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李世民父子在公元六一八年建立了唐朝政權(quán),傳了二十代。中間經(jīng)過武曌的篡奪,安祿山、史思明的叛亂,王仙芝、黃巢的農(nóng)民起義,李氏政權(quán)都幾乎傾覆,但最后還是轉(zhuǎn)危為安。到公元九O七年,朱全忠篡奪政權(quán)成功,建立了他的后梁王朝,唐朝才徹底滅亡。
在李唐王朝二百九十一年的統(tǒng)治期間,中國基本上是統(tǒng)一的。其前半期,從太宗李世民到玄宗李隆基,這一百三十年,國家形勢不斷地有所發(fā)展,政治相當清明,中央的權(quán)力、命令,亦能貫徹到全國,經(jīng)濟文化都在日益繁榮。人民雖然處于新興封建貴族、官僚和大地主的重重剝削之下,生活還比較安定、小康。經(jīng)過安史之亂,雖然李氏政權(quán)幸而保持下來,但社會組織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在大動亂中起了極大變化。府庫空虛,田地荒蕪,公私經(jīng)濟,都已耗竭。藩鎮(zhèn)擁兵割據(jù),中央政令幾乎不出兩京?;实凵罹訉m禁,被幾個當權(quán)的宦官蒙蔽、欺侮、指揮,甚至謀殺。中間雖然有一段貞元、元和之間二三十年的中興時期,但總的說來,這下半個時期的大唐帝國,早已是分崩離析,李家政權(quán)只存一個名義,奄奄一息地拖延著而已。
隨著國家形勢、政治經(jīng)濟的興衰升降,文學藝術(shù)也相應(yīng)地起著變化。二百九十一年唐詩,也經(jīng)過好幾個階段。宋人嚴羽作《滄浪詩話》,把唐詩分為五個時期;初唐,盛唐,大歷,元和,晚唐。元人楊士弘怍《唐音》,把唐詩分為三段時期:從高祖武德元年至玄宗天寶十五載,共一百三十八年,劃為初盛唐,他選了王績至張志和六十五人的詩,以代表這一時期。從玄宗天寶末年至憲宗元和末年,共六十三年,劃為中唐,他選了從皇甫冉至白居易四十八人的詩,以代表這一時期。從穆宗長慶元年至唐代結(jié)束共八十六年,劃為晚唐,他選了從賈島至韋莊四十九人的詩,以代表這一時期。楊士弘又把唐詩分為“始音”和“正音”兩種。初盛唐、中唐,晚唐的詩都是正音,王、楊、盧、駱四杰的詩則列入始音,不劃在初盛唐詩之內(nèi)。他以為四杰的詩還沒有脫盡梁陳遺風,對唐詩來說,還在胚胎時期,還不是業(yè)已成熟的“唐音”。
楊士弘這一唐詩分期方法,后人頗有意見。既然按歷史年代分為初,盛、中、晚,卻又不把四杰列入初唐。那么,始音的詩人,豈非超時代了?既然有初、盛之分,為什么又合并為一個時期?這都是不合理的。明朝高棅編《唐詩品匯》,把楊士弘的分法稍稍改正。他把初、盛,中、晚分為四個時期。從高祖武德元年至武后長安四年,共八十六年,是為初唐,四杰當然應(yīng)屬于初唐詩人,不能另外提開。從中宗神龍元年至代宗大歷五年,共六十五年,是為盛唐。杜甫卒于大歷五年,故以這一年來結(jié)束盛唐。從大歷初至文宗大和末,共六十四年,是為中唐。以后七十一年,才是晚唐。按照楊士弘的分法,稱為“三唐”;按照高棅的分法,稱為“四唐”?,F(xiàn)在一般都用四唐分法。
關(guān)于唐詩的分期,有一個問題,似乎從來沒有人注意。為什么嚴羽的分期法中沒有中唐,而改用大歷、元和?為什么楊士弘知道四杰是初唐時人,而不把他列入初盛唐詩人的隊伍?為什么他不把初、盛分開?這幾個問題,從來沒有人思考過?,F(xiàn)在我們要明確的是:初、盛、中、晚這四個宇,到底是指唐代的政治歷史階段呢,還是指唐詩的各種風格流派?嚴羽的觀點,以為初唐、盛唐、晚唐,這三個時期的唐詩,各有自己一致的風格。但是從大歷到元和,這一段時期的唐詩,風格卻前后不同,不能用“中唐”這個詞語來概括,因此,他的分期法中沒有中唐。楊士弘的觀點,和嚴羽近似。如果說是歷史年代,他也知道四杰是初唐人。他把四杰屏除在初唐之外,可知他的所謂初唐,是指詩的風格。他把初、盛唐合并為一個時期,這說明他認為初、盛唐的詩,在風格上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也劃出了一段中唐時期,這就無視于大歷、元和詩風之不同。高棅的四唐分法,只是按照唐代國家形勢之興衰而劃分的年期,所謂初、盛、中、晚,不能理解為唐詩風格的分期。
明清以來的詩人及文學史家,總是把盛唐視為唐詩的全盛時期。他們指導(dǎo)后學,也總是教人做詩宜以盛唐為法。李、杜、王、孟,是盛唐詩人,不錯。我們可以說,作詩應(yīng)當向李、杜、王、孟學習,但不能認為這個時期是唐詩全盛時期。更不能認為盛唐以后的唐詩就差得很了。我以為,我們應(yīng)當糾正這個錯誤觀點,要知道,盛唐是唐代國家形勢的全盛時期,而唐詩的全盛時期卻應(yīng)當排在中唐。
