
蒔 秧
疏陋無能處市廛,問農(nóng)學(xué)稼為爭先。
近來已得真三昧,豎擲橫拋直似弦。
明?濟水洸
品析: 自唐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guī)以來,禪宗寺廟,大多堅持了“農(nóng)禪”這一規(guī)范,做到了自耕自食。這位濟水洸禪師(疑為濟舟洪禪師之誤?)也是忠實執(zhí)行“農(nóng)禪”的典范。
“疏陋無能處市廛”,在印度佛教的戒律里,僧人們是不允許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因為怕鋤頭無眼,有傷土里的生命。中國佛教,革除了這一不盡合理的規(guī)矩,對“農(nóng)禪”大力提倡,并身體力行。真的,如印度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不許畜有財物,不準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雖有佛教引以為自豪的“三明六通”,被近代佛教津津樂道的“工巧明”,真正在兩千多年的佛教中,通于“工巧明”的科學(xué)家、工程師等寥若辰星。開悟見道是一等一的大事,生活也有眾生供養(yǎng),何須去玩那雕蟲小技呢!以至所眾多的僧人處于“疏陋無能處市廛”的境地。
自從百丈大師提倡“農(nóng)禪”之后,中國僧人面目為之一新,“問農(nóng)學(xué)稼力爭先”。農(nóng)為養(yǎng)命之源,農(nóng)業(yè)為基礎(chǔ),中國是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大國,深知農(nóng)業(yè)的重要,僧人們?yōu)榱怂聫R土地的稻谷豐收,也必須向“老農(nóng)”學(xué)習(xí)請教。這位禪師不恥下問,終于學(xué)得一手好農(nóng)活把式。
你看他,“近來已得真三昧,豎擲橫拋直似弦”。以栽秧為例,他已經(jīng)成了通家里手,得了農(nóng)家的“真三昧”。何以見得呢?你看他在栽秧時,水田里的谷苗,橫看是筆直的一線,如弓弦一樣;豎看是一條線,如弓弦一樣,斜看還是一條線,也如弓弦一樣。干農(nóng)活有這樣的火候,還不算得到“真三昧”嗎?
從禪的意義上講,這位老和尚也得了“大自在三味”。這首詩,正是通過“蒔秧”,表達了他參禪的功用與境界。
鑄 鐘
通身只是一張口,百煉爐中輥出來。
斷送夕陽歸去后,又催明月上樓臺。
元?雪巖祖欽
品析:雪巖祖欽禪師是高峰原妙的老師,無準師范的弟子,在宋元之間,他可是禪宗內(nèi)承先啟后的重要人物,由他開始,新的清苦禪風(fēng)開始形成,一變南宋時的綺麗富貴的禪氣。這也是歷史政治的必然,宋代皇上們特好禪宗,叢林經(jīng)濟繁榮。而元代蒙古貴族崇尚喇嘛,漢地寺廟破敗不堪,有眼光的禪師把禪從繁華的區(qū)域移入深山老林,不能說不是一種重大的變革,當(dāng)然,雪巖禪師題這首詩時,蒙古人還未攻下江南,不然也不會有這樣的詩了。
“通身只是一張口”,寺廟鐘樓上的巨鐘,被如此生動形象地被如此描繪出來了。“百煉爐中輥出來”,鐘,不論銅鐵,都必須在火爐里熔煉,再在模子里鑄成。鑄成后,被掛上高高的鐘樓,與鼓樓相對而立。晨鐘暮鼓是世人的感受,“斷送夕陽歸去后;又催明月上樓臺”,黃昏日落鐘聲響時,正是新月初上之時。在這游蕩人間的鐘聲里,觀看“夕陽歸去”,“月上樓臺’’,不失為一番美事。
鑄 鐘
大爐鞴里翻身出,不犯鉗錘勢萬鈞。
一聲清風(fēng)遍寰宇,喚回多少夢中人。
個庵清
品析: 《菜根譚》云:“一燈螢然,萬籟無聲,此吾人初入冥寂時也;曉夢初醒,群動未醒,此吾入初出混沌處也。乘此一念回光,炯然返照……”就在此時,若聞那“一聲清風(fēng)遍寰宇”的鐘聲,這“迥然返照”的一念回光,“會發(fā)現(xiàn)什么呢?
“喚回多少夢中人”,人生如夢似乎消極,但卻指引人們洞悉人生,在人生路上獲得主動權(quán)。若老是“夢”不醒,一生又有什么駭世的作為呢?
化 浴
渾身脫下赤條條,滿勺盛來癢處澆。
但得通身冷汗出,自然百病一時消。
宋?鼓山士珪
品析: 在《禪宗雜毒?!返木硭闹?,有“化藏”、“化燈”、“化鹽”、“化柴”、“化炭”等多種題詠,因為寺廟里的一切開銷,幾乎全是從化緣中獲得,有時老和尚也會題上幾句,作為對施主的回報。這類題材多、內(nèi)容雜,無暇細選,但這首“化浴”特好,故錄出以饗讀者。
真正的禪師,無時無事不說“這個”,在浴盆里沐浴,也是上好接人的題材。你看“渾身脫下赤條條”,洗浴只洗身子,把衣物脫個干凈。但洗心呢?這時又該把心中的什么脫下呢?“滿勺盛來癢處澆”,寺廟生活之清苦的,用水也格外節(jié)約,別說今天的“桑那”,就是大池大盆用水也不行。給老和尚一桶熱水,都算是優(yōu)待。小和尚么,就只有一桶冷水了。洗浴是用水往“癢處澆”,那“洗心”呢?心里的“癢”處可該怎么個澆法呢?
“但得通身冷汗出,自然百病一時消”。中醫(yī)治病有“汗”法,熱水浴是發(fā)汗祛病的一種方法。但心病呢?五祖法演說:“我為茲出了一身白汗”,禪參到這種境地,才有實證的效果,實證悟境,當(dāng)然“百病一時消”了。
漁浦接待(一首)
吳山那畔越山前,有飯充饑有榻眠。
到此便能修歇去,帝鄉(xiāng)猶隔一潮船。
宋?絕岸可湘
品析: 宋代寺廟里接來送往的應(yīng)酬真是不少。自從北宋時興起“十方叢林”以來,僧人們往來自由,少有約束,有道高僧都是“十方”所歡迎的。在這里,絕岸可湘禪師在福州雪峰山下的閩江漁浦亭接待一位道友,機鋒往來,也就成了一首詩。
這位道友所居,想必是吳越交界之處,故有“吳山那畔越山前”之句?!坝酗埑漯囉虚矫摺?,禪宗自馬祖以來,“饑來弄飯困來眠”已成為禪宗的口頭禪了。不論天南海北,只要心安理得,能吃能睡,管他東南西北,四維八方,見道的人是沒有時間空間生滅等“分別”見的。
“到此便能休歇去”,禪宗認為,只要心安,只要能在“吃”、“睡”這兩種功夫上入手,了卻萬緣,一念不生,也未必見道。宋以來,以此魚目混珠,假冒偽劣之人太多了。所以是“帝鄉(xiāng)猶隔一潮船”,要到“彼岸”的“帝鄉(xiāng)”么,還須在大潮中沖浪,在潮水中沖過來,才算到家。在這里,絕岸可湘禪師對所接待的道友下了一“拶”,可惜這里看不到那位道兄的“轉(zhuǎn)語”。
進 月 軒
桂輪孤朗碧天寬,簾卷清風(fēng)入座寒。
底事明明人不薦,又隨花影上欄桿。
宋?大川普濟
品析: 這是大川普濟禪師在杭州靈隱寺的進月軒所題的一首詠月詩,清新可觀。
八月中秋,桂花香郁,月中之桂香,更是隨其清光,滿布乾坤?!霸旅餍窍 甭?,十五之月一入中天,群星為其輝掩,月亮就顯得格外“孤朗”——雖明亮,卻孤獨啊! 宇宙在這樣的孤獨中,也顯得更加寥廓了?!肮疠喒吕时烫鞂挕?,真的妙極了。
“簾卷清風(fēng)入座寒”,月入中秋,暑氣已盡,白天已有涼意。老和尚夜間打坐,開窗卷簾以賞明月,夜風(fēng)一來,自然有“入座寒”之感。
“底事明明人不薦,又隨花影上欄桿”。明心見性之事,如同十五之月那樣明明白白,清朗可見,可是人們望之不見,省之不知,真是可嘆息啊。他們東覓西覓,對抬頭可見之月不知不曉,卻偏偏去察看月光下的陰影??申幱耙彩亲兓貌欢ǖ陌?“又隨花影上欄桿”,真是如神之筆,在這無人之夜,在這朦朧的月光之下,誰得品得如此的禪意呢?
