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云間言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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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章節(jié)李四————2011年3月5日
百年幽香賞一束——《云間言藝錄》概述
蔣炳昌
《云間言藝錄》是著名書畫家白蕉先生在生前用文言體裁書寫的隨筆。撰寫時間約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由于五十年代中期一場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風波,使這部著作越發(fā)深藏不露,故先生生前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機會,至今絕大多數(shù)人只聞其大名,而不知其中談了些什么。
在先生百年誕辰之際,筆者要公開這個謎團。使公眾了解到《云間言藝錄》的概況,知曉先生在書畫、篆刻等方面的見解、觀點。亦是筆者對先生的緬懷。
筆者四十余年前,曾蒙先生厚愛,得到《云間言藝錄》的第一部分——《濟廬藝言》。后來,又逐漸從師母、師兄方面抄錄到第二部分——《臨池勝墨》,第三部分——《云間隨筆》,第四部分——《客去錄》。四個部分總約一萬五千字。
白蕉先生早年在書畫、篆刻、詩文方面學習研究都依靠自學而取得,不被師承所蔽阻所籠罩,而像蜜蜂采蜜一樣而廣取祖國傳統(tǒng)文化眾芳之精華。他在這些文稿里道出了自學過程中的甘苦之言,頗有利于后學。
《濟廬藝言》全文近四千字。引首道出所撰刊之因?!凹好ㄒ痪湃牛┣?,光華附中高三同學有畢業(yè)
紀念冊之刊,索稿于下走,因檢燹余舊稿得此;蓋五年前,泛涉文藝之隨筆,言書法者居三分之二,尚覺可存,遂付編者。中間論及書法之畫平豎直一節(jié),似不能以‘卷子字’而抹殺學理,今日所見,正有不同,以欲存昔年面目,故仍之不復改。獻之附識?!苯裨诖寺恫家欢?。
濟廬藝言
古人于書畫,往往好作玄論欺人。其實絕無神秘,學者不知,亦自能暗合。著意三多,熟能生巧。大匠能與人規(guī)矩,后事全仗一“悟”字入矣!故初學書畫,最妙能自尋門徑,不畏難,終有得。要耐著性子,要靜,否則徒覺其難,反不知從何落筆矣。及其已能作書畫時,再看古人論著,自能心領神會,獲益不鮮。至若希夷自然,則目擊道存,可忘肉味。
入手要高,此是第一件事。俗有所謂看壞眼睛者,乃是金言。指導初學者選師取法前,要知得此語來自菩薩心腸也。法近人,最無志氣。如悅某人書畫,當師其所師,與其同門,絕不可從而師之。從而師之,傍門依戶,終為弟子。青出于藍,此是何等事,而可易言?昔人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不可不知。
古來碑帖,不可盡學,然不可不泛涉。學書當有所主。有主以會其歸,泛涉以盡其變。
入手覺難,要不怕;在用功時覺難,尤其要不怕,此即是過關矣。同一怕字,程度不同。書畫篆刻諸藝事,大概均須過三關。過得一關,便是進得一程,登高一級。其程甚遠,其級無數(shù)。我謂三關,非謂過盡即達。比如陽關三疊之后,遂謂無離情耶?昔年初治篆刻,覺白甚易,朱文較難,繼以為反是,既又以為反是,終又以為均不易。如此顛倒,竟不知次數(shù)。然三關既透,總較多坦途云爾。
