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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唐志契——繪事微言


唐志契字敷五,又字元生,明萬歷至清初間廣陵人,一說海陵人。躭于繪事,自謂得趣很深。著有《繪事微言》一書凡四卷,其后三卷皆錄前人畫論,惟第一卷屬自己所撰,共五十-則,各有標題。主要論畫理、畫法,其所論臨摹、枯樹、點苔和用筆、用墨、氣韻等,多有獨到之處,頗為精當。如說:“佛道人物牛馬,則今不如古;山水林木花石,則古不如今?!庇终f:“作畫以氣韻為本,讀書力先?!钡鹊?,皆為精當之論。


今只錄第一冊,其馀三卷因皆錄前人論述,且有刪節(jié)而又不著撰者姓氏,故舍去。有《四庫全書》本、《海陵叢刻》本等,今據(jù)《四庫全書》本標點,校以他本。




畫尊山水

畫中惟山水最高,雖人物、花鳥、草蟲未始不可稱絕,然不及山水之氣味風流瀟灑。昔元章題摩詰畫云:“云峰石跡,迥出天成,筆意縱橫,參于造化?!敝令}韓干畫則曰:“肖象而己,無大物色。”東坡一時見吳道子佛像、摩詰《輞川圖》,謂然嘆曰:“于維也無間?!比黄溆兴卦眨?/span>


畫名

畫名膾炙一時,流傳千古,甚不易得。得之縉紳宗室一流,猶覺為易,如晉之顧長康,唐之王摩詰,梁之張僧繇,隋之董伯仁,宋之李龍眠、文與可、米元章及李成父子等,品雖不一,誰非先縉紳而后采翰墨者乎?至若畫果遠邁時流,不愧前哲,縱橫變化,見者失色,未有不謄滿海內(nèi),傳及千古者也。特出名時,較拖青衣紫者不絕耳。不然,吳道子一貧士,荊、關(guān)兩寒生,巨然一頭陀,松年一黃門,子久、倪元鎮(zhèn)俱逸士,何以價重千金,聲稱不朽哉!是在豪杰之士,法今傳后,雖無階梯,日久評論自定。


傳授

凡畫入門必須名家指點,令理路大通,然后不妨各成-家,甚而青出于藍未可知者。若非名家指點,須不惜重資,大積古今名畫,朝夕探求,下筆乃能精妙過人。茍僅師庸流筆法,筆下定是庸俗,終不能超邁矣。昔關(guān)仝從荊浩而仝勝之,李龍眠集顧、陸、張、吳而自辟戶庭,巨然師董源,子瞻師與可,衡山師石田,道復師衡山。又如思訓之子昭道,元章之子友仁,文進之子宗淵,文敏之甥叔明,李成、郭熙之子若孫,皆精品,信畫之淵源有自哉!



畫以地異

寫畫多有因地而分者,不獨師法也。如李思訓、黃筌便多山峽氣象者,生于成都也。宋二水、范中立有秣陵氣象者,家于建康也。米海岳曾作宦京口,便多鎮(zhèn)江山色。黃公望隱于虞山,落筆便是常熟山色。信高人筆底往往為山川所囿乎?


山水寫趣

山水原是風流滯灑之事,與寫草書、行書相同,不是拘攣用工之物。如畫山水者與畫工人物(闕)花鳥一樣,描勒界畫粉色,那得有一毫趣致?是以虎頭之滿壁滄州,北苑之若有若無,河陽之山蔚云起,南宮之點墨成煙云,子久、無鎮(zhèn)之樹枯山瘦,迥出人表,皆毫下著象,真足千古。若使寫畫盡如郭忠恕、趙松雪、趙千里,亦何樂而為之?昔人謂畫人物是傳神,畫花鳥是寫生,畫山水是留影,然則影可工致描畫乎?夫工山水始于畫院俗子,故作細畫,思以悅?cè)酥慷鵀橹?,及一幅工畫雖成,而自已之興已索然矣。是以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寫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


畫要讀書

昔人評大年畫謂胸中必有千卷書,非真有千卷書也。蓋大年以宋宗室不得遠游,每集四方遠客山人,縱談名山大川,以為古今至快,能動筆者便令其想像而出之。故其胸中富于聞見,便富于丘壑,然則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士夫勉之,無望于庸史矣。