三 教 圖
各立門庭各自尊,談禪談道又談文。
桃紅李白薔薇紫,畢竟根苗一樣春。
云山
品析: 這是一首典型的“三教合一”之詩。云山不知是何時何地的僧人,在自己的寺廟里掛出了三教祖師之像供奉。儒釋道三教,看起來是各立門戶,各有祖師,所談的道理也不同,但卻如“桃紅李白薔薇紫”一樣,“畢竟根苗一樣春”,三教不是都由人所創(chuàng)立出來的嗎?不都是由我們的這個“心”創(chuàng)立出來的嗎,這才是春天的“根苗”啊!
三 笑 圖
三個難分劣與優(yōu),你心頭似我心頭。
不堪說破只堪笑,笑到驢年未肯休。
宋?無準師范
品析: 無準師范禪師住持徑山時,有人繪了一幅三位祖師開懷大笑之圖送入寺中供養(yǎng),無準師范上堂說法時,以這幅圖順口作了這首詩偈。
自從“世尊拾花,迦葉微笑”的公案流傳以來,許多禪師認為“默然”尚不能進一步表現(xiàn)見道開悟的那種心境,就以“笑”來表達。在這幅畫圖里,三位祖師都在笑,其中有沒有真?zhèn)文? 自從“臨濟喝”出現(xiàn)以后,四方禪僧都愛用唱,臨濟大師在世時就說過,如果一群人在一起,大家都喝;你能辨出其中哪些見道,哪些沒有見道呢?就在這幅圖畫里,也是“三個難分劣與優(yōu)”啊!但禪師們的心是通的,“同此心,同此理”嘛,所以“你心頭似我心頭”,人們能否在這上面“通”,或“同”呢?
其中之笑,究竟有什么名堂,說不出,也不要去瞎猜亂道,以笑對笑就是了,所以是“不堪說破只堪笑”。笑能解決問題嗎?面對人生,不要說“明心見性”這種笑,能勇敢積極地投入生活,投入這個笑的海洋中,也夠瀟灑的了。若能“笑到驢年未肯休”時,還不自由解脫嗎!
張果老倒騎驢圖
舉世多少人,無如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只愛回頭看。
元?古林清茂
品析:這首偈頌意味深長,大可作為警世銘,刻在自己的臥室里。八仙中的張果老倒騎毛驢,這是中國人熟知的故事,但張果老為什么要與眾不同,來個“倒騎驢”呢?古林茂禪師認為,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不如這個似癲似癡的糟老頭,因為人們眼睛只知向前看,不明“向后看”、“回頭看”的奧妙啊!
5 山居
題語: 禪師們大多居于深山寺廟或庵棚之中,其修行,見道及后來的說法授徒,也多在深山,所謂“行住坐臥皆是禪”。這樣的禪生活,大多都是在其山居中完成的。所以“山居”,就是禪師們的“道場”,他們熱愛這樣的環(huán)境,熱愛這樣的生活。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禪師,隱士和士大夫們謳歌這樣的生活。在《禪宗雜毒?!肪砥吆途戆酥?,共收錄這樣的詩共120首,這里,我們選十七首以饗讀者。
一杯晴雪早茶香,午睡初醒春晝長。
拶著通身都是眼,半窗疏影對斜陽。
元?雪巖祖欽
品析: 在這首詩里,雪巖禪師表現(xiàn)了他什么樣的“山居”生活呢?“一杯晴雪早茶香”,禪僧好茶,自古亦然。這是冬殘春初,山里尚有積雪。早上太陽初起,就把巖石上的積雪收拾一盆,烹茶一壺,真是“早茶香”啊!“午睡初醒春晝長”,其實初春的白天也并非有多長,只是山居無事,和尚年老,晚睡早起,似乎是感到白天要長一些。也不妨午睡一會?!稗僦ㄉ砭闶茄邸?,別以為喝茶睡覺就無事了,你們可以參上一參,也可以受老僧之一“拶”,拶著了,就可以“通身都是眼”。
唐代云巖問道吾:“觀音千眼,哪個是正眼?”道吾說:“如人夜里摸枕子”。云巖問:“這是什么意思?”道吾說:“遍身是眼”。云巖說:“不,應(yīng)通身是眼”。
“半窗疏影對斜陽”,北宋林和靖那一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詠梅詩一出,“疏影”“暗香”就成了梅花的別名。這里,雪巖禪師的山居生活是愜意的,有茶可喝,有覺可睡,還有這一樹梅花“對斜陽”,真的是“通身是眼”,不然,他憑什么知道這一切呢?
山靜課蜂花股重,林空含籜筍肌明。
倚欄不覺成癡兀,又得黃鸝喚一聲。
元?石林行鞏
品析:春暖花開之時,不知人們仔細觀察過蜜蜂采花沒有。小小的蜜蜂成群結(jié)隊,在花叢中飛舞,其翅鼓動如潮水之聲,煞是壯觀,而歸巢之時,蜜蜂拖著肥大的后腿一一花粉囊里裝得脹鼓鼓的,真是“花股重”啊!而這一喧鬧的情境,在寂靜的深山中,反不覺其鬧,而是“鳥鳴山更幽”了。
“山靜課蜂花股重,林空含籜筍肌明”,“課”者,勞動也,山里的情況是如是,那樹林,竹林里呢?那一莖莖的竹筍,其殼欲脫未脫,顯得是那樣粗壯肥實。山林無人,故說為空,正是為這個“空”,更使這個山林顯得寂靜了。
“倚欄不語成癡兀,又得黃鸝喚一聲”。對有修行的禪師們來講,入定是隨時可以的,只要自己愿意,也并非必在蒲團之上。石林鞏禪師就是這樣,倚著欄桿,面對著寂靜的山林,不知不覺地又入“定”了,看上去“癡癡兀?!钡?。呆了。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那滿山回蕩著黃鸝的啼聲時,才把他從“定”中喚醒回來。
面對著這樣寂靜的山林,若能陶醉到“癡?!钡某潭?,也與禪師們的那個“定”相差無幾了。
紫蕨伸拳筍破梢,梅花飛盡綠陰交。
分明祖師單傳句,黃鸝留鳴燕語巢。
宋?柏堂清雅
品析: 早春二月之時,山林里一派生機,在桃紅李白的山巖邊,那紫蕨的蕨苔,苔梢如握拳半伸半縮;而竹筍粗肥,正欲“破梢”而出。楊花滿天飛舞,落地成裘。真是“雜樹生花,群鶯亂飛”。山林里層層蒼翠,相互掩映?!白限烊S破梢,楊花飛盡綠陰交”,這一派春色告訴人們什么呢?
