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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高適：“憤青”老了成滑頭
郭燦金(河南大學(xué)教授、本刊專欄作家）
【載于本刊藍版2008年第五期】
【高適檔案】
生于約公元700年，卒于公元765年。字達夫，渤海蓨（今河北省景縣）人。唐代著名邊塞詩人，筆力雄健，詩歌氣勢奔放，洋溢著盛唐時期所特有的奮發(fā)進取、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少孤貧，愛交游，有游俠之風(fēng)。曾任封丘尉、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幕僚。安史亂后，歷任淮南、西川節(jié)度使等職，后官至左散騎常侍。封渤?？h侯，世稱“高渤?！?。
年輕時的高適是“憤怒”的。
盡管高適很憤怒，但是我們不能否認，高適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在他出生之后，有兩個偉大人物也跟著來到人間，這兩個偉大人物就是李白和王維。另一個偉大人物杜甫約在十余年后也趕來奔赴這場前世的約會。
但是，對于高適本人來說，他卻絲毫也沒有感受到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因為在他出生時，他的家族已經(jīng)走向了衰落。高適的祖輩做過大官，只是到他父親這一代，高家已經(jīng)顯出敗落之相。高適的父親只是勉強做了一段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長史，家庭已經(jīng)落魄到了要靠躬耕田壟才能過活的地步。
雖然家境敗落了，但高適卻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主兒。他好逸惡勞，對耕田種地之類的事情極其厭惡。他愛做白日夢，每天最大的夢想就是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年輕貧寒而又盼望富貴，高適在弱冠之年帶著自己美麗的的夢想和對未來的無限期待，來到了京城長安，他想通過關(guān)系弄個一官半職，從此告別農(nóng)村，成為公家人。他心高氣傲，認為理想的官位一定會手到擒來，因此，他自負地寫道：“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彼ㄟ^做官來改變自己一文不名的生活。
誰知，他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到了京城，高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典型的弱勢群體，不要說“屈指取公卿”，就連一個有身份的人物，他都沒辦法見到。在京城晃蕩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高適依然一無所獲。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高適很快就認識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于是開始走另一條道路。他北上薊門，漫游燕趙，想在邊塞建立一番功業(yè)。當(dāng)時燕山一帶的游牧民族經(jīng)常進犯唐朝邊境，高適主動前往參加戰(zhàn)斗，他把求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疆場之上。盡管他很賣力，但戰(zhàn)斗結(jié)束時，他的愿望再一次化為泡影。
此后，高適就成了一個真正的無業(yè)游民，長期在中原地帶的梁、宋間浪游，雖說稱不上是衣不蔽體，但食不果腹卻是常事。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高適曾不止一次地做乞丐，四處作揖求人，只為一餐一飯。
也是在這段時間里，他與李白、杜甫成了好朋友。三個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整天聚在一起，飲酒游獵，懷古賦詩，同食同宿。
歲月就這樣一晃而過。盡管心有不甘，但身在底層的高適依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長期的下層生活經(jīng)歷，讓他對人生有了全新的理解，并且逐漸被環(huán)境塑造成了一個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憤青”。他看什么都不順眼，看什么都有情緒，寫下了大量抨擊時弊的詩歌——哀民生之艱難，嘆權(quán)貴之淫逸，感慨自己之懷才不遇，痛罵政要之有眼無珠……
唐朝和現(xiàn)在一樣，整個讀者層對自吹自擂而又喜歡抨擊他人的作品有著特殊的偏愛。顯然，高適這些充滿牢騷的作品極能迎合讀者的口味，因而很快就吸引住了讀者的眼球，也讓高適在唐朝詩壇上有了固定的市場。高適的很多詩篇被廣為傳誦，史書記載，“每一篇已，好事者輒傳布”，高適的名氣漸漸大了起來。
名氣有時候可以當(dāng)飯吃，高適很快就感覺到了做名人的好處。
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年約半百的高適經(jīng)由睢陽（今河南商丘）太守張九皋的舉薦，中“有道科”，不久之后，他就被朝廷委任為封丘（今河南封丘）縣尉。