畫不可茍

宋元人畫,愈玩愈佳,豈今人遂不及宋元哉?正以宋元人雖解衣盤礡,任意揮灑為之,然下筆一筆不茍。若今人多以畫餬口,朝寫即欲暮完,雖規(guī)格似之,然而蘊藉非矣。即或丘壑過之,然而豐韻非矣。又常見有為俗子催逼,而率意應(yīng)酬者,那得有好筆出來?始信“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良有以也。


要看真山水

凡學畫山水者,看真山水,極長學問,便脫時人筆下套子,便無作家俗氣。古人云:“墨瀋留川影,筆花傳入神?!贝酥^也。蓋山水所難,在咫尺之間有千里萬里之勢,不善者縱摹畫前人粉本,其意原自遠,到落筆反近矣。故畫山水而不親臨極高極深,徒摹仿舊人棧道瀑布,終是模糊丘壑,未可便得佳境。


存想

畫必須靜坐凝神,存想何處是山,何處是水,何處是樓閣寺觀,村莊籬落,何處是橋梁、人物、舟車,然后下筆,則丘壑才新;不然,任意揮灑,非不可人,便是套頭矣。及至得了新丘壑,有便住手不住手,卻多一番蛇足。


品質(zhì)

寫畫須要自已高曠,張伯雨題倪迂畫云:“無畫史縱橫習氣?!庇钟匚套灶}《獅子林圖》云:“此畫真得荊、關(guān)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逼涓咦詷酥萌绱?。顧謹題倪迂畫云:“初以董源為宗,及乎晚年,圓益精詣,而北苑筆法渺乎脫矣?!鄙w迂翁聚精于畫,雖從北苑筑基,然借荊、關(guān)而兼河陽。專以幽淡為宗者也。若縱橫習氣,即黃子久猶有焉。然則趙吳興之遜迂翁,乃胸次之別耳。

畫須從容自得,適意時對明窗凈幾、高明不俗之友為之,方能寫出胸中一點灑落不羈之妙。


畫有自然

畫不但法古,當法自然,凡遇高山流水,茂林修竹,無非圖畫。又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后亦然。看得多,自然筆下有神。傳神者必以形,形相與心手湊而相忘,未有不妙者也。夫天生山川,亙古垂象,古莫古于此,自然莫自然于此,孰是不入畫者?寧非粉本乎?特畫史收之絹素中,棄其丑而取其芳,即是絕筆。


大小所宜

凡畫山水,大幅與小幅迥乎不同。小幅臥看不得塞滿,大幅堅看不得落空。小幅宜用虛,愈虛愈妙。大幅則須實中帶虛,若亦如小幅之用虛,則神氣索然矣。蓋小幅景界最多。大幅則多高遠,是以能大者每不能小,能小者每不能大。亦如書家之小字用手,大字用肘,細小運指者,然各各難兼也??傊螽嬜铍y得好,是以小畫傳留者多,大畫傳留者少,亦不獨不能珍藏之過也。


逸品

山水之妙,蒼古奇峭,圓渾韻動則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難分解。蓋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逸縱不同,從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以此想之,則逸之變態(tài)盡矣。逸雖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乎韻,而更有邁于韻。其筆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異,令觀者泠然別有意會,悠然自動欣賞,此固從來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人手,信難言哉!吾于元鎮(zhèn)先生不能不嘆服云。


老嫩

凡畫嫩與文不同,有指嫩為文者,殊可笑。落筆細,雖似乎嫩,然有極老筆氣出于自然者。落筆粗,雖近乎老,然有極嫩筆氣故為蒼勁者。難逃識者一看。世人不察,遂指細筆為嫩,粗筆為老,真有眼之盲也。


仿舊

畫者傳摹移寫,自謝赫始。此法遂為畫家捷徑。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得,師其意而不師其跡,乃真臨摹也。如巨然、元章、大癡、倪迂俱學北苑,一北苑耳,各各學之而各不相似,使俗人為之,定要筆筆與原本相同,若之何能名世也?