右軍云:“書弱紙強筆,強紙弱筆?!敝茱@宗云;“寫字之法,硬筆要軟,軟筆要緊?!苯允莿側嵯酀x。
強筆強紙,難于淹留;弱筆弱紙,難于勁疾。紙筆不相合,故難見工??傊?,硬筆欲其淹留,軟筆欲其勁疾,此其大較也。
古人論書有云:“作真若草,作草若真?!闭\是千古不傳之秘,初學所不能悟到之一境也。
余嘗評近代書家數(shù)人,或未免太苛。論云:康有為字如脫節(jié)藤蛇,掙扎垂斃。吳昌碩字如零亂野藤,密附荒籬。鄭蘇戡字如酒后水手,佻撻無行。倉碩行書學王覺斯,倘及門親炙,亦宜打手心;晚年石鼓有極佳者,今人無出其右。沈寐叟書如古冠名士,結構近爨寶子碑;而又參鐘索草法,故初學包世臣而無包之浮,于前人殆近黃道周,倪元璐。打碑入帖,其拙處沉著處可喜。然亦只可有一,不可有二。
所謂“韻”最難講。風神蘊藉,瀟散從容,有時可為之注解。然韻字尚包含一種果斷之氣。羽扇綸巾,指揮若定。觀晉人書,往往有此感。
憶數(shù)年前,徐悲鴻顧我談藝。嘗云:“凡欲作書畫時,先在紙上縱筆揮灑,覺‘來’時,然后在預備之紙上落筆,未有不佳?!闭Z頗可記。然此尚有不能泯行所無事之跡。行所無事而神來。
書畫相通,然而畫書則未必相通,此可與知者道。作書手法,不外指實、掌虛、管直、心圓八字。指實而后得緊,掌虛而后得寬,緊則堅,寬則大;管直心圓,則鋒中矣。至于枕腕、提腕、懸腕、懸肘,全視字之大小,此是事實上事。欲取空虛,有非提懸不可得者。古人或云“懸手”,意故含混?;蛑笐沂譃闀夷д?,亦是奇論。右軍云:“每作點,必須懸手作之?!庇萦琅d述右軍每作點劃(畫),皆懸管掉之。正是胡桃大字,亦有須懸以取勢者。
執(zhí)筆務便穩(wěn)輕健。希聲言執(zhí)筆法五字曰:、押、鉤、格、抵,理自不誤,本非甚深玄妙。俗有龍眼、鳳眼之說,雖說非無所本,終是刻舟求劍,類江湖賣膏藥口吻矣。包世臣云:“畫平豎直,便是佳書?!贝苏Z甚凡庸,直足對寫考卷之酸秀才、小門生說法耳。不則,其洵以字如算子為佳耶?元人奴見,此趙松雪之所以終不曾夢見晉人也。
松雪書結構勻稱,熟不能生,遂成俗書。智永千字文,若今世所傳,除整齊嫵媚而外,不見其他,頗足致疑。然與其學子昂正書,尚不若臨永師千字文也。
臨書始欲像,終欲不像。像求其貌,不像求其神。故不能有背于當前者初學;有自家意思者終學。貌去神連,明離暗合,此是第八九分工夫。否則,一路求像,直是莊生所謂似人,僧皎然所謂鈍賊者矣。
議論實詣,截然兩事。議論,識也;實詣,力也。大抵眼有三分,手有一分。
孫子謂良將用兵“動若脫兔”,而必先曰“靜若處女”者,可悟能靜然后能動之旨,豈獨書法為然。
昔人言:書者如也,言書如各人之面目性情也。故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唐四家學右軍,何曾是虎賁中郎?或謂此是各得一體。我意孔子是孔子,顏淵是顏淵。
張猛龍其力在骨;鄭文公其力在筋,是皆偏勝者。
藝術貴創(chuàng)造,此是不易語,然有時亦誤盡天下蒼生。近年出身之中西畫人,多中此語之毒。蓋此事全在大力者、大學者,非一般子弟均可與語上也。
文藝與師法、學力、識見、胸襟聯(lián)系最密。大家與俗工,尤于后二者區(qū)之。
董思翁善用淡墨,劉石庵善用濃墨。各人用墨,嗜好不同。然濃以不枯為歸;淡以不浸滲為妙。劉雖號用濃墨,時見筆滯。宋時蘇東坡又用墨,自謂須湛湛如小兒目乃佳,是亦善用較濃之墨者,其書時或見肥,然無一滯筆,自是用墨高手。
