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懷念 | 饒宗頤:我這個追求的精神,可以說是個怪人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
這是十分要緊的。”
——饒宗頤
2018年2月6日凌晨,饒宗頤先生去世。一代國學大師,人稱“業(yè)精六學,才備九能”,和季羨林齊名,學界稱“南饒北季”。他博古通今,融貫中西,涉獵的范圍非常廣泛,包括古代歷史、古文字、甲骨文、敦煌學,還有藝術(shù)史、音樂、書畫、美術(shù)、文學、哲學等,然而這位飽學之士,卻從來沒有進過學堂,也沒有學歷。
2001年,《名人面對面》節(jié)目組,
有幸采訪到了饒宗頤先生,
如今先生已去,我們留下了他的這些言語。
「緣要兩方面內(nèi)外的結(jié)合」
一九一七年,饒宗頤出生在廣東潮州的一個大戶人家,其外祖父為清末進士,父親饒鍔為當?shù)刂目紦?jù)學家、工商金融界名流,幾代皆為潮州首富。在家鄉(xiāng)建起了潮州最大的藏書樓——天嘯樓,藏書十萬余卷。
饒家的藏書樓 天嘯樓
許戈輝:饒公您是生長在潮汕地區(qū),我們都知道,潮汕人很善于到海外拓殖,善于經(jīng)商,而您偏偏從了文,而且做的是非常高深晦澀的學問,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呢?
饒宗頤:我的父親一方面做生意,一方面也念書,是商人,但是是一個儒商。我十幾歲,我父親就過世了,我接下來就管他的產(chǎn)業(yè),還要管他沒有完成的著作。我只能兩方面做一件做得好的,就是能夠把他的學術(shù)繼續(xù)下來,但是生意我就沒有辦法管了。到了后來,我對錢沒有興趣,就是因為他的錢在我手上。后來沒有了,因為時代整個轉(zhuǎn)變了,抗戰(zhàn)了,再加上種種情況,所以我后來就變?yōu)榧兇庀驅(qū)W術(shù)發(fā)展。我的學術(shù)發(fā)展是因為我有家庭教育,可以說是家學。
饒氏家族20年代大合照,饒宗頤為前排左五
少年早慧的饒宗頤,二十歲出頭就被聘為中山大學的研究員,那個時候,中山大學因為日軍南侵,已經(jīng)遷到云南,在赴聘途中,饒宗頤大病一場,滯留在香港,這場大病使他有機會結(jié)識了后來對他影響深遠的學者王云五和葉恭綽,從而正式步入國學研究的大門,而這場大病恰恰也是饒公此生唯一害過的一場大病。
饒宗頤:所以這些人世的變化,也有它一個緣遇,或者說是人生無常,有很多是你可遇而不可求的,是緣遇的問題。佛教就講因緣的問題,緣是外面的條件,外在的條件,你自己有某種內(nèi)在的條件,可以同外緣結(jié)合,能夠配得上的就會能夠搭得上,要不然也搭不上,因為你的條件和它的條件不合,它沒有需要你。所以緣要兩方面內(nèi)外的結(jié)合,我剛剛碰上很多緣,我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子。
「最大的問題就是基礎(chǔ)」
饒宗頤治學,涉獵范疇十分廣泛,季羨林先生曾根據(jù)饒氏對自己學問的歸納分為了八個門類,后來鄭煒明先生更是添加補充細分為十五類。
許戈輝:您看您所研究的范疇,包括歷史,包括像敦煌學、道學、儒學、詩、詞、文,您自己還精通琴、書、畫,您所研究的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科學,是從遠到上古史前,近到明清,基本上每一個朝代都有涉獵,那我們就很好奇,一個人怎么在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前提下,去涉獵這么多領(lǐng)域?
饒宗頤:我年輕的時候不上正規(guī)的學校,但是我自己有我自己不正規(guī)的一個閱讀的范圍,我有兩個基本的知識基礎(chǔ),第一個是中文基礎(chǔ),寫作的基礎(chǔ)。
我小時候的訓練,可以寫詩,可以填詞,可以寫駢文,可以寫散文,因為我父親是具備有這個條件的人,我跟他學習,所以我看人家這句話通不通,這時候應(yīng)該如何寫得雅一點,如何用某種文體寫,我在小時候已經(jīng)有這個訓練,這個事情是今天很不容易做到的。今天我看很多中文系的沒有訓練這個部分,但是我在小時候已經(jīng)有這樣一個訓練。
第二個是知識的問題,我家里有那么多書,我整天在看,就等于孩子在玩。就是一個小圖書館,自己可以在那里一面享受,一面玩,懂不懂也就在那里逛。所以,中國書的基本種類我老早就了解。
2000年,饒宗頤與季羨林在北大合影
季羨林與饒宗頤
許戈輝:您看,您很博學,同時在每一個專業(yè)的領(lǐng)域里邊又很精,那說到博學和專學的問題,我想可能有一些人他一“博”的話就容易沒有長項了,哪一門都好像沒有深入去研究,那您怎么看待博學和專學這兩者的關(guān)系,一個人怎么做到又博學又專學呢?
饒宗頤:“博”同“專”的問題,好像是今天做學問的一般人的方法,從查書的目錄弄一個“博”,但是最大的問題就是基礎(chǔ)。一句話可以有很多講法,古代已經(jīng)有很多講法,近現(xiàn)代也有很多講法,到底哪一句話講得合理,不敢說它全對的,就是今天我們念古代的經(jīng)典已經(jīng)都有這個情況,所以對這個文字要很下功夫。
70年代,饒宗頤與錢穆
「求知欲吞沒了我整個人
但我覺得是一種樂趣」
如果說博大精深是饒宗頤的治學成就,那么以有涯之生命追求無涯之學問正是這背后的動力。
許戈輝:您經(jīng)常會引用曾國藩說的話,說做人做學問都要“求闕”,“闕”就是同現(xiàn)在這個缺少的“缺”,就是要不知足的意思吧?