“分明祖師單傳句”,留心啊!禪僧們,你們天天在參達摩祖師西來“單傳”的無上禪法,這個“單傳句”就在這里啊!若不信,那就去問問黃鸝和燕子吧,他們十分清楚這一切:“黃鸝留鳴燕語巢”,他們正在為此竊竊私語,商量不定呢!
就樹縛茅成屋住,拾荊編戶傍溪開。
是他懶瓚無靈驗,惹得天書動地來。
布衲雍
品析: 禪師們住庵是極為簡單的,如今天在一些農(nóng)村秋收時都可以看到那種簡易的“護秋棚”。古人所謂“結(jié)茅而居”,就是用一些茅草或谷草、麥草在幾根木樁上搭成,聊以遮遮風(fēng)雨。“就樹縛茅成屋住”,這位布衲雍禪師則更“偷懶”,木樁也不用,在樹林里選好一方地,借樹為樁,用茅草扎一點棚頂棚壁,足以容身打坐,就成了他的禪居了。
“拾荊編戶傍溪開”,庵棚有了,向著溪澗的方向,再拾一些荊條為門,這樣取水烹茶煮飯也方便一些。沒有張揚、沒有傳聞,外面甚至不知道有個老和尚在這里,我也就落得清閑?!笆撬麘协憻o靈驗,惹得天書動地來”。這樣的確比唐代南岳那位懶瓚和尚好得多,他連皇上都驚動了,三番兩次地來請他,多麻煩啊!
茶罷焚香獨坐時,金蓮水滴漏聲遲。
夜深欲睡問童子,月上梅花第幾枝?
明?天真唯則
品析:天真唯則禪師在元明期間是有地位的高僧,后住大寺而沒有住草庵,雖寺在山林之中,但氣派卻不一樣?!安枇T焚香獨坐時,金蓮水滴漏聲遲”。晚茶喝了,焚上一柱香,在蒲團上打一打坐,這就是禪僧們夜里的情境。與眾不同的是,唯則禪師有記時鐘——漏壺,而且是形色金蓮。古代中國沒有現(xiàn)代的鐘表,記時是白天看日影,晚上記水滴。以水滴記時的工具就叫“漏”。
雖然有“漏”記時,唯則禪師則懶于去看,可能是滴滴嗒嗒的滴漏聲使他難以入定而昏昏欲睡吧,“夜深欲睡問童子,月上梅花第幾枝?”不問滴漏,而問他那幼小的侍者。不知是子時還是丑時了?月亮斜掛在梅花枝頭上,水滴聲、老和尚、小和尚,這是一片什么樣的夜色呢?
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
昨夜云隨風(fēng)雨去,到頭不如老僧閑。
志芝庵主
品析: 這位志芝庵主氣派之至,“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這是什么樣的屋呢?居然可以建在“千峰頂上”。當(dāng)然這間屋,決不是指一般的房屋,不然哪來這么大,把“千峰”都裝了進去,這是禪僧們的“空王殿”啊。在這“空王殿”里,自己住“半間”,留“半間”給白云。但是“昨夜云隨風(fēng)雨去,到底不如老僧閑”。白云似閑,但飄來飄去,興風(fēng)作雨,并不閑啊!禪師的心,既住在這“空王殿”里,不來不去,不起不住,不動不靜,這樣的“閑”,是無人無物可比的。
竹筧二三升野水,松窗五七片閑云。
道人活計止如此,留與人間作見聞。
和庵主
品析:這位“和庵主”,估計為宋元時的出家隱僧。說他是“隱僧”也未必適當(dāng),因為后面一句過于驕傲的話反而隱之不能了。
“竹筧二三升野水”,用竹筒盛上二三升“野水”——不知是雨水、雪水或是溪澗之水,用之于煎茶煮飯。“松窗五七片閑云”,松窗里空空如也,除了偶爾飛入的“五七片閑云”。這種日子,可以說是清淡之至,對世間的一切,都毫無貪戀的了。
這本來是修行人的本分事,特別是見道高僧們的心胸就是如此淡泊的,“道人活計只如此”嘛。但這位庵主卻畫蛇添足,有那么一點思緒尚未徹底干凈,你何須“留與人間作見證”呢?把這點情緒化解了豈不更好么?若說要為人間作“標榜”,那就不如干脆入世教化就行了么!
佛法文章一字無,柴床對客(此/束)廬都。
胸中流出蓋天地,潦倒巖頭牙齒疏。
元?天如惟則
品析:天如惟則是中峰明本禪師的入室弟子,講究真參實悟,做個本色道人,在元代有較大的影響。
“佛法文章一字無”,出家學(xué)佛參禪,要修行到什么程度方可了手呢?就應(yīng)修到這種程度。高談佛法的未必懂佛法,會寫文章的未必懂文章,當(dāng)修到“佛法文章一字無”時,最高境界才會現(xiàn)前。禪宗在修行上是減法而不是加法,就是要把自己心中的一切減個干干凈凈,才能飛升向上啊!
“柴床對客(此/束)廬都”,草庵里除了一架用柴棒架起的床外,一無所有,鍋碗都沒有,一切都沒有,——豈止“佛法文章”沒有。那客人來了怎么辦呢?“(此/束)廬都”,對不起!就在這里,我的把戲玩意兒多的是,夠你看的。那又看什么玩意呢?
“胸中流出蓋天地,潦倒巖頭牙齒疏。”當(dāng)年雪峰義存禪師向他師兄巖頭請教時,巖頭說:“他后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雪峰于言下大悟。天如唯則以巖頭自許,禪風(fēng)高峻,蓋天蓋地,的確雄視當(dāng)時禪林。不過,如今在山里苦修,年齡又老,氣勢雖雄,無奈衰相已現(xiàn),以至如“潦倒巖頭牙齒疏”。
禪師真的老衰了嗎?有衰有不衰啊!人們平時只見其動的,不見其靜的;只見其生滅的,不見其不生滅的。那么這個不生滅的又在哪兒呢?“胸中流出蓋天地”,既能“蓋天地”,必當(dāng)為不竭之流了……
憶在蘇堤過六橋,小番羅帽被風(fēng)飄。
滿頭戴得湖山雪,幾度驕陽曬不消。
元?天如惟則
品析: 真正的禪師,言行舉止就是與眾不同,總有一某特殊的魅力。你看這首詩,既風(fēng)趣,又意味深長。
“憶在蘇堤過六橋,小番羅帽被風(fēng)飄”。元朝是多民族的龐大帝國,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又一次大融合的時代,從這首禪詩里也有所表現(xiàn)。唯則禪師游西湖時,頭戴一頂維吾爾的“小番羅帽”。出家人戴這樣的帽子就滑稽可笑,可還戴著在西湖邊招搖。
在蘇堤的“六橋”上,這小帽被風(fēng)吹跑了,當(dāng)然落入湖中,但這沒關(guān)系,少了這頂帽子,卻多了“那頂”帽子,“滿頭戴得湖山雪”,是西湖的雪落在頭上呢?是西湖湖山之雪映入和尚的光頭上呢?還是唯則禪師年老,那光光頭上隱隱的一層白發(fā)呢?都不用去管了,總之是“幾度驕陽曬不消”的。
一樹青松一抹煙,一輪明月—泓泉。
丹青若寫歸圖畫,添個頭陀坐石邊?
元?無見先睹
品析: 這是一幅絕妙的禪畫,“一樹青松一抹煙”,只須寥寥數(shù)筆便可寫成?!耙惠喢髟乱汇痹黉秩編坠P,有輪明月,一泓水泉。這幅寫意的“松煙月泉”圖就悠然而就了。
但這幅圖畫看來看去,總覺少了點什么,使其幽趣滋味不足?!暗で嗳魧憵w圖畫,添個頭陀坐石邊”。不知這位“丹青”大手筆畫的什么,若是在畫“歸圖”,最好是再添幾筆,畫個頭陀在石邊參禪打坐。這樣這幅畫的神韻就出來了。
這是在論畫嗎?不!是這位“無見”禪師自己山居時在石邊坐禪的情境,只不過用詩用畫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出來。山居的禪生活、處處都是詩是畫啊!