畫要明理

凡文人學畫山水,易入松江派頭,到底不能入畫家三昧。蓋畫非易事,非童而習之,其轉(zhuǎn)折處必不能周匝。大抵以明理為主。若理不明,縱使墨色煙潤,筆法遒勁,終不能令后世可法可傳。郭河陽云:“有人悟得丹青理,專向茅茨畫山水?!闭^此。


蘇松品格同異

蘇州畫論理,松江畫論筆。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適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準繩也。筆之所在,如風神秀逸,韻致清婉,此士大夫氣味也。任理之過易板癡,易疊架,易涉套,易拘攣無生意,其弊也流而為傳寫之圖障。任筆之過,易放縱,易失款,易寂寞,易樹石偏薄無三面,其弊也流而為兒童之描涂。嗟夫!門戶一分,點刷各異,自爾標榜,各不相入矣。豈知理與筆兼長,則六法兼?zhèn)?,謂之神品。理與筆各盡所長,亦各謂之妙品。若夫理不成其理,筆不成其筆,品斯下矣,安得互相譏刺耶?


畫在天分帶來

昔陳姚最品畫謂:“立萬象干胸中,傳千祀于毫翰?!狈蚝梁补淘谛刂谐鲆?。若使氓氓然依樣葫蘆,那得名流海內(nèi)?大抵聰明近莊重便不佻,聰明近磊落便不俗,聰明近空曠便不拘,聰明近秀媚便不粗,蓋言天資與畫近,自然嗜好亦與畫近。古人云:“筆力奮疾,境與性會?!毖蕴熨Y也。《貞觀公私畫史》評吳道玄為“天付勁豪,幼抱神奧”。后有作者,皆莫過之,豈非天性耶?


山水性情

凡畫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山便得環(huán)抱起伏之勢,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掛腳,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而落筆不生軟矣。水便得濤浪瀠洄之勢,如綺如云,如奔如怒,如鬼面,自然水情即我性,水情即我情,而落筆不板呆矣。或問山水何性情之有?不知山情即止面情態(tài)則面面生動,水性雖流而情狀則浪浪具形。探討之久,自有妙過古人者。古人亦不過于真山真水上探討,若仿舊人,而只取舊本描畫,那得一筆似古人乎?豈獨山水,雖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葉,若披枝行干,雖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qū)⒅x或未謝,俱有生化之意。畫寫意者,正在此著精神,亦在未舉筆之先,預有天巧耳。不然,則畫家六則首云“氣韻生動”,何所得氣韻耶?


氣韻生動

氣韻生動與煙潤不同,世人妄指煙潤為生動,殊為可笑。蓋氣者有筆氣,有墨氣,有色氣;而又有氣勢,有氣度,有氣機,此間即謂之韻,而生動處則又非韻之可代矣。生者生生不窮,深遠難盡。動者動而不板,活潑迎人。要皆可默會而不可名言。如劉褒畫《云漢圖》見者覺熱,又畫《北風圖》見者覺寒。又如畫貓絕鼠,畫大士渡海而滅風,畫龍點睛飛去,此之謂也。至如煙潤,不過點墨無痕跡,皴法不生澀而已,豈可混而一之哉!


用墨

寫畫須要好墨,寫扇面與絹綾尤要緊。既有佳墨,又要得用墨之法。古畫譜云,用筆之法未嘗不詳且盡,乃畫家僅知皴、刷、點、拖四則而已。此外如斡之一字,演之一字,捽之一字,擢之一字,其誰知之?宜其畫之不精也。蓋斡者以淡墨重疊六七次加而成深厚也。演者有意無意用細筆細擦而淋漓,使人不知數(shù)十次點染者也。捽與擢雖與點相同,而實相異;捽用臥筆,仿佛乎皴而帶水;擢用直指,仿佛乎點而用力。必八法皆通,乃謂之善用筆墨。


積墨

畫家要積墨水。墨水或濃或淡,或先淡后濃,或先濃后淡,有能積于絹素之上,盎然溢然,冉冉欲墮,方煙潤不澀,深厚不薄,此在熟后自得之。

凡畫或絹或紙或扇,必須墨色由淺人濃,兩次三番,用筆意積成樹石乃佳。若以一次而完者,使枯澀淺薄。如宋元人畫法,皆積水為之。迄今看宋元畫著色尚且有七八次深淺在上,何況落墨乎?今人落筆即欲成樹石,或焦墨后只用一次淡墨染之,甚有水積還用干筆拭之,殊可笑也。此皆不曾見真宋元筆意耳。


