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旁人口中得知我偶然寫些文字自娛,父親頗有些驕傲,以至于有次認(rèn)真地對我說:“啥時候你也寫寫我的一生吧。”
得到父親的拜托,聽到父親不露聲色的夸獎,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從小到大,平庸普通的我,的確沒有取得驕人的成績,讓父親在旁人面前挺直過腰桿,反而讓他為了我上學(xué)的事,操心受累。
父親一輩子只是個農(nóng)民,從來沒有仼何“豐功偉績”。他平凡普通,只是中國成千百萬個勞動者中的一員,渺小如沙??稍谖业难劾铮赣H偉岸如山,深沉似海,他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是操勞的一生,是付出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是滄桑的一生。
我不知道父親是有心地這么一說,還是無意地那么一提,我知道以我的拙筆,是寫不出父親人生滄桑的輝煌,但我很想用我淺薄的理解,去致敬一位普通而又偉大的父親。
從我開始留心觀察父親后,我的心不止一次地被莫名感動、震撼。
記憶中,那個曾經(jīng)健碩壯實的父親,如今卻顯得瘦削蒼老。那天,天出奇地?zé)幔形?,父親放羊回來,一進(jìn)門,便脫掉滿是汗?jié)n的上衣,坐在水池邊沖洗。我看到父親黝黑的脊背上,肩胛骨凸起,渾身沒有多少肉,而且略顯駝背。這就是我的父親,生活的重?fù)?dān),不知什么時候壓彎了他挺拔的身軀。我忽然有些哽咽,給父親盛好飯之后,便走出院子,想在外面平復(fù)一下自己起伏的心緒。
院子的西邊是家里的老屋,這片地是小叔的宅基地,工作在外的小叔不打算在老家蓋房子,所以老屋一直沒有被拆,孤零零地立在那。
看到老屋,我忽然想到了父親。父親的一生,似乎一直都在為房子付出,前前后后,他總共蓋了四次房。
第一次蓋房我沒親見,只是聽說。小時候,家在我印象中就是那間溫暖的窯屋,一如北方丘陵地區(qū)大多數(shù)農(nóng)村一樣,人們都喜歡居住在溝里,也許是為了傍水而居,抑或是為了能就坡挖窯而居,反正家家至少都會有一孔窯洞。
那時家家都不太富裕,要蓋一座房子,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據(jù)說當(dāng)時扎地基需要的大青石塊,都是父親一車一車從遠(yuǎn)處運(yùn)回來的。當(dāng)時還發(fā)動大姑父二姑父一起來幫忙,更不用說那一磚一瓦,一梁一檁。忽然想起書上那篇《臺階》的文章,為了砌一個新的臺階,書中的那位父親,如螞蟻運(yùn)食般一點(diǎn)點(diǎn)準(zhǔn)備,一點(diǎn)點(diǎn)儲備。印象中家里的確有一座土房,可我記憶中,好像喜歡跟著奶奶一直住在窯洞里。
居住在溝洼低處,水資源的確富裕,家門前就是一條小河。那條小河,不知給貧瘠的童年帶來多少難忘的歡樂。住在溝洼低處,吃水洗衣的確方便,有的人家隨便在地上挖個坑,就會汩汩冒出泉水,根本不需要每天挑水??勺≡跍贤莸吞?,不方便的是屋里終年潮濕,每逢連陰天氣,屋里都會滲出水來。
那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nóng)村開始實行包產(chǎn)到戶。打破了“大鍋飯”,農(nóng)民的勞動積極性空前高漲。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生活有了奔頭,人們不安份的心也蠢蠢欲動,想到住在溝底的種種不便,于是就想著搬到高處去住。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家家分到了一塊宅基地。
那時農(nóng)村蓋房子還不時興樓房,基本還是土墻瓦房。雖說泥土遍地是,可蓋房用的磚石瓦片、檁條梁木、石灰水泥等,著實也是一大筆不小的開支。更別說一起三間,家里積蓄不多,一分錢恨不能掰開花。
父親本身就是木匠出身,平時農(nóng)閑時,就和同宗的叔伯兄弟,四處給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家蓋房。如今自家蓋房子,匠人工錢都好說。盡管這樣,父親還是能省則省,能自己干的決不用匠人。
蓋土房其實不復(fù)雜,挖好地基,夯實地面,扎好根腳,砌好磚墻,往上就是用土和麥草和成泥,一截一截往上垛成墻。
那時,一忙完了地里的活,父親就和母親忙著拉土,撒上麥草和成泥,然后一截一截垛墻。垛墻是下力氣活也是技術(shù)活,好在父親是蓋房子的熟手,給別人蓋了那么多房,現(xiàn)在給自家蓋那會害怕下力氣。不過土房唯一麻煩的,就是得等那泥墻干了之后,才能接著往上垛,最后才能上大梁鋪檁條,擺瓦起脊成房。一截墻一截墻,干些天停些天,也不記得蓋了多長時間,反正三座大瓦房蓋好了,上房一座,并排兩座,院子寬敞了,能栽上兩行梧桐樹。村里左右兩排,中間一條街,比起原來這散一戶,那窩一家整齊多了,像樣多了。