滿山筍蕨滿山茶,一樹紅花間白花。
大抵四時春最好,就中猶好是山家。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真是關(guān)不住的春色,清珙禪師這首山居詠春的詩為人們展現(xiàn)了這樣的胸懷和境界。同樣面對春天,人們卻喜憂怨愁,心境各不相同。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若得心胸四時常春,不論貴賤貧富,都可以算作神仙日子了。
“滿山筍蕨滿山茶”是啊,春天的江南山鄉(xiāng),大地供獻給人們的夠豐盛了,不僅有“筍蕨茶”這些山珍供人們品嘗,而且還有“一樹紅花間白花”,那一樹樹的桃、李、梨、櫻,在層層的翠微中更是醒人奪目。
但這一切也算不了什么,雖然“大抵四時春最好”,若人們沒有那個心情,也就沒那個福氣去享受了。怎樣才能夠盡情享受大自然貢獻給我們的這一切呢?“就中猶好是山家”,修道吧,你看只有修道之人才能盡情地美美享受這一切。連那冷硬寂寞的石屋,都最得如此美好,甚至超過那樹樹紅花和白花。
求道修道的人,珍惜和愛護自己的清修——“山家”,而這種修行,其意義遠遠在這四時景色之上啊!
石屋清珙禪師的山居詩共有十六首,下面我們繼續(xù)欣賞:
巖房終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
雖著衣裳吃粥飯,恰似死了未曾燒。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石屋清珙禪師既自號“石屋”,當(dāng)然是以巖穴為居了,但居住在巖穴——山洞里的情境如何呢?“巖房終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真正是清心寡欲,一念不生,出入無人來往,當(dāng)然就“終日寂寥寥”了。
盡管一念不生,常在禪定之中,但還是要穿衣吃飯,盡管每日最多兩頓菜粥稀飯,這樣的生活像什么呢?“恰如死了未曾燒”,活死人一個。
禪師們真的是“活死人”嗎?不,若是那樣,就沒有這些詩,沒有“滿山筍蕨滿山茶”的這種勃勃的朝氣了。“恰如活著不曾燒”,禪師們立足于生命之流——永恒的生命之上,對于這百年的百來斤,看得是很淡的。處于無上禪定中的禪師,就是要把這層境界告訴世人。另外,每一個人,不論見道者、未見道者,茍生混世者都是活死人,但眾生們哪里知道呢?百年三萬六千日,每天“世念”如長江之水,又怎么能體會到“活死人”這種超越肉體的體驗?zāi)?
黃葉任從流水去,白云曾便入山來。
寥寥巖畔三間屋,兩片柴門竟日開。
元?石屋清珙
品析: 春夏秋冬,四時不同,禪師的心里也未必沒有波瀾,未必沒有感受。清珙禪師對春天的感受是熱烈的,對秋天的感受相應(yīng)要平淡得多。“黃葉任從流水去,白云曾(趁)便入山來”。秋風(fēng)肅殺,草木凋零,黃葉紛紛下墜。葉落雖說歸根,但入土才能歸根,若在溪澗江河之旁,那黃葉只好“任從水流去”了。青山少了一片綠色,山中的白云便獨領(lǐng)風(fēng)騷。平時的注意力似乎在于蔥翠與蒼莽,如今則時時白云入目了。
春天的山野寂靜,但卻有萬物的生意。在秋天,這種生意潛沉,山野就更加顯得寂靜了?!傲攘葞r畔三間屋”伴隨老禪師的,沒有那“滿山筍蕨滿山茶”了,也沒有“一樹紅花間白花”了。只有那山巖畔的三間石屋。方圓幾十里,唯有他一人。沒有親朋,甚至連山民都沒有一個,連野獸也不見蹤影。有門何用?陶淵明退隱時,“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但清珙禪師卻“兩片柴門竟日開”,連關(guān)門的必要都沒有了。這樣的禪生活,若奉送給現(xiàn)代都市里的人們,人們會接受嗎?人的自我價值何在呢?
蓬頭垢面?zhèn)€頭陀,天下禪和不奈何。
便是佛來須吃棒,如今年老卻成魔。
元?石屋清珙
品析: 頭陀是佛教中的苦行僧。若修苦行,那就得接受“自苦”的戒律。衣食住行無不有悖常情,不洗臉,不沐浴,甚至不剃頭,不剪指甲,真真是“蓬頭垢面”了。出家僧人,敢于行“頭陀行”的并不多,何況以一代禪宗大師的身分行頭陀行,那的確是“天下禪和不奈何”,誰敢為之說長道短呢?
豈止如此,“便是佛來也吃棒”,真是認橫不認扁了,一般的禪僧,拿他是無可奈何的了,若佛菩薩來了呢?同樣無可奈何,還得“吃棒”。見道的禪師這種精神的確令人又敬又畏,你去誠心向他討教時,也必須提防著他那冷不丁星、忽如其來的一棒啊!
“如今年老卻成魔”,禪宗內(nèi)常說“冤親平等,佛魔不二”,清珙禪師老來到底是成佛,還是成魔了呢?還是留給明眼人去評說吧!
清珙禪師這十六首山居詩,一一介紹也未必啰嗦,下面再引幾首供讀者自己去欣賞吧。
種了冬瓜便種茄,勞形苦骨作生涯。
眾人若要廚堂好,須是園頭常在家。

老來無事可千懷,竹榻高臥日影斜。
夢里不知誰是我,覺來新月到梅花。

石上打眠又打坐,松間行去又行來。
白云影里山無數(shù),黃鳥聲中花正開。

冬瓜棚外種葫蘆,茄子更栽千百株。
九丈舌頭三百口,且同一夏住茅廬。

四五月里竹葉落,萬木青青梅子黃。
冷冷看他生死事,如何空過好時光。

半窗松影半窗月,一個蒲團一個僧。
盤膝坐來中夜后,飛蛾撲滅佛前燈。
6 題號(二十二首)
題語: 中國古代的文人雅士,都有給自己取一個字號的習(xí)慣。一是為了避諱而不直呼其名,另一個方面為表示自己的高雅,或向人們暗示自己的個性特點。
給自己取字號,盛行在東漢兩晉之時,如人們所熟悉的,劉備字玄德、關(guān)羽字云長、趙云字子龍等。宋元明清,文人們的字號當(dāng)然不如漢晉時古樸,要“雅”得多,但大多也“假”得多。那時居士、山人、處士、道人的帽子滿天飛,時髦得很,在上面再冠以自己的字號。當(dāng)然也有名符其實的,如流傳至今,為人們所熟悉的青蓮居士、香山居士、東坡居士、衛(wèi)八處士、八大山人、大千居士、白石老人等。
俗家人冠以這樣的字號,總的意思是表達自己的出世情懷。而出家人冠的字號,則有不少表達自己的入世情懷。如翁、庵、樵等,真是物極必反。下面我們選錄一些看看:
古 樵
空劫已前無影樹,撐天拄地赤條條。
新州有個賣柴漢,收拾將來一肩挑。
元?石屋清珙
品析: 這位石屋清珙禪的確不凡,而這首詩偈則更具氣象。禪宗常以無弦琴、無縫塔、無根樹等喻人們的佛性,這里又多了一棵“無影樹”。這棵“無影樹”,是“空劫”——宇宙、太極之前就存在著,但卻無樹葉,無根節(jié),“赤條條的”,但卻“撐天拄地”,匡扶著宇宙萬物、四維八方。
對于這棵“無影樹”,本來人們千百萬年毫無知曉,但唐代廣東新州有個賣柴的漢子——后來的六祖慧能大師,卻把它一斧砍斷,挑在肩上到處叫賣。
這首詩偈極有氣魄,又形象生動,不知是為誰所題的名號。清代有古樵智先禪師,但石屋清珙是元代人,不會為四百年后的人物題號。
無 禪
平生有口不談玄,向上誰言有別傳。
缺齒老胡原不識,迢迢依舊返西天。
宋?東谷妙光
品析:宋元明清時,中國流傳著這么一句話:有錢的不說錢,有權(quán)的不說權(quán),老將軍不談兵,老和尚不言禪,你越是擁有什么,對所擁有的反而沒有什么好說的。與此相反,窮的愛說錢,賤的愛議權(quán),下級軍官愛說兵,不懂禪的愛說禪。
禪宗本來就強調(diào)“言語道斷”,對未入門者尚如此強調(diào),入門以后更是本來如此,的確不知有什么好說的,若不得已而說,也不過為人們指示入門之徑而已,所以是“平生有口不談玄”。
禪宗說“向上一路”原為不得已,為激勵人們悟道的方便?!盁o佛可成,無道可悟”原是禪宗的老實交底的話。而“單傳別指”一類,同樣如是。人們原本就在大道之中,悟與不悟,對那個“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悟也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不悟也還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所以是“向上誰言有別傳”。
對于這個道理,那位“缺齒老胡”——達摩祖師也“原不識”,何須跑到中國來傳什么“單傳別指”、“向上一路”的心法呢?哪一個人還缺這個呢?所以自討無趣,只好“迢迢依舊返西天”,回他的印度老家。
禪宗慣于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寓褒于貶,或寓貶于褒。如石頭希遷參青原行思時,青原問他:“子何方來?”石頭說:“曹溪來?!鼻嘣謫枺骸皫У檬裁磥?”石頭說:“未到曹溪亦不失?!鼻嘣謫枺骸凹热贿@樣,你到曹溪去干什么,不多此一舉嗎?”石頭說:“若不到曹溪,爭知不失。”同樣道理,這一首詩,似乎說達摩祖師多事,但若達摩不來中國傳授這個法,中國人又怎么知道如是之法呢?