寫意

寫畫亦不必寫到,若筆筆寫到便俗。落筆之間若欲到而不敢到便稚。唯習學純熟,游戲三昧,一濃一淡,自有神行。神到寫不到乃佳。至于染又要染到。古人云:“寧可畫不到,不可染不到?!?/span>


皺法

賞鑒之家近訪名公,遠尋前跡。漢魏以前,名畫即不易見。如宋元至今名筆,代不乏人。人各一家,各一皴。即不能備家收藏,亦豈有不經(jīng)見之理?但仿其皴法,切不可混雜,如書家寫鐘繇者又兼《黃庭》,寫二王者又兼過庭,便不妙矣。皴法有可相兼者一二樣耳,若亂云皴止可兼骷髏皴,披麻皴止可兼亂柴皴,斧鑿皴止可兼礬頭皴,自非然者未有不雜者也。雖然嘗見郭河陽而帶斧鑿,解之者曰蚤年筆。黃子久而帶卷云,解之者曰戲墨。


丘壑藏露

畫疊嶂層崖,其路徑村落寺字,能分得隱見明白,不但遠近之理了然,且趣味無盡矣。更能藏處多于露處,而趣味愈無盡矣。蓋一層之上更有一層,層層之中復藏一層。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藏得妙時,便使觀者不知山前比后,山左山右,有多少地步,許多林木,何嘗不顯?總不外躲閃處高下得宜,煙云處斷續(xù)有則。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淺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盡矣。然愈露而愈大,愈露愈小,畫家每能談之,及動筆時手與心忤,所未解也。此所以不可無圓之一字。


筆法

丘壑之奇峭易工,筆之蒼勁難揮,蓋丘壑之奇不過警凡俗之眼耳。若筆不蒼勁,總使摹他人丘壑,那能動得賞鑒?若人物花鳥,便摹畫相去不遠矣。


忌纖巧

纖巧之習,世多矜趨,豈于畫反不崇尚?但巧矣而容或不莊重,非畸邪無理則安放不牢。每有石上砌石、樹根浮寄、樓宇傾壓、路徑難通之病。是巧與莊易相妨處,落筆時須商之。


冗與雜不同

 畫家筆路要清,而冗雜俱與清相反者也。如林木叢密,一幅中塞滿;屋籬廟觀,水閣舟車,或三四見,謂之冗。至于雜則以巨然規(guī)格而雜叔明,李唐筆法而雜李成,即米家父子相同而實有異,不可雜也。茍為不分,雖極文極妙,終是野格。


碎石

古人畫大山,必山之輪廓向背并聳,意已先定,然后皴之。其山腳下必不可無,亦必不可多。今人從碎石起手,積成大山者多矣。雖古書云:“崔鬼不崩,賴此峽崥?!比灰灾摦嬜钍遣 9湃舜螽嬛须m多細碎處,要之取勢為主耳。


樹木

畫樹不拘曲直,各有妙處,是在安放處少不得一株,多不得一株為佳。大抵樹一曲乃有迎風探水垂蔭之勢,然則諸家豈無直樹乎?蓋樹直而生枝發(fā)葉處必不都直,即董北苑樹盡是勁挺之狀,然向背俯仰未嘗無也。若郭河陽、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矣。

樹石所宜

林木山石各有分配,若重山疊嶂與單山片景,其樹石大不相同。茍或相同,則經(jīng)營位置,非僻澀便板結(jié)矣。如園亭景乃作巧石梧竹,及巧檜巧松。若以園亭樹木移之大山大景,便不相稱。


枯樹

寫枯樹最難蒼古,然畫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須用之。訣云:“畫無枯樹則不疏通。”此之謂也。但名家枯樹各各不同,如荊、關(guān)則秋冬二景最多,其枯枝古而渾,亂而整,簡而有趣。到郭河陽則用鷹爪加以細密,又或如垂槐,蓋仿荊、關(guān)者多也。如范寬則其上如掃帚樣,亦有古趣。李成則煩而瑣碎,筆筆清勁;董源則一味古雅簡當而已。倪元鎮(zhèn)則此數(shù)君可以兼之,要皆難及者也。非積習數(shù)十年妙出自然者,不能仿其萬一。今人假古畫,丘壑山石或能僅似,若枯樹便骨髓暴露矣。以是知枯枝,求妙最難。