也許第二次蓋房子花光了家底,加上我們姊妹幾個漸漸大了,上學(xué)需花錢了,父親除了家里分的十幾地,又承包了十幾畝地,和母親終日在地里辛苦勞作。種莊稼,賣糧食,一點(diǎn)點(diǎn)攢著家底。
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漸漸吹開了人們生活的幸福之花,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也慢慢有了提高。原本敞亮的大瓦房開始落伍了,洋氣的兩層樓房成了農(nóng)村蓋房子的新寵,周邊不少村子都換成了氣派的樓房。
腰包漸鼓的村里人也不甘落后,開會商議后,決定重新規(guī)劃,把土房變成樓房。
父親不得不做出第三次蓋樓房的行動,盡管這幾年辛苦種地,攢下了幾個錢,可樓房遠(yuǎn)遠(yuǎn)比土房“燒錢”。土不花錢,磚全靠錢買;麥草不花錢,鋼筋水泥全靠錢買;自個力氣不花錢,蓋房工錢全是錢。父親精打細(xì)算,為了省錢,拆掉舊房的磚頭、木料都不舍得丟,能用的全不浪費(fèi)。父親和母親花了不少功夫,把舊磚塊刮得干干凈凈的,舊木料收拾得清清楚楚的,舊瓦片整理得明明白白的。
條件好了,自然一切水漲船高,蓋房的花銷也一路飆升。光蓋房的工錢,不比前些年幾百塊上千塊就可以,現(xiàn)在動不動就得幾萬十幾萬,父親自己干不動了,只能包給人家。除卻工錢,蓋房所需東西的物價,也跟著上漲。那些日子,對于父親來說,睜開眼就得盤算著怎樣省錢,怎樣花銷。
第三次蓋房又一次花光父親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錢。樓房終于蓋好了,父親也累得蛻了層皮,瘦了許多,老了許多。
原本想這是最后一次蓋房了,父親總算可以停下來歇口氣了,誰成想世事難料,第四次房子的坎,又一次橫在了父親的面前。隨著城鄉(xiāng)差距的縮小,農(nóng)村人開始紛紛涌向城市。為了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資源,把孩子送往城里上學(xué)是頭等大事。上學(xué)就得有房,在城里買房子也勢在必行。村上不少人家,為了孩子上學(xué)方便,紛紛在城里買了房。
弟弟的兩個孩子正好到上學(xué)上幼兒園的年紀(jì),總租住別人的房子也不方便,何況要強(qiáng)的父親也不希望孫子受委屈,于是年過七旬的老父親拿出全部養(yǎng)老的錢,資助弟弟買下將近七十萬的三室二廳的住房。
父親的傾囊相助,只是幫襯了一部分,買房不僅借了些錢,還貸了些款??吹降艿苓€貸吃力的艱難,七十多歲的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終不肯停下來歇歇,還一再堅持放羊攢錢,希望減輕一點(diǎn)孩子的壓力。這就是我的父親,一輩子都在為兒女操勞,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苦累。
從蓋房到買房,我不明白父親的魄力從何而來,我只知道那一分一亳,都是父親一點(diǎn)一滴積攢下來的。早年承包十幾畝地,近年又喂養(yǎng)幾十只羊,風(fēng)里來,雨里去,早出晚歸,粗糙的雙手一到冬天,都會裂開,原本挺拔的身軀如今也彎曲了不少。
我經(jīng)常想,父親對子女、對孫子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愛,而我們又為父親做了什么呢?每次回家看到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愧疚。
我也常想,從小土屋到瓦房,再到漂亮的樓房,父親用自己的雙手壘出了寬敞的家,更壘出了明亮的未來。這就是父親的建房史,更是新時代所有農(nóng)民的奮斗詩。
父親的一生可能是平凡的,平凡的讓我們不愿向他人談起;父親的一生可能是清貧的,清貧得讓我們無法在別人面前炫耀;父親的一生也可能是默默無聞的,在眾人中父親可能普通的像一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但卑微者未必脆弱,父親用他一生的奮斗,讓我明白父母對孩子拳拳之愛,從來無底線。
父親一肩擔(dān)的是生活,一肩挑的是關(guān)愛,哪怕再苦再累,他也從沒停下奔波的腳步。他就這樣無言地用嶙峋的駝背將生活的重負(fù)載著,就像一張弓無言地堅韌著,積攢著,為一支支響箭預(yù)備著生命的涌動和波瀾。
【作者簡介】:李冬梅,網(wǎng)名坐看云起,文學(xué)愛好者,用文字記錄生活,用文章抒寫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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