“無禪”,到了這個境界后,還有什么禪可有、可言呢?這個字號,也不知東谷光禪師是為己所題,還是為人所題。
無 礙
三家村里謳歌去,十字街頭爛醉來。
紅粉佳人歸宿處,伽黎倒搭舞三臺。
宋?大川普濟
品析: 無礙是佛教修行中的最高境界,若說禪的真切體會是什么?最形象、最貼切的就是無礙了。無礙是對佛教的覺悟與自在的統(tǒng)一,在華嚴宗內(nèi),還分為“事無礙,理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四層。若以理論上講,當(dāng)然可以說他個天花亂墜。但理論并不完全等同于修行實踐的成就與成功,葉公所好之龍未必是真龍。所以,禪師們在表現(xiàn)這個“無礙”時,往往不在理論上發(fā)揮——佛教其它宗派已發(fā)揮得淋漓至盡了。禪宗所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生活和人格上的“無礙”,乃至生命、意志和智慧上的“無礙”。
對恪守佛教戒律的信徒而言,禪宗的這種“無礙”如同“入魔”一樣,殺盜淫妄全都占齊了,不下地獄才怪。而禪宗認為,佛法是包容了“惡”的,無惡不成善,善惡是相對的,沒有惡,佛法就不全面,就有缺漏,就談不上包容一切。對那些“入得佛,入不得魔”的僧人而言,其修行等于是溫室里的花草,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沒有免疫力的。只有“入得魔,入得佛”才能真正叫做“入佛”,也才是真實的有益的佛法。
“三家村里謳歌去,十字街頭爛醉來”。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在卡拉OK廳、夜總會、酒吧去“風(fēng)流”了一遭,爛醉而歸?!凹t粉佳人歸宿處,伽黎倒搭舞之臺”“紅粉佳人”當(dāng)然是小姐們,人一走,茶就涼,客人走了,小姐們當(dāng)然也要安息。但這位客人是出家人,是“僧伽黎”。喝醉了酒在“三臺”(唐代三臺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國務(wù)院,即唐代宰相的具體職務(wù),分為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三大機構(gòu),合稱三臺)東倒西歪,手舞足蹈。“舞三臺”可以說是真正的“無礙”了,若非世間法無礙,誰敢在宰相的辦公桌上跳舞呢?于佛法無礙,才敢于混跡人間,甚至出入地獄。至于極樂世界么,國籍和戶口都在那兒,人間地獄如同觀光。多么的“無礙”啊!
退 翁
一從放下便知羞,更不人前強出頭。
寒涕垂頤衣露肘,縱橫無處不風(fēng)流。
宋?西巖了慧
品析: 這也是對“無礙”的一種描繪,送給一位“退居二線”,并取字號為“退翁”的老和尚,但這位是宋代“退翁”,決非明代的退翁一如和清代的退翁弘儲。當(dāng)時若有商標法,也不致老是將古人的字號記混了。
“一從放下便知羞,更不人前強出頭”。對于“明心見性”之后的境界,有的說悟后不知羞,如上首詩的那位,真的是“不知羞”。但這位退翁,“放下”之后反而“知羞”。大概是“反者道之動”吧。對于已前“知羞”的,見道后就不用去怕“羞”了;對于已前“不知羞”的,見道后反而“知羞”了。不融合自己的另一面,那么這個:道總是有缺陷的,就“圓”不起來。既“圓”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還要在人們面前“強出頭”么!
“寒涕垂頤衣露肘,縱橫無處不風(fēng)流”。年老了也沒有精力關(guān)注衛(wèi)生與儀表,清鼻涕流一臉,袈裟也破了,但卻沒有“閑功夫”去收拾。一天東游西蕩,也不覺得什么。真是“無處不見流”。白云守端禪師說:“不風(fēng)流處也風(fēng)流”,當(dāng)然就是指的“這個”了。在這里,說他是“知羞”還是“不知羞”呢?
默 翁
飽諳世事慵開口,會盡人間只點頭。
莫道老來無伎倆,更嫌何處不風(fēng)流?
宋?石門慧開
品析: 見道后的禪師,真的是“自在風(fēng)流”。到了“無礙”的境界后,身居“無礙”之中,言行舉止無不“無礙”了。
“飽諳世事慵開口,會盡人間只點頭”,世間紅塵中,達到這種火候的人并不多,要有多么大的閱歷,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浪的人才能如此這般啊!在明清兩朝,也只有那些滑到極點的大臣宰相們,那些“不倒翁”們才有如此的火候。有的書生雖懂這個道理,但一遇事則亂了方寸舉止,結(jié)果不是無功,便是惹禍。對禪師而言,則是把全部佛法“看透”了,才會對佛法有如此的體會與作略。所以,
“莫道老來無伎倆,更嫌何處不風(fēng)流”。姜的確是老的辣,虎行似病,鷹立似睡,其中的精神,非明眼人不能知其所以。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他早已“退藏若密”了,你哪里還看得到他的“伎倆”呢?但又哪一處“不風(fēng)流”呢?