筆法墨法,有天資存乎其間。如俗所謂“聰明筆頭”,言外之意便是學力不夠。取材布局,正尚天資。于粗處見工,細處見力,小中見遠大,大中見結密,然后有味。然正非天才與工力不辦。
世俗做人貴圓通,遂少方人;作草無方骨,遂少佳草。
醫(yī)家謂人之所嗜,往往即其體內所缺乏者。我謂學藝所師,即其個性所相近者。學書者每以選帖質人,其實此等事正是討老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可算旁人給你的一種參考。百年好合,總須自由戀愛。
看見一種帖就去學,等于初與一個女子接觸就愛上,欲訂白頭之約。將來難保,其危險正同。
理直則氣壯。作書筆有力則氣自沉雄。沉雄兩字極妙。但有力非火氣之謂。夾雜火氣,則不能沉雄而為傖俗。
做人巧,不取,此易知;作字巧,不取,此不易知。書之拙趣,尤少解人。
求筋力學周秦,求氣韻學魏晉,求法則學唐人。
所謂筋,便是紉字意;所謂力,便是骨字意。錐畫沙指骨;折釵股指筋。唐太宗云:“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毙蝿荻?,與氣韻相生。
前賢謂古人意在筆先,故能舉止閑暇;后人意在筆后,故手忙腳亂。
書譜序草書,唯一美中不足為過于信筆,同字少變。
不求速成,是不近功;不欲人道好,是不近名。仙童樂靜,不見可欲,是學藝之不二法門。所以謂之為學求益,非善之善者也。
黃伯思之《東觀余論》,姜堯章之《續(xù)書譜》,其言豈不精醇?然書法無大名,流傳尤寡,信善鑒者不書耶?析古來書家,名在簡冊,書不傳者多矣。余又嘗謂書固當以人傳,不當以書傳。唐、宋諸賢,學術經(jīng)濟,彪炳千古,曾未以書名。今觀其書,幾無不精能。即今世俗所傳代作者,其生時文章事業(yè),亦俱卓卓。益嘆世人專以區(qū)區(qū)一藝為高,末矣。
臨池剩墨
《臨池剩墨》整篇有一千八百余字。通篇都是談論自己對書法的心得體會,現(xiàn)再介紹一些于讀者。
作書力在內者王,力在外者霸。若過于鼓努為力,肆為雄強,則張脈賁興,將如潑婦罵街,成何書道!
柳深于《十三行》,米深于《枯樹賦》,消息似可見。
藏鋒所以蓄氣,用筆欲渾欲遒。其實藏鋒便是中鋒,《九勢》所謂令筆心常在筆畫中行者是也。后人所謂錐畫沙、折釵股、如拆壁、屋漏痕,端若引繩者,故是一理。惟渾而能遒,則精神出矣。
孫虔禮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贝斯适桥R習初步。蓋臨書,始欲像,終要不像;始要無我,終要有我;始欲能取,終要能舍!唐人無不學右軍,宋人無不學魯公,及其成也,各具面目。魯公師河南,然魯公絕非河南。正在其能翻一局,所謂智過其師,方名得髓也!東坡稱書至于顏魯公,正善其妙能變化。若錢南園之學顏,則正是僧皎然所謂鈍賊者也。
或以偏鋒解作側鋒,非也。側鋒之力,仍在畫中。因勢取妍,所以避直而失力。玩鐘王帖,可悟此理;旭素草書,亦時有一二。
有一字的布白,有字與字之間的布白,有整行乃至整幅的布白,此即古人小九宮大九宮取義所在,亦即隔壁取勢之說。合整幅為布白者,三代金文中多見之,《散氏盤》為著,《十三行》則后來媲美。然此正所謂同自然之妙,初非有心為之。否則如歸、方評史記,直使人死于筆下!
金文之不合全章為章法者,其行法絕精。晉人書牘,行法似疏實密,學者留意于此,可以悟入。今人書牘無可觀者,于此等處正復少用心。
作書分間布白,行法章法,魏晉人最妙,宋人尚多置意,明以來鮮究心,此實有關氣味者。
觀《爨寶子》,正不必驚其結體之奇,當悟其重心所在。字有重心,則雖險不危!