我們已選講了十二位詩人的詩,共十九首,可以代表初唐了。初唐雖說占了八十六年,但在最初的三四十年中,文人還都是陳隋遺老,文藝風格,還沒有突出時代的新氣象。這十二位詩人中,除王績之外,都是高宗和武后時期的著名詩人,他們是在太宗所締造的新政體、新制度、新社會、新文化中培養(yǎng)出來的。他們在繼承前代文學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運用新的題材,創(chuàng)造新的形式與風格,于是在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唐詩”。
唐詩這個名詞,不但表明這些詩所產(chǎn)生的時代,它還有別的意義。對前代來說,它表明的是詩的一種新形式。對后代來說,它表明的是詩的一種獨特的風格。
初唐詩人,在齊粱以來五、七言詩的基礎(chǔ)上,重視并采用沈約的聲病理論,使五、七言詩的調(diào)聲、協(xié)韻、對偶,逐漸規(guī)律化,從而創(chuàng)造了前代所沒有的“律詩”。律詩是唐代的新詩,唐人稱為“今體詩”。另一方面,繼承漢魏以來五、七言詩的形式,并不需要守一定的規(guī)律,而在題材、內(nèi)容、風格上有新的發(fā)展,在舊形式中表現(xiàn)了時代的新精神,這種詩,唐人稱為“古詩”。意義是“古體詩”①。古詩和律詩,是唐詩的兩大類別,正如我們今天的新詩和舊詩。后世人就把“古律”作為一個文學名詞,用以概括唐代以后的詩體。例如韓愈的詩集,就用“古詩”和“律詩”來作為分卷的標題。宋代的蘇舜卿,給石曼卿的詩集作序文,稱石曼卿有“古、律四百馀篇”,這就是說,有各體詩四百多首。
詩發(fā)展到宋代,形式上已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而在風格上,特別是在修辭、造句、對偶的技巧上,卻出現(xiàn)了新的道路。從兩代詩的總體看,它們的面目大不相同。于是,文學批評中出現(xiàn)了“唐詩”和“宋詩”兩個有特殊意義的名詞。它們表示兩種不同風格的詩。
唐詩所特有的形式和風格,萌芽于隋代,形成于初唐,而成熟于盛唐。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文學史上稱為“初唐四杰”,是從齊梁詩演進到唐詩的樞紐人物。明代詩人王世貞評論他們說:“盧、駱、王、楊,號稱四杰。詞旨華麗,沿陳隋之遺,氣骨翩翩,意象老境,故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藝苑卮言》)意思是說:四杰的辭藻還不脫陳隋的華麗,但題材意境,卻變得蒼老,不象陳隋的浮淺。五言詩已講究聲韻粘綴,開始了唐代的律體。這個評論,可以概括四杰的風格。但在五言律上,還有不同的看法。明人胡應(yīng)麟說:“五言律詩,兆自梁陳。唐初四子,靡縟相矜,時或拗澀,未堪正始。”(《詩藪》)這段話顯然是針對王世貞而說的。胡氏以為五言律詩,在梁陳時已見萌芽,而初唐四杰的五言詩,在辭藻上還有靡麗的傾向;在聲韻上還有拗澀的缺點,不能算是唐代律詩的正始(正式的開始)。
王世貞以為初唐四杰的五言詩是唐律正始,這就是楊士弘以四杰為始音的觀點。胡元瑞不承認四杰為正始,也就是楊士弘在始音之外,另分正音。王世貞說四杰是始音,胡元瑞說四杰不是正音,其實并不矛盾。
從來文學史家,都是以沈佺期、宋之問作為唐代律詩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的詩,聲律謹嚴,對仗精工,尤其是創(chuàng)造了排律,使詩人多一塊用武之地?!缎绿茣氛撛唬骸拔航ò埠笥櫧螅娐蓪易?。至沈約、鮑照、庾信、徐陵,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致。及沈佺期、宋之問,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著定格律,遂成近體,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謂唐詩變體,始自二公,猶古詩始自蘇武、李陵也?!边@就肯定了沈、宋為唐律正始的文學史地位。
當許多詩人都在作新形式的律詩的時候,一個四川射洪縣的青年陳子昂卻獨自走復(fù)興漢魏古體詩的道路。這是一條不合時宜的、寂寞的道路。他的《感遇》詩在當時并不為群眾所注意。只有他的朋友盧藏用竭力贊美說:“子昂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感遇》之篇,感激頓挫,顯微闡幽,庶幾見變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際?!?《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但是盡管有這樣高的評價,在一般文人間,還沒有反應(yīng)。因為這樣的古詩,不是求名求官的文體,應(yīng)試、應(yīng)制、交際、酬答,都用不到。只有不為名利的詩人,才用它來抒發(fā)自己的思想感慨。