一 庵
不著劃時全體露,擬承當(dāng)處轉(zhuǎn)乖張。
更言萬法歸何處? 門掩湖山春晝長。
宋?浙翁如琰
品析: 熟品此詩,對參禪的人來說大有好處,因為這首詩較完整地表達了參禪的方法和見道后的境界。
有人曾問趙州禪師:“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趙州卻回答:“我在青州做了一件衫子,重七斤?!倍U,不能停留在語言上、思維上和理論上,這一切僅是禪的影子而已,不是禪本身。以文字為例,每一個字,僅能含容有限的內(nèi)容,不能表現(xiàn)全部的文字。而文字又是有形的思維內(nèi)容。要打破這種局限,從有限進入無限,或保持這個無限不落入有限,最好的表示方法就是“默然”,“無說”或“不著劃”。因為文字畢竟是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安恢鴦潟r全體現(xiàn)”,這個無限的“全部”,才會無遺缺地顯現(xiàn)出來。
那么,就應(yīng)如此“承當(dāng)”么?這就是禪么?不,如果這樣認為,恰恰又“著劃”了,禪是“無所承當(dāng)”的,如船子和尚所說:“藏身之處無蹤跡,無蹤跡處莫藏身”,在這里,是沒有你承當(dāng)不承當(dāng)?shù)姆莸摹?br>既然如此,“更言萬法歸何處?”沒有必要嘛,肉爛了在鍋里頭,你管他歸于何處呢?若說萬法歸一,那一又歸于何處呢?何處又歸于何處呢?真是“轉(zhuǎn)解而縛欲堅”,越是求解,越不明白。那么,是否禪宗提倡愚昧呢?當(dāng)然不是,佛法是智慧之法,禪宗更是智慧之門,怎么會使人愚昧呢?禪宗所提倡的,恰恰是最為優(yōu)化的思維結(jié)構(gòu)啊!你看:“更言萬法歸何處?門掩湖山春晝長。”這位“一庵”庵主的庵門,不是面對著西湖,和西湖周圍的群山。這一切都是“萬法”,就在那兒,你要把它“歸”到哪里去呢?
浙翁琰禪師用這首詩,巧妙的對“一翁”這個“一”字作了點示,不知這位“一翁”有何感受。一翁慶如禪師住持蔣山是密庵咸杰禪師的弟子,較浙翁琰小一輩。
無 參
得罷休兮便罷休,南洵著什么來由?
誰知五十三知識,門掩西風(fēng)一樣秋。
元?雪巖祖欽
品析: 《華嚴經(jīng)》在浩翰的佛經(jīng)中被尊為眾經(jīng)之王,其記敘的場面浩大驚人,百萬億個宇宙也沒有這個場面大,但又精深博奧,為佛教思想,乃至整個人類思想,開劈了極為廣闊的空間,對人們極有啟示。其中記載了善財童子“南洵”,參了五十三位善知識——包括文殊、普賢、觀音等眾多圣人和菩薩,這就是佛教內(nèi)著名的“五十三參”。對于知識,原應(yīng)是多多益善;對于真理,原應(yīng)該孜孜求索??蛇@一切,在禪宗看來,都是多余的,禪宗是減法,不是加法。特別是頓悟,就是要一下減他個干干凈凈。若要去參、去學(xué),則是多事了,南轅北轍,回不了家。
這首詩的氣勢極大,“誰知五十三知識,門掩西風(fēng)一樣秋”,西風(fēng)掃落葉,一干二凈,毫不留情。他們?nèi)际侨绱说?,他們?nèi)际恰暗昧T休時早罷休”了,人們又何必去空自勞神呢?
當(dāng)然,這是過來人的話,若尚未過來,還是先多學(xué)“加法”吧!有了資糧、本錢后,再來學(xué)減法,再來“休”吧!
無 礙
一處通兮處處通,如風(fēng)過樹月行空。
藕絲竅里輕彈指,推出須彌第一峰。
元?雪巖祖欽
品析: 無礙的實質(zhì)就是一個“通”字,通、貫通、通達,沒有障礙,沒有阻撓。在思想上、在工作上、在生活上能夠通達無礙,可能也只有佛菩薩和神仙們了。禪師們講通、講無礙是沒有神話迷信色彩的,他們的通達無礙,主要著重在精神上的通達無礙,而并非功名富貴、窮達壽夭之類。
俗話說“一通萬通”,生活上、學(xué)習(xí)上、技能上是可以觸類旁通的。但這是世間紅塵之事。禪師的眼光是落在“道”上的,要在“道”上通。大道一但豁然貫通,那真是“一處通兮處處通”了——根本的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這個“通”,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如風(fēng)過樹月行空”,真是飄逸自在,無所障礙。若能這樣通達,那就可以“藕絲竅里輕彈指,推出須彌第一峰”了。在藕絲的空竅里彈出那龐大如太陽系的“須彌山”,開玩笑嗎?不,佛經(jīng)里說:普賢菩薩的一個毫毛孔內(nèi)都可以容下三千大千世界,藕絲孔里彈出個須彌山又算得了什么?禪,就是那個“至小無內(nèi),至大無外”,并在最大和最小之間疾迅地往返震蕩……
月 屋
靈山話與曹溪指,賣弄清光共一家。
不信從今但夜看,又移梅影上窗紗。
元?雪巖祖欽
品析: 月屋者,室內(nèi)月光明亮也。禪宗常以月喻心,喻佛法與禪。釋迦牟尼佛在靈山說法,無非就是把這個“月”介紹給眾生。但眾生又往往把佛所說的當(dāng)成真月,究竟真月在何處,眾生仍茫然不知。于是六祖大師又向眾生們指示真月所在的方向。但不論“話月”或“指月”,天上的月與人們心中的“月”,并不因此而隱慝不見,或清光減少?!百u弄清光共一家”,佛教認為“法法平等”,“法法相容相攝”,就是“共一家”嘛。人們?yōu)槭裁?,閉而不見呢?
“不信從今但夜看,又移梅花上窗紗”。到了夜晚,月光初上,暗香疏影,拂掃于窗紗之上。沒有月,這個光景是看不見的。如果沒有人們的眼耳,沒有這個“心”,一切光景同樣看不見。月光和我們這個心,真真的是“共一家”啊!
古 桃
仙苑春風(fēng)幾奏名,三千年實初結(jié)成。
曾將一點枝頭血,換卻靈云兩眼睛。
宋?希叟紹曇
品析: 王母娘娘是中國人所熟悉的玉皇大帝的第一夫人。其傳說由來已久,先秦時被稱為西王母,西周穆王曾乘“八駿”到她那里觀光訪問,受到了熱情的款待。西漢武帝據(jù)說也與她有緣。但不知何時,這位西王母被升為玉皇大帝的正宮娘娘。
《西游記》曾描寫過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jié)果,人食一枚便可長生不老,立地成仙。真是“仙苑春風(fēng)幾奏名,三千年實初結(jié)成”。
溈山大安禪師的弟子,前面我們提到過的那位靈云志勤禪師,就因見桃花而悟道,他曾描述當(dāng)時的情境說: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葉。
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溈山大安禪師見后,贊嘆他說:“從緣悟達,永無退失?!边@首見桃花而悟道的詩,便成為叢林中千年的美論。
“曾將一點枝頭血,換卻靈云兩眼睛。”桃花紅,李花白,蟠桃古桃之花更紅,在靈云禪師的眼中,那枝桃花,簡直是枝上之“血”。經(jīng)這靈桃入目,就把靈云禪師的一雙肉眼,變成了禪宗的“頂門法眼”,用現(xiàn)代氣功界流行的話來說,就是“開眼”了。但“年年都有春花訊”,又有幾個人能于其中“開眼”呢?