作書用筆,方圓并參,無一路用方,一路用圓者。方多用頓筆、翻筆;圓多用提筆、轉筆。正書方而不圓,則無蕭散容逸之致;行草圓而不方,則無凝整雄強之神。此相互為用,似二實一,似相反而實相成者也。
用筆太露鋒芒,則意不持重。不但意不持重,實是意盡勢盡,則味亦盡矣!
唐以詩取士,故詩學蔚為一代文學特色;帝王能書者多,故書學亦特別發(fā)達。今人學書三年,動自命為書家,倘一觀唐代不以書名者之尺牘,直宜愧死。
昔人有狀王、張、顏、米諸家之書者云:“右軍似龍,大令似蛟,張旭似蛇,魯公似象,懷素似犀,南宮似虎,東坡似鷹,子昂似蝶,枝山似兔,香山似鶯?!闭\為妙思雋喻。
棋差一著,滿盤皆輸。似正說寫蘭,一筆不合,全紙皆廢也。我意學王書亦正復如是。著一敗筆,即覺從紙上跳出,直刺入眼。不似學六朝石工陶匠之字,三月便可欺人也。
鄧完白篆刻自成一家,其書深于功力。篆書面目自具,雖古意不足,畢竟英雄能自樹立;隸書入手太低,無一點漢人氣息,比之錢梅溪略勝一籌而已。
包慎伯文章議論,遠在其書法之上,然其好作玄論,故示神秘,最為可厭!其書中年由歐顏入手,轉及蘇董,志氣已低。其后肆力北魏,晚年又專習二王。嘗見其墨跡,小真書稍可觀,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是賣膏藥好漢,表現(xiàn)花拳模樣;康長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驚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
云間隨筆
第三部分為《云間隨筆》,原文有五千字左右,四十章節(jié)。該篇章主要是議論書法、寫蘭及評判古人之作。故亦紹介二三于讀者。
作書要筆筆分得清,筆筆合得渾。分得清,然后見天骨開張;合得渾,然后見氣密神完。
于轉換處見留筆,能留筆即知腕力?!俺榈稊嗨鳌?,則所謂端若引繩者矣!舞劍斗蛇,莫非此理。
側筆取勢,亦從合得渾來。風竹相迎相亞,忽迫忽避,是鐘王得意處,是魏晉之韻。
古今來藝術家性氣最傲,常自命為獨絕而鄙薄他,其實各有成就,正何需此!大凡胸不能高曠,正于藝事有影響,不獨其傲慢之取人厭而已!《宋史?劉忠肅》每戒子弟,有“一命為文人,便無足觀”之嘆。今人滿面孔畫家,真可丑惡!昔賢曾云:“終身讓路,不失尺寸?!闭嬗械乐?。
“起不孤,伏不寡”,此蔡伯喈妙語。運筆結構,分間布白,一字如此,一行如此,全章如此,不然即斷氣矣!
為人孤獨不得。家人中有一孤獨者即覺別調,失一和字;作字有一筆孤獨,有一字孤獨,即為不入調。有一不入調,即斷氣失勢也!