饒宗頤:這是曾國藩的問題,曾國藩有個求闕齋,實際上天下都有缺的,月亮也有缺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今天覺得最令我興奮的就是今天中國很多新東西出土,很多問題都從地下冒出來了,都要求解答,遇見冒出來的東西以后,這文字一對,同我們今天看的本子有很多不一樣的,為什么會這樣子呢,你就要解答了,我管這東西,我有責任的。
我要研究,我不能不研究,別人沒有興趣,他說這個毫無用處,沒有意思,但是我覺得我有興趣,我的興趣并不是錢的問題。我覺得價值很難講,我看有價值別人看毫無價值,在學術(shù)上面,大家所爭執(zhí)的,你有沒有講得出一個道理出來,恐怕這是世界上共同都在注目的事情。
2000年,饒宗頤在巴黎盧浮宮前
許戈輝:您自己曾經(jīng)說過,世界上的五大洲您已經(jīng)行其四,已經(jīng)去過其中的四個大洲了,南美洲還沒有去過??赡苣菍嵺`了古人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您覺得在您這個“行”的過程中,最大的收獲和樂趣是什么?
饒宗頤:最大的樂趣就是我所知道的東西,到那個地方有一個親證,原來如此?;蛘呤菃l(fā),有新問題產(chǎn)生了我后來又查書一直研究,原來如此,或者說“不對,過去我知道的不是那么一回事”,這些都是我的樂趣,這是我的求知欲太強了,可能是這樣子征服了我整個人,吞沒我自己,求知欲吞沒了我自己一整個人,但是我覺得是一種樂趣。
饒宗頤的書法作品
「每一個問題我要追到
一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饒宗頤字選堂,其中這個“選”字,有“選民”這一層宗教含義,另外,重視《文選》和仰慕元朝畫家錢選,也是選堂的來由,短短一個字號就包含了三重意義。
饒宗頤的繪畫作品
許戈輝:很多學者他本身就是文化的載體,比如說像您,您也是肚子里裝了很多很多學問,那您會不會覺得自己年事已高,以后有沒有人繼承您這么多的學問?您有沒有為這個擔心過呢?
饒宗頤:我不擔心這個,因為我覺得今天的學問也很壯大。今天中國的學問是從八十年代以后非常壯大,國內(nèi)的學人很多,很有意思,各種各樣的學人都是,真的做學問的人很多,不是沒有,我不擔心學問會中斷,我很樂觀。
但是像我這樣做學問的人就不一定會有,因為那么傻瓜,那么蠢去追求一些不相干的問題,像我這樣子,在很多專家看起來是無聊的事情。究竟干什么呢,也沒有錢賺。
港大饒宗頤學術(shù)館所在地 鄧志昂樓
許戈輝:您一生鉆研學問,不近政治,是因為您對政治比較反感嗎?
饒宗頤:不是反感,因為每個人都是政治的動物,離不了政治的,天天都要同政治發(fā)生關(guān)系。但是正面真正投入政治以后,你在興趣方面就不能做太多的事情,因為我的興趣在學術(shù),在追求我莫名奇妙的那些問題,我就喜歡追那些事情,每一個問題我要追到,一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所以搞到我的興趣,逼我去搞那么多的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學問,去弄一個明白,終究也不能弄得太明白,但是研究的過程是個很有意思的趣味,就是令我欲罷不能的一個情況。
許戈輝:那么中國古代傳統(tǒng)思想,“學而優(yōu)則仕”對您沒有影響嗎?
饒宗頤:這句話很害人的,你還沒有學好“仕”什么呢?什么是“優(yōu)”呢?學而優(yōu)的“優(yōu)”,“優(yōu)”的程度很難回答的,我覺得這句是害人的話。
「人家發(fā)大財 我也看不起
人家窮 我也覺得無所謂」
不近政治并不意味著思想幼稚,相反,饒宗頤洞悉世事,而且自幼就比同齡人早熟。父親剛剛過世的時候,十六歲的饒宗頤寫了一首《優(yōu)曇花詩》,其老到與超脫不亞于八十老叟。
許戈輝:我很好奇,為什么您在十六歲的時候,是那樣一個老成的少年,會寫出給別人感覺,一個蒼蒼老者的那樣一首詩。但是現(xiàn)在您已經(jīng)八十歲,卻給人感覺還像孩子一樣,保持著很純真的心態(tài)呢?
饒宗頤:我實在是很奇怪,我現(xiàn)在八十五歲,但是我的心態(tài)還是我十幾歲那個年齡,我也莫名奇妙,為什么會這樣子?但是當然中間有一個是我個人的修養(yǎng),因為我對很多事情看得比較透,因為無常的事情令我看見富貴、有錢沒錢,我看來都是這樣子,我看來都不在乎,不當一回事。這種變化是一定的,是自然律的,所以都不動搖我的心。人家發(fā)大財,我也看不起,人家窮,我也覺得無所謂。我到現(xiàn)在還是維持我這個心態(tài)。
許戈輝:您到目前為止,至少已經(jīng)有七、八十部著作了。那么您自己有沒有寫過自傳?
饒宗頤:自傳?我不敢寫自傳。我沒有可傳之處,別人寫我的叫別人負責,我自己不能,覺得我自己差得很遠了。都在追求中,不敢說有什么,但是我這個追求的精神,也許可以說是一個怪人。
采訪記錄于
于2001年
(部分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編輯:劉夢琪、蒙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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