閑 田
秦不耕兮漢不耘,钁頭邊事杳無聞。
年來也有收成望,半合清風(fēng)半合云。
元?野翁炳同
品析: 五祖法演禪師那首見道投機的詩在禪林中極有名氣:
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
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月引清風(fēng)。
自此以后,以五祖法演禪師為題的詠唱不少,而野翁的這一首,是其中極佳之作。
這是一塊作什么的“閑田”呢?既是自己的,又如何來經(jīng)營它呢?“秦不耕兮漢不耘,”豈止秦漢之時未曾“耕耘”,三皇五帝之時也未曾“耕耘”過,萬年之后又不會去“耕耘”?!拌戭^邊事杳無聞”,钁頭就是尖嘴鋤,既不耕耘,那钁頭自然閑著無事。
雖然從不“耕耘”,但也并非沒有收成,“年來也有收成望,”豐收在望了,但這塊從不“耕耘”的閑田,種也未下過一粒,又收個什么呢?有的,“半合清風(fēng)半合云”。雖不滿斗,卻也盈合,但其中不是麥谷,而是宇宙間的“風(fēng)云”。
禪師們對這塊“閑田”是不“耕耘”的。但世人們卻辛勞得很,日日“耕耘”但收獲的卻不是“風(fēng)云”而是煩惱啊!
絕 待
上無攀仰下無依,大地空來更是誰?
只個己靈猶不重,有何巴鼻與人知?
宋?谷源大道
品析: 早在莊子,就大談其“大道絕待”的境界。的確,大道、真理還須要通過推理來論證,還須“因緣而起”,那就是有相之物,生滅之物,而非絕待的大道了。通俗地說絕待就是什么也不依靠,絕對的絕立和超然。所以是“上無攀仰下無依”。參禪必須參到這個火候,所謂“懸崖敢撒手”,“百尺竿頭重進步”,就是手無攀附之物,足無立錐之處,如懸在空中。這樣豈不落下來摔死嗎?不!地球不也是在太空中懸浮,毫無攀仰依靠,不是照樣運轉(zhuǎn)嗎?參禪就是要參到這樣的火候,一念不生,有念就是攀附,這樣就可以如地球一樣在太空中無礙而行了?!按蟮乜諄砀钦l?”念頭一空,四無所依,“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我他全空了,那還剩下個什么呢?
“只個已靈猶不重,有何巴鼻與人知?”佛教講無我,不僅是理論上,而且應(yīng)在修行上達到這種境界,絕待之后,無人無我無物,一切皆空,當(dāng)然是不會看重這個“己靈”。這個“我”都忘卻了,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向人賣弄的呢?人們又可以從你那兒得到什么呢?德山說:“我宗無語言,實無一法與人”,全是真實之語啊!
竹 房
碧云堆里六窗深,翻憶香嚴錯用心。
有手不拋閑瓦礫,且鋪一榻對清陰。
宋?空巖有
品析: 這位空巖有禪師倒也瀟灑自在,竹屋建在“碧云堆”里,六道窗戶在竹影和白云間開合——佛教中,把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稱之為“六窗”。
香嚴擊竹公案前面已經(jīng)提及。這位空巖禪師躺在“碧云堆”的竹房里,反而覺得香嚴擊竹多事。“有手不拋閑瓦礫”,我也有手,但不會在地里去拋那些瓦礫來玩。那這雙手用來干什么呢?“且鋪一榻對清陰”,還是把自己的禪床收拾好,躺在上面,品賞那朝云暮雨和滿山的翠微吧!
雷 隱
白日青天轟一下,掀翻海岳裂虛空。
三冬不用行春令,藏在無陰陽地中。
宋?空巖有
品析: 禪宗講究“明暗”雙收,可見可聞是明,無見無聞是暗。這字號叫“雷隱”,就是無聲之雷。雷雖無聲,并非無聞,如同唐代一個公案所說,有位僧人問德山佛法大意,德山不語,回歸方丈。這位僧人舉與洞山,洞山說:“德山不是無語,其聲如雷,可惜你耳聾聽不到啊!”這首詩所表達的正是這層意思。
“白日青天轟一下,掀翻海岳裂虛空。”這無聲之雷,在白日青天中轟鳴了一下,居然掀翻海岳、擊碎虛空,多大的力量啊!
“三冬不用行春令,藏在無陰陽地中”,這塊無陰陽地,就是前面提到的“閑田”,《五燈會元》曾記載了“七賢女”考大梵天王,要他奉獻“無陰陽地”一片,結(jié)果把大梵天王都考住了。因為時屬三冬,非春令行雷之時,故把這個雷聲隱藏起來,藏在哪里呢?就藏在這無陰陽之地中。這首詩,真是卷舒自在,大得詩禪三昧。
無 得
夢里堆藏總是金,一場富貴喜難禁。
枕頭撲落忽驚醒,四壁清風(fēng)無處尋。
宋?空巖有
品析: 人間是演不完的悲喜劇,在滾滾的紅塵里,誰不希望富貴壽考呢?但這對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永遠只是一個夢,無法兌現(xiàn)的夢。
中國歷史上曾有“南柯夢”、“黃粱夢”一類優(yōu)美但又令人遺憾的傳說,這些貧寒的書生經(jīng)仙人指點,或經(jīng)貴人提攜,金榜題名,招為駙馬,或為朝中重臣,或為封疆大吏,鐘鳴鼎食,妻妾成群。正當(dāng)?shù)靡庵畷r,不料天意難測,泰極否來,不是問斬,就是發(fā)配,驚恐之極,卻是南柯一夢。
這類故事對人們的教益頗大,人生如夢嘛,何必苦于鉆營,更不能損人利己。因果報應(yīng)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在這首詩里,禪師所言的不僅單世間之夢,更暗中指向那些成佛之夢,《心經(jīng)》云:“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能看得破,則入道有望。
“夢里堆藏總是金,一場富貴喜難禁”,我在這樣的夢中,也—會歡喜得發(fā)狂。但是好夢不長,一個翻身,“枕頭撲落忽驚醒,四壁清風(fēng)無處尋”。因枕頭撲落而開悟的人不少,如高峰原妙禪師就是這樣。沒有黃金、沒有富貴,甚至沒有佛法,滿室空空,唯有四壁清風(fēng)而已。參禪若參到“四壁清風(fēng)無處尋”時,好消息就來了。
諾 庵
自喚一聲還自應(yīng),知伊未是到家時。
如今門戶天然別,未到家時也許伊。
元?千巖元長
品析: 唐代有一位禪師,成天都在念自己的名字,而且念一聲,答應(yīng)一聲,并說:“惺惺著”——明白了。宋代有位若庵肇禪師,就因之取號為“諾庵”。但千巖祖師是元代人,與這位若庵相差四代之遙,不可能是為若肇禪師所題,這位元代的諾庵又不知是何許人也。
“自喚一聲還自應(yīng),知伊未是到家時”。若以禪宗牧牛作喻,這種自喚自應(yīng)的功夫,還停留到“尋?!?、“牧牛”階段,遠沒有達到“歸家”或“人牛兩忘”的境界,所以“知伊不是到家時”。自喚自應(yīng),是不斷地提醒自己以防迷失的一種手段,方向是對的,但的確尚未到家。不過那位唐代禪師并非沒有到家,而是把這種入門的手段教人。
“如今門戶天然別,未到家時也許伊”。修行達到了無我無利的境界后,處處山河處處家,那里還有小“家”的存在呢?天地就是我的家,我自己就是我的“家”,這里的“門戶”,當(dāng)然與眾不同了。這是禪宗“路途即家舍,家舍即路途”的另一種描述。看似東游西蕩,沒到“歸家”,但卻得到了明眼禪師的贊許。
太 古
七日莊周才鑿破,百千諸佛未投胎。
衲僧一個閑名字,端的親從那邊來。
元?中峰明本
品析: 在《莊子》里,講了這么一個寓言故事: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渾沌。南帝和北帝相約來拜訪這位“渾沌大帝”,渾沌招待十分豐盛——厚道本樸嘛,智力未開,故名渾沌。但南帝和北帝很過意不去,說:“人都有眼耳鼻等七竅,所以才聰明能干,但渾沌君卻沒有,他那么純樸,又無口舌鼻耳之??上硎?。不如我們?yōu)樗鰝€七竅吧。渾沌又同意了,于是他們一天開一個竅,七天完功,結(jié)果渾沌死了——心智一開,萬邪紛至,渾沌失去了原始古樸之操,已非渾沌,原來的渾沌再也不存在了。如同亞當(dāng)和夏娃偷吃了上帝之果被打下凡間一樣。
莊子的寓言是極深刻的,渾沌就是太古之時,在那樣的地方,“百千諸佛”都尚“未投胎”出世,這是永恒寧靜、能生萬法之處啊!“衲僧一個閑名字,端的親從那邊來”。見道開悟的禪師,知道太古、渾沌的妙處,盡管只是一個“閑名字”——渾名小字而已,但在這濁智流行的紅塵深入的確使人感到分外的親切啊!