能發(fā)能收,自倒自起,此即通身是力之故。故遒勁非怒,遲留非滯。
為人貴真,作字亦貴真。真者不做作,做作便不真,愈做作愈討厭。所以討厭,在形跡之外,尚有欺人思想也。宋政禪師曰:“字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故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眱和?,何可???有何純氣?曰:真也。
筆有緩急,墨有潤燥。緩則蓄,急成勢;潤取妍,燥見險。得筆得墨,而精神全出矣。
或問先生言氣象,若班定遠燕頷虎頸,羊欣婢作夫人非耶?曰:正是謂此。隆中決策,捫虱而談,此氣象正復偉岸閑逸。若村姑作態(tài),濃抹胭脂,總是一股惡俗氣;而朱粉不施,荊釵布裙,或愈見美人豐采。是以字匠絕不能入書家,猶東施之不能為西施也。
今人作草,隨意用筆,任筆賦形,失誤顛錯,如過庭所謂;“當聯(lián)者反繼,當斷者反續(xù),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換?!逼鋵嵞宋粗匀》?,而更眩為新奇也。
米南宮云:“隨意落筆,皆自然備其古雅?!彪S意二字,正不易言!昔人謂:“謝安捻鼻,便有山澤間儀?!北阌卸?,亦正是自然。逸少東床袒腹,故別于諸子矜持耳。
學書有三階段。昔年予嘗言;學書始欲像,終欲不像;始欲無我,終欲有我。學者以予言簡。適見黃彥和錄《倪氏雜記》筆法一節(jié),語有甘苦,與予意,今參酌而評言之;所謂像與無我,此初段工夫。所貴有宗主,宜立腳跟,專一習之,沉酣其中,務使筆筆相似,使人望而知其法乳??v有諫我謗我,不為之動,是時或有一筆一畫,屢為之而不能合轍,如觸墻壁,全無入處,不可灰餒,仍當堅心猛志,勤功向前。相成之法,可取一種碑帖習幾時,再返而之夙所奉為宗主者。至時將覺此際一番眼力,與前不同。而轉阻轉變,轉變轉入,轉入轉妙。米老自謂集古字,正是其功夫到處。至中段功夫,可泛涉心喜之各代或淵源相近之各家碑帖。其習時,諸家形型,時或引我而去,我又須步步回頭顧祖,將諸家之長,點滴歸源,庶幾不為所誘。此正所謂涉以盡其變,有主以會其歸也。終段功夫,我既有宗主,守定家法,又出入各家,如此寫之不休,到熟極處,忽然悟門大開,層層透入,洞見古人精奧,我之筆底,迸出天機,變動揮灑?;匾暢鯐r宗主,在不縛不脫之境,而我之面目出矣。yishujia.findart.com.cn
凡藝事初事學習,如食物然,先入口,能受也。及沉浸其中,酊酩有味,則入胃腸,貴能消化也。能消化謂吸取物之精華,為我身之益。我未見多食豬肉而成豬腔,亦未見多食牛肉而成牛精也!
延五年,吳郡沈右為彥清題懷素《魚肉帖》云:“懷素書所以妙者,雖率意顛逸,千變萬化,終不離魏晉法度故也。后作草皆隨俗繳繞,不合古法,不識者以為奇,不滿識者一笑!”此是見道之言。東坡題王逸少帖詩云:“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曼舞眩兒童。謝家夫人談豐客,蕭然自有林下風,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為君草書續(xù)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辨倚εR,故是當行快語!學者于龍、空、匆三韻,宜深體味。今世人作草,個個蘆茅草團,如言滿眼藤蔓,或春蚓秋蛇,尚覺非是耳。
執(zhí)高腕靈,掌虛指活,筆有輕重,力無不均。
學章草由篆隸沙簡入,學散草由楷行入。此兩途,未可別立異說也。然學鐘王楷行,自歐虞入,故是一路。而中間過程,帖與《圣教序》,則必須致力者要在終能換去面目。否則學之者多,見之過稔,便貽譏俗書耳。
草書不從晉人入,終無是處。
草書大別為章草、散草、連綿草三種。而章草實為我國早期之簡體字。晉人草書書法,字多個別,而氣脈貫注。其字跡相連者,不過二三字,所謂散草也。前人因欲別于章草,亦稱今草。旭素而后,盛行連綿草,而草法遂壞。世譽草書之美,每曰“鐵畫銀鉤”,余謂此四字正見匠氣,非所以知晉人草法,差是形容其熟練有骨力耳。
余于書不薄顏柳,而心實不喜。論其楷則以顏有俗氣,柳有匠氣。米南宮云:“顏柳挑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實非過語。然顏柳書佳者,如《三表》、《爭座位》、《祭侄稿》、《鮑明遠》、《馬病》、《鹿脯帖》,實襄陽所師。余嘗謂顏書正楷大字,除雍容、闊大、嚴肅,有廊廟氣象而外,別無好處?!抖鄬毸窞榕e子干祿所法,原屬梁隋人一路寫經(jīng)體。行書如《三表》諸帖,其甜使人愛,實亦容易誤人。至何子貞書《金陵十二詠詩》,必圈令如《爭座帖》、《祭侄稿》,亦可哂矣。
余早歲臨池,夙以之自負。遇得意,自鈐“晉唐以后無此作”印,狂態(tài)可掬。然迄今未敢以此席讓人。
摹得形質,臨在形質與情性,看、背則情性兼形質。
凡為藝,一矜持便是過。矜持雖非做作之謂,然已不復見真精神流露矣!我非不喜穿新衣服,但穿之身上,處處令我不便,因有惜物之心存也。必如宋元君解衣盤礴,庖丁不見全牛乃可。若名筆在手,佳紙當前,略存謹慎,便爾矜持,遂損天機矣!