做官可是高適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朝廷給他的官職很小——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縣尉?？h尉是縣令的佐官，主要負責(zé)當(dāng)?shù)氐闹伟膊侗I之事，其職能略近似于今天的公安局長。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唐代的縣尉和今天的公安局長又沒有任何可比性。那時候流動人口少，賭博嫖娼又都合法，縣尉要管的無非是一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毆之類的事情，可以撈取灰色收入的機會并不太多。高適的目標(biāo)是公卿啊，而朝廷給他的卻是縣尉，公卿和縣尉之間的區(qū)別有如云泥，我們可以想象出來高適是多么失望。盡管失望，高適還是捏著鼻子上任了。官職雖小，也算躋身于官僚行列了，有官做總比乞討強吧。
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高適，他錯了。當(dāng)他進入到自己并不熟悉的體制內(nèi)時，體制的強大力量就開始發(fā)揮作用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既然身在體制之內(nèi)，就不能繼續(xù)享受體制外的自由。體制之外，高適是個有詩才的乞丐；體制之內(nèi)，高適是個無地位的官僚。高適顯然沒有適應(yīng)自己身份的這一轉(zhuǎn)變，因此，種種在別人眼里可以忍受的事情，在高適這里就會感覺特別受不了。譬如再平常不過的迎來送往，譬如再正常不過的社交應(yīng)酬，每遇到一次類似的活動，對于高適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折磨。于是，高適的“老憤青”底色顯露無遺。
他實在無法忍受迎來送往的日子，他覺得這不是他要過的日子，做了將近三年的縣尉之后，高適掛冠而去。
臨走的時候他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詩：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fēng)塵下。
只言小邑?zé)o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yīng)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zhuǎn)憶陶潛歸去來。
通過這首詩，高適的“老憤青”形象躍然紙上。
該詩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被廣泛傳誦，其中的“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更是被大肆引用，并為高適贏得了“多胸臆語，兼有氣骨”的評價。其實“鞭撻黎庶”是不是真的讓高適感到“令人悲”，我們不得而知，但“拜迎官長”令高適感到“心欲碎”，卻一定是真實的。“鞭撻黎庶”受害的是普通民眾，因此讓高適悲傷，而“拜迎官長”受傷的卻是高適的自尊，因此讓高適“心欲碎”。
但是，這卻是高適最后一次作為“憤青”在表演。
高適也在暗暗總結(jié)自己為什么過得那么委屈、活得那么失敗的原因，痛定思痛，他終于得出了結(jié)論——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衡都源于自己的職位太低，正是因為自己的級別太低，才會出現(xiàn)“拜迎官長”之類令人尷尬的場面。
為了避免再次出現(xiàn)尷尬，天寶十三年，約54歲的高適毅然西行，投奔當(dāng)時名氣如日中天的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他要探求另外一種可能，一種無須從最底層做起就可以成功的可能。
選擇哥舒翰，高適顯然經(jīng)過了認真思考。
當(dāng)時哥舒翰任河西節(jié)度使，深得唐玄宗的信任。哥舒翰是“突厥族突騎施”哥舒部人，世居安西（今甘肅西北部、新疆南部一帶），他的父親是哥舒部的首領(lǐng)，曾做過唐代安西大都護府的副大都護。哥舒翰講俠義，好縱酒。他40歲那年，他的父親在長安去世了，他親自到長安守孝三年。他的孝行深受長安各界的好評，并因此引起了朝廷的注意。等哥舒翰為父親三年守喪結(jié)束之后，他就被任命為長安縣尉。和高適一樣，哥舒翰對縣尉這個職位很不感冒，他和高適一樣，選擇了辭職。
辭職之后，哥舒翰跑到?jīng)鲋荩?font style="word-wrap: normal; word-break: normal; line-height: 21px;">今甘肅武威
），在河西節(jié)度使的帳下當(dāng)了一名軍官。他仗義疏財，很快就贏得了下級軍官和士卒們的敬重，不久就擔(dān)任了大斗軍副使。大斗軍駐防在大斗拔谷（
今甘肅民樂扁都口），那里是河西走廊通往青海的捷徑。因防守有功，哥舒翰被晉升為左衛(wèi)郎將。從此，哥舒翰走上了康莊大道，不久就擔(dān)任了隴右節(jié)度副使、都知關(guān)西兵馬使。后被唐玄宗任命為專管少數(shù)民族事務(wù)的鴻臚卿，并代行隴右節(jié)度使的職權(quán)。因和吐蕃作戰(zhàn)有功，唐玄宗拜哥舒翰為特進(文散官第二階，相當(dāng)于正二品)、攝御史大夫。天寶十一年，加開府儀同三司（
唐時為文散官第一階，相當(dāng)于正一品。開府儀同三司，即可以按照宰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的成例開府設(shè)官）。天寶十二年，玄宗皇帝封哥舒翰為涼國公，食實封二百戶，并正式任命其為河西節(jié)度使，不久又晉封其為西平郡王。天寶十三年，拜哥舒翰為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哥舒翰在西部邊陲享有崇高威望。
此時的哥舒翰是海內(nèi)矚目的焦點，他和安祿山一起被視為政壇雙星。也就是在此時，高適來到了哥舒翰身邊。高適堅信，和自己有著大致相同經(jīng)歷的哥舒翰不會讓他失望的。