無 敵
眼空湖海氣凌云,杰出叢林思不群。
古往今來誰是我? 得饒人處且饒人。
元?石屋清珙
品析:士大夫們作詩,因頭上有位皇上,天大的豪氣也不敢公然吐露,總是曲折回護,吞吞吐吐,哪有出世的禪師們那樣的自在呢?“無敵”這兩個字,真可與金庸小說中的那個“獨孤求敗”媲美了。
“眼空湖海氣凌云”,石頭說:“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币仓挥羞^來的禪師,才有膽子,并且自然而然的流出自己心中之話,真是氣凌云天了?!敖艹鰠擦炙疾蝗骸?,杜甫在贊嘆李白時曾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不群者,沒有對手,并且想找一個對手也沒有,無怪有那么個“獨孤求敗”了。
“古往今來誰是我?”茫茫四海人無數(shù),何況這古往今來之人了,但哪一個是“我”呢?“我”在這古往今來中是何模樣呢?在“無我”中,還需要回歸到這個“我”中來嗎?禪宗真是深玄莫測啊!“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了吧,那個天下“無敵”的牌子還是收起來吧,不然太孤獨了。如來尚無法可說,無眾生可度,沒有對象,饒與不饒全不相干。還是自己“饒”了自己吧。這首詩回腸蕩氣,一波三折,收尾收得極其高妙。
小 庵
個葉為苫煞有余,一微塵里構(gòu)庵居。
雖然毫發(fā)無容處,萬象森羅聽卷舒。
明?笑巖德寶
品析: 禪師們好像早在幾百年前就懂得相對論和量子力學(xué)這些當(dāng)代最新最高的科學(xué)理論。時間和空間并非如牛頓所表現(xiàn)的那么刻板,而是可大可小,可長可短,甚至可以讓時間靜止或倒流,把宇宙凝成一粒沙子。若不相信,可以問問當(dāng)代這些科學(xué)大師們,愛因斯坦,玻爾們會向你解釋的。
笑巖德寶禪師所詠的這個“小庵”就是如此,“個葉為苫煞有余”,隨便撿一片小樹葉都可以把這個小庵蓋了,并且還足足有余。這是什么樣的“庵”呢?“一微塵里構(gòu)庵居”,就在那小小的微塵里,就是安身立命之處了。那些以畢生精力研究分子、原子、基本粒子的科學(xué)家們,哪個又不是如此呢?當(dāng)然禪師所說的這個“微塵”尚與之不同。
“雖然毫發(fā)無容處”,這么小的“庵”的確拔根毫毛都比它大得多,又怎能容身呢?可是千萬別小看它了,它是最小的,但同樣是最大的,“萬象森羅聽卷舒”,宇宙萬物,無不在其中出入啊!現(xiàn)在科學(xué)不正用量子力學(xué)來解釋這浩茫的宇宙及其結(jié)構(gòu)嗎?
山 外
背向千峰展笑眸,楚云寥落遠煙浮。
平蕪斷處休相問,正恐行人借路由。
宋?石田法薰
品析: 這是石田法薰禪師見道后的一種真實感受。山內(nèi)喻出世修道,山外喻入世度人。山上清修多年,終于一朝見道,蒙師恩準,今日可以出“山”了。離開這崢嶸的“千峰”,多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背向千峰”——下山之際真是頻展“笑眸”,十分的痛快。
山下是荊楚平原,洞庭之濱。下山之時紅日高照,不陰不雨,只有數(shù)朵白云,在“楚天”上飄浮。人間紅塵與煙火,已隱隱可見,真是“楚云寥落遠煙浮”。
我在下山,但卻有人上山,就在這山陵與平原交界之處——“平蕪斷處”。上山之人不識路徑,不知修行的艱辛,更不知修行的多余。所以悄然而去,以免招惹他人。若避不開,也不要回答,更不說主動招呼。“正恐行人借路由”,千萬不要把上山的路徑告訴他們,讓他們?nèi)缥乙粯影鬃咭惶恕?br>禪宗見道,許多禪師都說有三個階段:未見道時山是山,水是水;見道之時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見道后依然山是山,水是水。真是多此一舉嗎?
凱 翁
曾將鐵騎破重圍,赤手揚鞭得勝歸。
沙漠已成歌舞地,自皤雙鬢對斜暉。
宋?希叟紹曇
品析: 這也是一首描繪見道后喜悅的一首詩,這位“凱翁”,大概是眉毛胡子都參白了才得以開悟的吧。禪宗在唐末以后,漸流行“三關(guān)”之說,就是破初參,透重關(guān),砸牢關(guān)。參禪,就是要破這三關(guān)。能破初參的尚如麟毛鳳角,何況“一箭透三關(guān)”了。加以常人無始以來的煩惱聚集,真是百萬之眾,重重圍困。要在其中殺出一條血路,古之名將亦不多見。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是明代理學(xué)大師王陽明的感觸,何況見道開悟。
禪師與常人不同之處是,既已出家,對紅塵等于是“置之死地”了,如不在參悟上過關(guān),出家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勇猛參學(xué),精進不怠的,的確如“曾將鐵騎破重圍”那樣不顧一切。但“破心中賊”不同于“破山中賊”,當(dāng)然是赤手空拳似地在“靈魂深處鬧革命”了,終于凱旋了“赤手揚鞭得勝歸”了。
佛教強調(diào)“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一經(jīng)見道,全部煩惱都化為菩提,真是“沙漠已成歌舞地”了,喜氣得很。雖然人老了,“自皤雙鬢對斜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時間對禪師是沒有過去未來的啊!
夢 庵
依依云護石床寒,睡里生涯盡自便。
門戶打開星似了,一拳贏得拋頭眠。
元?野翁炳同
品析: 如今野人之秘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特別在湖北神農(nóng)架,不知吸引了多少游人者觀光或“考察”。在佛教中有不少“巖穴之士”,他們的那種清修苦修,真的與野人差不多,多年不曾“血食”,又無鹽水,汗毛深長,又無衣護體,最多以樹葉為衣。游人們?nèi)粢姷搅?,千萬別去打擾他們、或以野人對待,這類“山民”,可是惹不起的。
這位“夢庵”庵主,庵也沒有一座,以云天為室,“依依云護石為眠”,倒在石頭上就可以入睡。在睡夢之中,他在想什么?有什么“夢”可做呢?或者“人生如夢”,他又是怎樣對待的呢? “夢里生涯盡自便”,不管那么多,我“自便”,你“自便”,大家盡可“自便”。
“門戶打開星似了”,不知是否有誤字,這個“星似了”不知作何解?總之以天地為門戶,這個門戶永遠大開,日月星辰任其來去出入?!耙蝗A得枕頭眠”,沒有枕頭么?沒關(guān)系,拳頭就是枕頭。
在這樣的“庵”里,可以做什么樣的“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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