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李頎拯
遠洋漁業(yè)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yè)之一。這是一個講述遠洋漁民和他們家庭的故事:關(guān)于漁民在被稱作 “風(fēng)暴”的漁汛里捕魚;關(guān)于遠離故土;關(guān)于家人的漫長等待、默默的隱忍;關(guān)于他們的生離死別……
最后一張合影
2011年12月28日,在浙江舟山的一遠洋碼頭,一艘漁輪即將出航,在送別的人群中,我為輪機長黃吉宏和他的妻女拍下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這次的遠航的船期是兩年。
兩年后的2014年,掐指算算,該是那期船員回國的日子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剛看過元霄燈會后的第3天,我接到輪機長女兒黃艷的電話“爸爸在船上過逝了,心肌梗塞……”10多天后,船在斐濟靠港,女兒從船上接回了父親的骨灰盒。她讓我把拍攝的他們?nèi)液嫌罢占乃昂苤匾鞘俏覀內(nèi)业淖詈蟮囊粡埡嫌?。?/p>
那個航程,他整整去了3年半
黃吉宏,1962年2月7日出生。
關(guān)于父親,女兒黃艷可以清晰地講述,他在家的每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因為跑遠洋的父親在家日子實在很少了。
16歲開始上船出海,從甲板上的水手開始做起。舟山漁場曾是世界四大漁場之一,所以,自古以來,這里就一直靠海吃“漁”。直到今天,在這個漁港重鎮(zhèn)中,依然有80%以上的人從事著與海洋捕撈有關(guān)的工作?!八终粕系睦侠O厚得可以直接當(dāng)砂皮”這是幼年時,黃吉宏留給女兒的印象。
黃吉宏從事的是輪機維修的行業(yè),三年出師。早些年,黃吉宏一直跑的是中國到日本的航線。一個航程大約是一個月,回家休息幾天就又出去了,這樣的日子大約有10年。黃艷說,自她記事起,父親就開始跑遠洋漁船了,那樣可以掙更多的錢,因為,父親是家中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但伴隨而來是,見到父親日子就更少了,遠洋漁輪一出去就是兩年,甚至更長的都有。黃艷說,她整個初中時期,就沒見過父親,那個航程,他整整去了3年半。
講述這些過去的事,黃艷沒有一絲埋怨父親從小陪伴自己時間太少的意思。因為,自從上幼兒園開始,她同班同學(xué)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孩子都是和她一樣的狀況,所以,她壓根沒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如今自己都已經(jīng)走上教師崗位的她,更顯得獨立,她說自己5歲時就已經(jīng)會攥著錢,到樓下小店叫老板幫忙送煤氣瓶了。聊天中,她反復(fù)會說,父親太愛我了。黃吉宏,不象大多數(shù)的漁民那樣嗜酒、好賭,女兒說他,每次回家,最多的時間就是喜歡和她湊一起,女兒做什么,他都喜歡跟著,逛街,吃肯德基,看韓劇……他煙癮很大,一天三包的量,但在女兒面前,卻從來都不抽煙,癮來時,就躲到陽臺上去。
海上生活
大量的影像或文字資料中,海都是唯美和浪漫的代名詞。小說《老人與?!冯m然描述的是人類與大海搏斗的故事,也讓人充滿了對海洋的那種彪悍之美的向往。
沒出過海的朋友想象的海上生活是這樣的:吃海鮮,吹海風(fēng),曬日光浴,天天像在夏威夷度假。而實際上,理想和現(xiàn)實有著極大差距: 巨浪、暈船、寂寞、恐懼、高強度的勞動,沒有淡水洗澡,食物單一……
