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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中崇尚自然的審美追求
寧稼雨
《世說新語》中崇尚自然的審美追求
寧稼雨
任何文學藝術的變革首先是一定文化背景支配下的思想和觀念的變革,魏晉時期也不例外。鐘嶸《詩品》在談到謝靈運和顏延之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曾引用湯惠休的話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采鏤金。”宗白華先生認為“芙蓉出水”和“錯采鏤金”代表了中國美學史上兩種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并認為魏晉時期是二者轉折的關鍵。
當然,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兩種審美意識并無高下之分。因為二者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各有所長。清人劉熙載《藝概》謂:“《宋書》謂靈運興會標舉,延年體裁明密,所以示學者當相濟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優(yōu)劣。”就連二者的結合,也是一種完美的藝術風格,《梁武帝評書》云:“李鎮(zhèn)東書如芙蓉之出水,文彩之鏤金。”所以,我們的任務不應是硬對二者強加軒輊,而應從歷史的文化背景中去揭示它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為人們推崇不一的內在原因。
“錯采鏤金”的美是一種人工雕琢的美,它體現(xiàn)了人的審美理想的對象化,具有較強的主觀色彩;“芙蓉出水”的美是一種自然清新、質樸無華的美,它是人們對審美對象自身的內在美感獲得認識的結果,反映了人們審美領域的擴大?!败饺爻鏊敝乐栽谖簳x時期得到推祟,除了玄學貴無思想躍起的決定作用外,具體來說,就是當時人們對自然與自己內心深情同時發(fā)現(xiàn)的必然產(chǎn)物。
自然作為審美容體為人們所認識,是有其歷史過程的。人在未與自然界分化以前,是自然界的有機組成部分。當人作為類存在與動物分化,開始人的歷史后,仍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但這時的人類已經(jīng)開始把自然作為對象加以審視。不過在人類早期,當人們對自然的秘密還不能理解時,那些與人類生活關系密切的自然現(xiàn)象,如天、地、日、月、風、雨、雷、電、山、河、火等,只能成為人類膜拜的對象。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在周代便開始萌發(fā)了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合一的思想,人與天的合諧成為戰(zhàn)國以至秦漢時期哲學和美學思想的突出特色。如《易經(jīng)》《呂氏春秋》《淮南子》等,但這時人們提出和解決的只能是人與自然如何和諧相處的問題,而未能把自然作為美的對象加以認識。在先秦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并不乏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但目的都不是認識、自然美。如《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國風·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等,但這些自然景物只是詠事的一種比興手法,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中的“他物”,目的卻是“詠辭”,不是自然美本身。《莊子》對自然景物的一些精美描述,也只是為了宣揚他因任自然的思想?!墩撜Z》和《荀子》中一些對山水松相等自然景象的贊美,是借自然景物的某些特色來比喻或象征人(主要是君子)的道德品質。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日:'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睗h代大賦中也大量寫到山水,但目的也是為了說明大漢國勢的強盛,并非作為審美對象加以觀賞和描寫。
過去一直認為,把山川自然作為審美的對象,是從南朝末開始的。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卑凑账恼f法,好像只有在魏晉玄風過后,山水之熱才能興起。其實二者在較長的歷史時期內是并存的。從東漢末年開始,隨著人們社會理想的破滅,就開始在山水中尋求精神慰藉。荀爽《貽李膺書》:“知以直道不容于時,悅山樂水,—家于陽城?!敝匍L統(tǒng)《昌言下·樂志》:“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huán)匝,竹木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后?!P躇畦苑,游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游鯉,戈高鴻….。”所以錢鍾書先生《管錐編》認為:“山水方滋,當在漢季。”并說:“荀以'悅山樂水’,緣'不容于時’;統(tǒng)以'背山防流’,換'不受時責’。又可窺山水之好,初不盡于逸野興趣,遠致閑情,而為不得已之慰藉。達官失意,窮士失職,乃倡幽尋勝賞,聊用亂思遺老,遂開風氣耳。”
如果說漢末時人仍對山水的審美是“不得已之慰藉”的話,那末到了魏晉的期,隨著老莊思想的盛行和貴族莊園的興起,出水自然之美,終于成為人的自覺審美對象。港臺學者徐復觀先生也認為,魏晉以前,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的主體性占有很明顯地地位;所以也只賦與自然以人格化,很少將自己加以自然化。在這里,人很少主動地去追尋自然,更不會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領。……莊子對世俗感到沉濁而要求超越于世俗之上的思想,會于不知不覺之個,使人要求超越人間世而歸向自然,并主動地去追尋自然。他的物化精神,可賦與自然以人格化,亦可賦與人格以自然化。這樣便可以便人進一步想在自然中——山水中,安頓自己的生命。同時,在魏晉以前,山水與人的情緒相融,不一定是出于以山水為美地對象,也不一定是為了滿足美地要求。但到魏晉時代,則主要是以山水為美地對象;追尋山水,主要是為了滿足追尋者的美地要求?!保ㄐ鞆陀^《中國藝術精神》)這一時代風尚變化最明顯的表現(xiàn),便是文人士流的生活行為。如孫綽“居于會稽,游山放水,十有余年?!?,其兄孫統(tǒng)“家于會稽,性好山水……縱意游肆,名出勝川,靡不窮究”。阮籍“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曾游東平,樂其風土”。在與自然的交融中得到精神的愉悅與陶冶。
《世說新語·言語》:“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想?!蓖d:“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難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庇钟洠骸邦欓L康從會稽還,人問山水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庇钟洠骸巴踝泳丛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除了個人對自然的獨自感懷,他們還相互交流各自不同的感受:
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碧狄驊蛑x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世說新語·言語》)
由于審美偏好的不同,同是祟尚自然,卻能有不同的審美追求。司馬道子喜歡皓月當空的明凈之美,謝重則希望稍加點綴。而二人以自然美為追求目標,并耽情其中的做法,卻又是一致的。
他們不僅在山水中流連忘返,而且在游山玩水中抒發(fā)自己的感受,競相吟詠山川之美?!稌x書》本傳記羊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溉然嘆息,顧為從事中郎鄒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出于對自然的深情,他們唯恐生命的短暫,不能與自然永在,于是便以吟詠的形式,希冀靈魂與自然永不分離,這才真正是忘情于山水。又如謝安“寓居會稽,與王羲之及高陽許詢,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晉書·謝安傳》)。甚至能否以山水為題材,已經(jīng)成為對某些文學樣式評價的標準。《世說新語·賞譽》:“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長君在座。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可見當時人們已經(jīng)充分自覺地意識到自然美在自己的生活和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位置。它不僅大大開拓了文學藝術的視野和領域,也成為以后人們審美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直接刺激了山水詩畫、散文的日益發(fā)展,使之日臻完美、成熟。
宗白華說:
晉宋人欣賞山水,由實入虛,超入玄境。當時畫家宗炳云:“山水質而有靈趣?!痹娙颂諟Y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謝靈運的“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以及袁彥伯的“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荀中郎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然使人有凌云意?!睍x宋人欣賞自然,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超然玄遠的意越。這使中國出水畫自始即是一種“意境中的山水”。宗炳畫所游山水懸于室中,對之云:“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郭景純有詩句曰:“林無靜樹,川無停流?!比铈谠u之云:“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軌覺神超形越?!边@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滲透在當時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賞中。(《<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
黑格爾曾將自然的存在稱為美的“第一種形式”,將人們歷意識和表現(xiàn)的自然美稱為美的“第二種形式”。魏晉人對自然美的認識相創(chuàng)造,顯然已經(jīng)上升到美的“第二種形式”。
(本文原載《古典文學知識》2023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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