果然，同樣做過縣尉并且同樣因胸懷大志而辭職的高適很快就贏得了哥舒翰的器重，不久，高適就被哥舒翰任命為左驍衛(wèi)兵曹參軍，掌書記。這個位置是哥舒翰留給重要幕僚的。
后來，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起兵反唐，哥舒翰被唐玄宗任命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要他統(tǒng)領(lǐng)20萬大軍出征御敵，去前線鎮(zhèn)守潼關(guān)。玄宗皇帝親自在勤政樓犒勞他，并且命滿朝文武百官到郊外為他餞行。高適也因是哥舒翰的幕僚而被唐玄宗高看一眼，在危難關(guān)頭，被突擊提拔為拾遺，后轉(zhuǎn)監(jiān)察御史，輔佐太子先鋒兵馬元帥哥舒翰鎮(zhèn)守潼關(guān)。
由于奸相楊國忠等群小弄權(quán)，戰(zhàn)機屢屢被誤，哥舒翰戰(zhàn)敗被俘，潼關(guān)失守，長安被破，玄宗出逃四川。
機會悄悄來到了高適身邊。
自己的直接上司已經(jīng)落入敵軍，自己顯然可以直接面對皇上了，也不用再擔(dān)心上司批評自己越級匯報工作。高適抓住時機，抄小路晝夜兼程追趕逃難的唐玄宗，并在河池當(dāng)面向唐玄宗痛陳了潼關(guān)失守的經(jīng)過和原因。唐玄宗聞之動容，唏噓不已，格外開恩，再次突擊提拔高適為侍御史，隨即又升其為諫議大夫。官方對高適的評價是：“侍御史高適，立節(jié)貞峻，植躬高朗，感激懷經(jīng)濟之略，紛綸贍文雅之才。長策遠圖，可云大體；讜言義色，實謂忠臣。宜回糾逖之任，俾超諷諭之職，可諫議大夫，賜緋魚袋。”
高適距離自己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
在諫議大夫這個位置上，高適做了一件對自己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在安史之亂的緊要關(guān)頭，為了自己特殊的政治目的，唐玄宗決定分兵，讓自己的幾個兒子各自領(lǐng)兵占據(jù)一方，以防其中任何一個人獨自坐大。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高適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認為這樣做雖然可以奏一時之效，但卻會為將來留下隱患。
太子李亨被唐玄宗留下來堅持抵抗安祿山，誰知李亨卻趁機稱帝，單方面宣布唐玄宗為太上皇。第二年，唐玄宗的另一個兒子永王李璘起兵于江東，欲割據(jù)揚州。唐玄宗當(dāng)初分兵的后遺癥終于發(fā)作。后遺癥的發(fā)作，突顯了高適當(dāng)初勸諫不可分兵的正確——至少在唐肅宗李亨看來，當(dāng)初高適反對分兵是正確的。于是，高適進入了剛剛登上皇位的唐肅宗的視野。唐肅宗親自召見高適，詢問高適對于時局的看法。高適高瞻遠矚，痛罵欲割據(jù)江東的永王李璘置國家民族大義于不顧，利欲熏心，火中取栗，必將玩火自焚。高適的回答讓唐肅宗眉開眼笑，高適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皇上“以適兼御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
與此同時，李白正在李璘的幕府中高談闊論，吹噓自己就是前朝的謝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從前一起浪游的兩個兄弟，最終變成了冤家對頭。
李璘是典型的銀樣蠟槍頭，在唐肅宗凌厲的攻勢之下，李璘的勢力迅速土崩瓦解。在平定永王的戰(zhàn)斗中，高適“聯(lián)兵誓師，共同討伐”，表現(xiàn)神勇，終因平定永王有功而官運亨通，而從前的好兄弟李白卻因“從逆”而鋃鐺入獄。
關(guān)鍵時刻，李白想起了高適，托人向高適求情?？粗蔀檎畏傅呐笥眩哌m轉(zhuǎn)過頭去，不置一言，盡管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他是唯一可以幫得上李白的人。連高適都不肯出頭幫忙，李白真的成了“世人皆欲殺”，最終李白被“長流夜郎”。
之后，“政治正確”的高適成了新貴。唐上元二年（761年），蜀地發(fā)生戰(zhàn)亂，高適出任蜀、彭二州刺史，后升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后來，高適被召回京城，任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并被封為渤海侯。
早年的“憤青”早已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一副官場老滑頭的臭皮囊了。
【點評】
經(jīng)過50多年的困頓之后，高適早年的雄心壯志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早年寧可乞討也“不事產(chǎn)業(yè)”的高適終于成為了朝廷的重要官員。但是，高適自己清楚，所有這些，都和他自己一次自覺不自覺的站隊有關(guān)。不論出于什么動機，他力諫唐玄宗反對分兵的立場，無意間迎合了后來成為皇帝的李亨的需要。正是這一立場，讓他有機會被唐肅宗李亨視為心腹，并予以重用，以至于達到了《舊唐書》所說的程度：“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备哌m格外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飛黃騰達，因此他對落難的李白不加理睬也就不足為奇了。這幾乎是一個定律，文人一旦富貴，便無悲憫之心。洗凈“憤青”的油彩，露出來的卻是老滑頭的底色，嗚呼哀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