柳與松柏

嘗云:“畫工不畫柳,畫柳汝丑?!狈橇y畫也,多因欠工夫耳。宋人多寫垂柳,又有點葉柳。垂柳不難,只要分枝得勢。點葉柳之妙,在樹頭圓鋪處,只以汁綠漬出,又要蕭森不結(jié)滯不板實,有迎風飄揚之意。又蚤春柳未垂條,深秋柳已衰敗,不可混。設(shè)色亦須體此意。若松柏之法,則《筆法記》與《純?nèi)吩斞灾樱什毁槨?/span>


水口

一幅山水中,水口必不可少,須要峽中流出,有旋環(huán)直捷之勢,點滴俱動,乃為活水。蓋水比石不同,不得太硬,不得太軟,不得太枯。軟則無勢,硬則板刻,枯則干燥,故皆所忌。然既有水口,必有源頭,源頭藏于數(shù)千丈之上,從石縫中隱見,或有萬丈未可知。此正畫家胸襟,亦天地之定理。俗子輒畫泉石竟從山頭掛下,古人謂之“架上懸巾”。


云雨風煙

畫云要流動不滯,或鎖或屯,或聚或散,飄飄欲飛意象。畫雨要得深樹云翳,帶煙帶風,無天無地,點點欲滴意象。畫風要得萬物鼓動,不可遮蓋意象。今畫家只知樹葉向一邊便是風景,至于人物全若無風,那得一毫生動?甚有樹向-邊,更無從分三面者。又有并石亦順風勢者,殊可笑。蓋風景山石當用逆勢,乃顯得風大,此古人秘傳,非臆說也。畫煙要得昏昏沉沉,朦朧不明意象。其墨色宜淡,近處略用顯明,是在染之功,不在落墨之力也。然而晚景微似之,只亦為晚煙斷續(xù)耳。若月景則與煙不異,而清明處過之。若煙月又與月不異,而渾沌處過之。此語聞之李仰懷述錢罄室云。


煙云染法

凡畫煙霧有內(nèi)染外染之分,蓋一幅中非有四五層屯鎖,定有三層斷滅、若內(nèi)外不分,必有謬理之病,縱使出沒變幻,墨色豐潤,無足觀也。畫云亦須層層斡染,不然縱如蓋如芝如帶,終是板刻。古人惟其有此畫法,學之者易涉于俗。惟董北苑不用染而用淡墨漬出,在樹石之間,此生紙更佳也。松江派多用此法。


雪景

 畫雪最要得觱發(fā)栗烈意,此時雖有行旅探梅之客,未有不畏寒者。只以寂寞為主,一有喧囂之態(tài),便失之矣。其畫山石,當在凹處與下半段皴之,凡高平處即便留白為妙。其畫寒林當用枯木,冬天亦有綠葉者,多是松竹,要亦不可全畫,其枝上一面須到處留白地。古人有畫雪只用淡墨作影,不用先勾,后隨以淡墨漬出者,更覺韻而逸。何嘗不文?近日董太史只要取之不寫雪景,嘗題一枯木單條云:“吾素不寫雪,只以冬景代之?!比羧?,吾不識與秋景異否?此吳下作家有“干冬景’之誚。


樓閣

畫樓臺寺屋,須宗前人舊跡,今人不能畫樓閣中枅栱窗櫺,而徒以青綠妝成,藉口“泥金勾鈿”等語,殊為謬甚。蓋-枅一栱,有反有正,有側(cè)二分正八分者,有出梢飛梢,有尖頭平頭者,若差毫厘,便失之千里,豈得稱完全?

凡寫一樓一閣非難,若至十步一樓五步一閣,便有許多穿插,許多布置,許多異式,許多枅栱、楹檻、闌干,周圍環(huán)繞,花木掩映,路徑參差,有一犯重處,便不可入目。學畫樓閣,須先學《九成宮》、《阿房宮》、《滕王閣》、《岳陽樓》等圖,方能漸近舊人款式,不然縱使精細壯麗,終是杜撰。

古人畫樓閣未有不寫花木相間、樹石掩映者,蓋花木樹石有濃淡、大小、淺深,正分出樓閣遠近。且有畫樓閣上半極其精詳,下半極其混沌,此正所謂“遠近高下’之說也。聰穎者當自得之,豈筆舌所能盡哉?