拍完黃吉宏一家的合影后,我隨船遠航,和輪機長黃吉宏在一個船倉中,經(jīng)歷了1440小時,奔波了10000多海里,體驗遠洋漁民生活。
船剛駛?cè)牍:S?,船員們就紛紛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暈船。許多人一吃東西馬上會吐,有的連黃膽吐出來了,肚子空空卻毫無食欲。
夜深了,船倉外伸手不見五指,呼嘯的海風(fēng)夾雜在孤單的馬達轟鳴聲中,聽起來格外恐怖,海浪一次次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頂上,海水傾泄而下,沖進房間。房里的物品因為船搖晃的幅度太大而東倒西歪,像遭遇地震一樣,桌椅從房間的這個角落滑過去,再滑回來……我裹著被子,手腳緊緊抵在床沿的擋板上,以免摔下去。耳邊能隱約聽到隔壁,輪機長在氣急敗壞地吼叫著,機倉進水了……。
幾天后,大家漸漸習(xí)慣了偶爾光顧的小風(fēng)暴,但如廁又成了新問題。開始10天,每每覺得肚子漲,可一進廁所,船一晃,蹲都蹲不踏實,立刻“便意”全無。
想家和寂寞是所有船員都會遇到的難題
在那兩個月中,這位跑了30多年遠洋船輪機長曾無數(shù)次和我提起一件事, 89歲的岳父岳母至今還在一個海島上住著,出海前他都沒來得及去看看二老?!霸倩貋砭鸵獌赡旰罅?,對于89歲的老人來說,兩年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了?!?/p>
剛出航時,船員之間還有很多新鮮事可以聊。十天之后,有的船員連家里的老母雞連下了三個雙黃蛋的事都說了三遍,大家開始面面相覷。
再舊的雜志,船員們都會互相傳閱,傳過很多圈也舍不得扔,連夾縫里的征婚廣告都會拿出來討論。
有經(jīng)驗的老船員會帶碟機和成箱的碟片上船,片子都是壓縮版的連續(xù)劇,一張片子可以看好幾周。碟機絕對是新機,兩年不能回國,碟機一定不能壞,否則飄蕩在海上的日子會變得度日如年。每天半夜,我都會被下鋪小廚師碟機里播放的色情片叫聲吵醒,他嘿嘿地笑著,和其他船員交流觀后感。
衛(wèi)星電話是船上人和岸上家人聯(lián)系的唯一通訊工具,但電話費貴得驚人,船員都舍不得打。頭兩個月里,船員們唯一一次用這個電話是大年三十那天。草草吃過年夜飯,大家算好時差,掐準(zhǔn)家里人正在吃團圓飯的時間,排著隊打電話。每個人都已打好了腹稿,電話一通,立刻以電報的字?jǐn)?shù)、機槍的速度把話講完,迅速掛掉。之后,每個人表情都不同,有邊笑邊討論的,有抿著嘴回味的,有蹲在角落吸悶煙的,還有默默流淚的,一轉(zhuǎn)身迅速擦掉。我的采訪筆記中清楚地記著,那天,黃吉宏的電話打了1分16秒,掛了電話,他興奮地告訴我,女兒男朋友的事定下來了,等他這個航程結(jié)束,就差不多可以結(jié)婚了。
背向辛苦的人
天黑,一條金槍魚上鉤了。船長命令:“拉?!币粋€沒有捕撈過金槍魚的新船員慌忙撲到船沿邊,想抓住被金槍魚拉入海中的魚線,“哧”的一聲,魚線從他手中急速下滑,他本能地用腳踩住了魚線,但沒有戴手套的手掌已經(jīng)被魚線拉出了一條很深的口子,鮮血直流。
大副戴上手套,接過魚線,一邊拉魚,一邊努力將身體向后仰。他被魚拽著往前跑了幾步,一個大浪沖上甲板,打在他臉上,他騰不出手抹去眼睛里的海水,只能“呸、呸”啐著口水。最后,大副還是腳下一滑,仰面摔在甲板上,魚脫鉤跑了?!疤罅恕瓕嵲谔罅恕贝蟾弊跐駶竦牡厣相洁熘?。
船員們白天下餌,晚上起鉤,兩班輪流,24小時作業(yè)。最多的一天,船上能釣到兩百多條金槍魚。生魚片敞開供應(yīng),很美味,像嫩牛肉一樣,入口即化??晌医涝谧炖?,眼前就會出現(xiàn)這些船員在甲板上被海水沖刷、被汗水和血水浸泡的場景。我不忍吃這些來之不易的漁獲,他們要靠這些去換取一家人的生存。