杜甫對陳子昂極為推崇。他曾到射洪縣去瞻仰陳子昂的故居,寫了一首《陳拾遺故宅》:
拾遺平昔居,大屋尚修椽。
悠揚荒山日,慘淡故園煙。
位下曷足傷,所貴者圣賢。
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楊馬后,名與日月懸。
……
盛事會一時,此堂豈千年。
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
又有《觀陳子昂遺跡》詩,其最后四句曰:
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
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
有一位姓李的朋友到梓州去作刺史,杜甫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詩中又囑托他,如果到他的屬縣射洪去視察,請他代表自己去祭奠陳子昂。詩的最后四句曰:
遇害陳公殞,于今蜀道憐。
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
韓愈也對陳子昂詩的高古,一再贊揚。他在舉薦詩人孟東野給河南尹鄭馀慶的《薦士》詩中,敘述了五言詩的源流:
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
東都漸彌漫,派別百川導(dǎo)。
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
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
中間數(shù)鮑謝,比興最清奧。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嗓。
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
后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奧。(下略)
在以盧照鄰、杜甫、韓愈為代表的評論中,陳子昂為唐代古詩的正始,這個文學史地位亦已經(jīng)確定了。
初唐詩人是唐詩的奠基人,在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基礎(chǔ)上,唐詩迅即獲得發(fā)展,王維、孟浩然的五言,李白、杜甫的七言,高適、岑參的歌行,接踵而起,唐詩進入了新的階段。這時,初唐詩人的作品已經(jīng)過時,少年氣盛的詩人便有些瞧不起他們,在文章中肆意譏笑。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之二中憤慨地申斥道: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杜甫認為評價前代文學要聯(lián)系到初唐詩人的時代條件。他指出四杰的作品是當時的文體。他們只能在當時的時代條件下,達到最高的造詣?,F(xiàn)在你們這些輕薄少年,無休無止地寫文章譏笑他們。要知道你們現(xiàn)在雖然小有名望,如果不能在現(xiàn)代條件下達到最高造詣,那么你們也只有身名同盡,不會象四杰那樣留名于后世,如萬古長流的江河一樣。
可是,盡管杜甫這樣聲色俱厲地斥責了當時那些否定初唐詩人的輕薄之徒,在六七十年以后,還有一個詩人李商隱寫了一首《漫成五章》之一,譏笑初唐詩人: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
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屬對能。
他以為沈、宋、王、楊的成就,在今天看來,可以肯定的,只是對仗精工而已。這一句詩,把初唐詩人的其他一切長處,一筆抹殺了。
注:①蕭統(tǒng)編的《文選》、徐陵編的《玉臺新詠》,都有“古詩”這個名詞,例如“古詩十九首”。這個“古詩”,意義是古代不知名作者所寫的詩。兩個時代,“古詩”這個名詞的意義不同。
資料引自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初唐詩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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