凡畫樓閣,一圖幛須得八九人或三四人點綴,方有生動。及畫寺樓廟宇,便不妨寂然無人,或一二古僧,亦須有安靜之象,更得古木蒼然為妙。蓋未有古寺而無古松古柏喬枝封干者,是在畫家下筆安放妥帖,其一種天然點染之趣,豈必在粉本中一一摹寫。


遠山

遠山用染不用皴,畫家以為易事,豈知安放高下妥帖,正一幅之眉目,其間宜尖宜平不可紊也。其染處亦須一面染到,一面染不到,乃無板癡之病。又古人畫淡墨遠山之外,復畫濃墨遠山。后人往往笑之,不知日影到處之山則明,不到處之山自然昏黑。于晚景落照時更易了然,若不信,請于風雪天色或晴霽薄暮時高眺,留意審察,方信古人不謬。


點苔

畫不點苔,山無生氣。昔人謂“苔痕為美人簪花,信不可闕者”;又謂“畫山容易點苔難”。此何得輕言之?蓋近處石上之苔,細生叢木,或雜草叢生;至于高處大山上之苔,則松耶柏耶未可知,豈有長于突兀處不堅牢之理?近有率意點擢,不顧其當與否,觀之浮寄如鳥鼠之糞堆積狀,那得生氣?必要點點從石縫中出,或濃或淡,或濃淡相間,有一點不可多、一點不可少之妙,天然妝就,疏密得宜,豈易事哉!古畫橫苔直苔不點苔皆有之,要未有一點不中窾者。此必畫山石無一筆頹敗破壞之處,故臨點苔自然加一點,一點好看,少一點容亦無妨也。今妄謂山石丑處須以苔掩之,此所以愈遮愈丑,且石骨既成,不識果能遮蓋否?是以浮寄煩腫之病,都坐于此。然則山石果然畫得有轉(zhuǎn)折態(tài)度,何難于點苔耶?


蓄畫

凡圖畫在宇宙間歲月既久,名人藝士不能復生,可不珍重乎?一入俗手,動見屈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真畫之卮也。故有收藏而無識鑒,無閱玩,無裝褫,無銓次,皆非真能蓄畫者。又蓄聚既多,妍媸混雜;甲乙次第,毫不可訛。若使真贗并陳,新舊錯出,如入賈肆中,有何趣味?所藏必有晉唐宋元名跡,乃稱博古,若徒取近代紙墨,較量真?zhèn)?,必無實賞。以耳為目,手執(zhí)卷軸,口論貴賤,真惡道也。


賞鑒

看古人書畫,如對鼎彝,如讀誥誡,不可毫涉粗浮之氣。蓋古畫紙絹皆脆,舒卷不得法最易損壞,風日須避之。燈下不可看,恐為煤燼燭淚所污。飯后醉馀,須滌手展玩,不可以指甲剔損。諸如此類,不能枚舉。然必欲事事勿犯,又恐強作情態(tài),惟遇真能賞鑒及閱古甚富者,方可與談,若對傖父輩,惟有珍秘不出耳。


看畫訣

山水第一,竹樹蘭石次之,人物花鳥又次之。人物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鳥獸蟲魚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彴得宜;石老而潤,水淡而明;山勢崔嵬,泉流灑落;云煙出沒,野徑紆回;松偃龍蛇,竹含風雨;山腳入水澄清,水源來歷分曉。有此數(shù)端,雖不知名,實是妙手。若人物如尸如塑,花果類粉捏雕刻;蟲魚鳥獸但取皮毛,山水布置遍塞;樓閣模糊錯雜,橋梁強作斷形;徑無夷險,路無出入;石止一面;樹少四周;或大小不稱,或遠近不分;或濃淡失宜,點染無法;或山腳無水源,水源無來歷:雖有名款,定是俗筆,為后人填寫。至于臨摹贗手,落墨設(shè)色,自然不難辨也。