黃魯直云:“書欲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之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余謂近世書人,亦多巧匠。作篆隸無一筆入古,正坐此病。學帖尤忌如新婦妝梳。趙董二文敏作書,欲直接晉人,其心何嘗不雄,其行楷何嘗不詞不美。但趙固似娼妓,董亦無烈婦態(tài)。固知其品性不同,而就而言,亦缺深沉也。
書學上有碑帖之分。然世俗初學,必由碑入,此于理正自暗合,轉而入帖,乃見成功。我嘗謂在歷史上言,帖為碑之進步;在學書上言,碑是帖之根基。未可如安吳、南海一輩,有奴主之見,好奇之談。若言碑帖大別,有可得而言者;碑沉著端厚,重點畫,氣象宏肆;帖穩(wěn)秀清潔,觀使轉,氣象蕭散不群也。蕭散二字,最好解釋,正是袒腹東床,別于諸子矜持。
學帖大弊,在務為側媚。側媚成習,所以書道式微也。我國書法,衰于董趙,壞于館閣,所謂忸怩局促,無地自容。陸夢云云:“處女為人作媒,能不語止羞澀?!贝怂越鋵W者取法趙董為下也。項穆言:“書有三戒:初學分布,戒不均與欹;繼知規(guī)矩,戒不活與滯;終能純熟,戒狂怪?!睌?shù)語甚簡要??婆e功名,影響于書道,病在太均。故明人小楷,精而無逸韻。
唐隸之不可學,亦是太均。右軍云:“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點畫耳?!惫室邳c畫以外,自有氣勢體息。至唐人草書,不可為訓,則以流于狂怪也。
唐人無不學右軍。歐、虞、褚、薛四家,稱各得圣人之一體,然顏柳二家,實自成一大宗派。至宋人學書,幾又無人不學平原者。東坡云“書至于顏魯公”,是極推重語。然其書黃子思詩集后云:“余嘗論書,以為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币嘤形⑥o。米襄陽祖王而宗顏,于顏所得實夥。然其言“顏柳跳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云云,其于惡習,亦可謂力詆矣!大概顏有俗氣,柳有匠氣,學者不可不知。
司空圖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睍ê螄L不如此。譬如畫止于平,豎止于直,同此筆畫,同此幾字,而李四張三,寫成不同,王五趙六,亦復異趣。所系人各有性情胸襟,調味手亦自不侔耳。
學者有志于書,初步學楷,每苦不能入,漸欲灰心;略有得,又苦不能入,又欲灰心,此僅第一二階段耳。過來人都能相視而笑,初非足患。遞取一二月來所習,前后對比,自知之矣?!懊鞯廊裘?,進道若退”,正此之謂。唯有一種人,無論何種碑帖 ,一學即肖,一肖便謂天下無難事。學既雜,離帖仍是自家體路,因復自棄。聰明自用,方是危險!