船上的伙食讓我直到離開也沒能習(xí)慣。在顛簸的漁船廚房里,“熟了”是衡量飯菜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我常常會在后半夜偷偷跑去廚房找點白糖沖開水喝,這樣比較耐饑。偶爾會有其它船員接濟我?guī)装奖忝?,但次?shù)多了,我就不好意思了,他們自己帶的方便面要維持更長的時間。
兩個月后,當(dāng)我回到岸上時,還捎回了幾封家書和幾張正面微笑著的照片。那時,船員們還在海上飄蕩。我有意選擇了很多背影或者剪影,是因為,船員們怕家人看見擔(dān)心,特意叮囑: “不要太危險、太辛苦的,要笑的,對,笑的……” 但這兩個月留給我的記憶,似乎只有他們辛苦的背影。
父親屬于大海
2014年1月27日,黃吉宏突發(fā)心梗塞,病逝于航行中漁船上。
還有一個月就要結(jié)束這趟航程了,可輪機長黃吉宏卻突然走了。對于他的過逝,妻子一直十分后悔,她早就想讓丈夫結(jié)束遠洋生活了,畢竟已經(jīng)50歲的人了,但拗不過黃吉宏的堅持“跑完這趟就結(jié)束……”。
女兒黃艷一貫的獨立和理性,她確認(rèn)了兩點,一,法醫(yī)鑒定,排除他殺和意外傷害,死于心肌梗塞。二來,他仔細詢問了同船的船員父親發(fā)病前后的狀況,做醫(yī)生的朋友也幫她分析過,以那樣的病狀,哪怕是在家中也同樣會發(fā)生不測。
于是,她寬慰母親,“父親屬于大?!?。
怎么還不回來
遠洋漁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的家庭同樣有著許多特殊的之處。
當(dāng)我回到岸上后,就專門做了一個社會調(diào)查,關(guān)于漁家女,于是,就聽到了更多關(guān)于她們漫長的等待、默默的隱忍,以及日日夜夜的擔(dān)驚受怕的故事。
在一個海島的漁船碼頭上,天黑前,那個梳著長辮的女人又準(zhǔn)時來了,每次看到的場景都一樣,坐在纜繩樁上,大多數(shù)時間她只是靜靜看著碼頭上的男人搬運漁獲或者其它什么貨物。偶爾自言自語,她是在反復(fù)說一句話,明顯帶著咒罵的口氣,我湊近些,想聽清她在說什么,但聽不懂她的方言。微笑著和她打招呼,也不理。向旁邊的搬運工人打聽這個女人,他們都哄笑起來“那是個瘋子,每天這個時間都會來這兒的……”她就只會反復(fù)說那句話,經(jīng)過翻譯的意思是“怎么還不回來?!?/p>
岸邊小店里的老人則講得更詳細些,“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已經(jīng)有50多歲了。年輕時,只是腦子反應(yīng)慢些,他在等他的丈夫出海打魚回來,她好幫忙收漁獲。后來,年齡大了,腦子就更不行了,現(xiàn)在也做不了其它什么事,以前丈夫只是在近海打魚,基本每天天黑前就回來了,她就在這兒接船,現(xiàn)在都跑遠洋了,出去一次就是一年以上,她只會傻傻地在這兒等船,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碧旌诹耍诟浇藞鲑u魚的兒媳遠遠地喊了一句話,等船的女人才起身,跟在兒媳的身后走了。
椅子還在,玩具豬也在,父親卻不在了
出殯后,送走來賓,黃家安靜下來。黃艷翻開家中的相冊,在一張父親抱著玩具豬坐在陽臺上的照片前,她停留了很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哭。她說,她喜歡的東西,父親都喜歡,哪怕是女孩子喜歡的玩具豬,于是就有了這張父親抱著她的玩具豬在陽臺上曬太陽的照片。
現(xiàn)在,陽臺上那張椅子還在,玩具豬也在,父親卻不在了。
編輯:吳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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