識畫火候

有火候兮方識透,筆眼若有天生就;若使火候欠工夫,滿紙云煙如朦瞍。品畫高低有十程,一程不到九難明;若使十程都走到,世間無復畫欺人。寫畫高低有百般,般般俱中世人看;但得名公一點化,方知趣不在毫端。世人評畫俱任耳,不會動筆志妍媸;畫得一分識一分,到了十分微若絲;若使一分有不到,縱使聰明那得知。


古今優(yōu)劣

書學必以時代為限。書到六朝,首推晉魏,宋元不及晉與唐遠矣。畫則不然。佛道、人物、士女、牛馬,后代不及古人;山水、林石、花鳥,前人不及后人。

 

名家收藏

凡收藏不必錯雜,大者懸掛齋壁,小者則為卷冊置幾案間。邃古如顧、陸、張、吳,必不有親筆矣。唯歷代錚錚有名者,所宜收藏。其不甚著名者,非所宜蓄,若鄭顛仙、張復陽、鐘欽禮、蔣三松、汪小村、張平山、汪海云皆畫中邪學,尤非所尚。


絹素

古畫絹色墨氣,自有一種古香可愛,惟佛像有香煙熏黑,多是上下二色,偽作者其色黃而無精彩。古絹自然破者必有鯽魚口,須連二三絲,偽作則直裂。唐絹絲粗而厚,或有搗熟者,有獨梭絹闊四尺馀者。五代絹極粗如布。宋有院絹,勻凈厚密;亦有獨梭絹,闊五尺馀,細密如紙者。元絹及明內(nèi)府絹俱與宋絹同。元時有密機絹,松雪、子昭畫多用此。又嘉興府宓家以絹得名,今此地尚有佳者。董太史筆多用砑光白綾,來免有晉賢氣。


古畫不入常格

畫有法則,不拘拘如時人先落墨后染套子。蓋亦有先染三四層,后以濃淡積成者,不但規(guī)模宏遠,而意象畢新,雖近時名公見之,亦若不知其所以成者。此法在晉唐已有之,不直宋元也。金陵朱狀元府中有李成夜景,淡墨如霧,石如云動,樹色隱現(xiàn)不一。又有范寬雨景,深暗如暮夜晦瞑,土石不分,雖絹素深古,而筆氣仿佛可探。今人未見古人真跡,雖說亦不解也。


古畫無價

 畫有價,時畫之或工或粗,時名之或大或小分焉。此相去不遠者也,亦在人重與不重耳。至古人名畫,那有定價?昔有持荊浩山水一卷售者,宋內(nèi)侍樂正宣用錢十萬購之。后為黃伯鸞所見,加三十萬得之,猶以為幸。伯鸞曾為翰林待詔,詮定院畫優(yōu)劣,故一時畫家都以黃氏愛憎為宗,以其能賞識也。又王酉室得沈啟南直幅四軸,極其精妙。吳中有一俗官,聞其美而謀之,愿出二百金。王終不與。后王西園一見,坐臥畫間兩日,酉室謂畫遇若人,直知己也。因述二百金之說。西園以一莊可值千金易焉。又興化李相公失謝樗仙畫一軸,曾帖招字,報信者五十兩,則畫價可知。諸如此類,不得盡言,請瞽目不得執(zhí)畫求價也。


院畫無款

宋畫院眾工凡作一畫,必先呈稿本,然后上其所畫山水、人物、花木、鳥獸,多無名者。明內(nèi)畫水陸及佛像亦然。金碧輝煌,亦奇物也。唐伯虎常笑人以無名人畫輒填寫假款,如見牛必戴嵩,見馬必韓干之類。豈非削圓方竹,重漆古琴乎?



金碧山水

畫院有金碧山水,自宣和年間己有之,《漢書》不云“有金碧氣無土砂痕”乎?蓋金碧者,石青石綠也,即青綠山水之謂也。后人不察,于青綠山水上加以泥金,謂之“金筆山水”。夫以“金碧”之名易之“金筆”,可笑也。以風流瀟灑之事而同于描金之匠,豈不可笑之甚哉?一幅工致山水加以泥金,則所謂氣韻者能有纖毫生動否?且名山大川有此金色痕跡否?后即有一二名家為之,亦欺人而求售耳。乃觀者不察,一聞李將軍之筆,遂不惜千金以購之。將自己實有賞心者乎?抑炫人以博識者之賞乎?請問之好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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