我所言者都是大法,或是經(jīng)驗。學者求師實際,止在老馬識途一點。至于功力,是在求己。昔顏平原從張長史指授,長史但云“多練習,歸自求之”而已。俗有妙語:“夜半摸得枕頭何曾靠眼?!边€不是與孟子說“自得之,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源”同一機括。相傳古人傳授筆法,似乎極難,或且至之神話,無非要學者專誠之至。得之難則視之珍,庶幾可成功也。
客去錄
第四部分是《客去錄》,文字亦近四千,分十六章節(jié)。
前有自序:“避地海上,倏焉十載,臥云深若與世忘,其間所往來者,多藝文秀士,瀹茗著酒,亦以忘憂,及門二三子,每以所聞于予者,竊為紀錄,意隔文疏,或不成片段,然嘉其用心之勤,輒取以點正。今附刊于此,且使承學之士得聞諸論,而賢者下問,余亦得免于辭費焉。題曰:‘客去錄’。復翁自識于云深處?!北酒蠖酁樽h論古之談,今隨挑數(shù)則以示觀者。
趙松雪書,天資不足,功力甚深,其秀媚最悅俗眼。商賈筆札之美,求小成者趨之。
松雪功力,見于其楷。然千篇一律,萬字一同,正董思翁抉其受病處在“守法不變”。世傳《蘭亭十三跋》、《天冠山詩》等,為其行書之最膾炙人口者,奈逸韻骨氣,終不可強鐘書點畫。
余謂書法之功,尤貴乎力,惟其力乃如太極拳。外道以為全不用力,不知其中渾身是力,功夫在內。
穩(wěn)非欲,險非怪,老非枯,潤非肥。審得此意決非凡手。
書言八法,始自唐人;論書入于魔道亦自唐人,而宋承其風。然宋人已自非之。如黃魯直云:“承學之人,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拘忌,成一種俗氣。”
包慎伯好為玄論,終身不懂筆法,觀其議論與書法可知也。其“述書”中征論筆法,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七張八嘴,全無主意。其所聞道之各家,看來全似野狐禪;其自詡悟得處,亦屬莫明其妙。
時下所謂“太史公”字,非書家,不足論,然卷子字著實下過工夫,亦偶可稱善書者耳。
各異,右軍萬字不同。蓋物情不齊,變化無窮,原為天理,豈盤旋筆札間,區(qū)區(qū)求象貌之合者乎!此學魏書者宜知,而松雪不知也。
“殺(殺)字甚安”一語,出晉書衛(wèi)傳。殺字作一字之結構布置講。包安吳論書,每喜用之。于此頗憶一笑話,宋代沈括論書云:“凡字有兩字三四字合為一字者,須字字可折;若筆畫多寡相近者,須令大小均停。所謂筆畫相近,如殺字乃四字合為一,當使木幾又四者大小皆勻?!贝吮貫樽x衛(wèi)傳不得其解,乃為穿鑿之說,已甚可笑,至復論一未字云:“如未字乃二字合,當使土與小者大小長短皆均?!笔遣煌ㄐW,橫將字體腰斬。天下第一笨伯,偏要做聰明人。想當時聞者,必有作掩口葫蘆者矣。
書法之遞變,全屬時代自然之趨勢。故篆不得不變?yōu)殡`,隸不得不變?yōu)檎虏?、今草及楷行。前人有“小篆興而古意失,楷法備而古意離”之嘆,是在求古之言則然。
隸分一路,近代推鄭太夷,并世則
錢瘦鐵獨美。瘦鐵不以書名,而其隸分古拙勁健,一時無兩,其余諸子幾無一筆入漢。偶見梁庾元威譏時人書云:“濃頭纖尾,斷腰頓足,一八相似,十小不分?!闭f著今人之病,為之失笑。
右軍草書小真書,不必言矣。其楷之靈和,與大令草行之神駿,俱為絕詣。今人仍有拾包康一輩牙慧,以為帖俱是偽而不足學者,既自被欺,更欲欺人,正坐不學。
楷書與行草,魏晉人最高,而鐘王為代表。學之者須天分、學力、識力并茂,而胸襟尤有關系。且學鐘王字無從討好而容易見病,因此急功者都不肯學,亦不敢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