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逸之美的畫作,就主體而言,多為文人;就題材而言,“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宣和畫譜》)。無論是達還是窮,人都渴望心靈的自由。古代文人士子掙扎在名利場中,為“物役”所遷累,難免有諸多痛苦。若不能脫身塵事之外,就要尋求山野田林之樂,將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以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如莊子所言:“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焉?!鄙钍芾锨f思想影響的傳統(tǒng)文人,自然渴望逍遙于物我兩融的林泉之間,讓心靈自由地飛翔。《世說新語·言語》云:“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薄棒枞涣炙倍坝绣╁чg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是欣賞主體的移情,方忘卻苦惱,體會到大自然的詩意之美。正因如此,上述山野林泉之景,才能觸動文人畫家的情感,深深地契合其無拘無束、不受羈絆的心性,使他們在咫尺畫幅之內而生濠濮千里之想。畫家有野逸之心,我們亦當從畫中讀出野逸之情。
徐熙,生卒年不詳,江蘇南京人。約生活于公元10世紀,是五代南唐最著名的畫家。徐熙為江南名族,“世仕南唐”,接受過良好的文化和藝術熏陶。他擅花鳥、竹木、蟲魚、蔬果之類,“傳寫物態(tài),蔚有生意”,長于落墨法?!缎彤嬜V》著錄其畫作249件。其畫風有富貴和野逸兩種風貌。《圖畫見聞志》載云:“江南徐熙輩,有于雙縑幅素上畫叢艷疊石,傍出藥苗,雜以禽鳥、蜂蟬之妙,乃是供李主宮中掛設之具,謂之鋪殿花。次曰裝堂花,意在位置端莊,駢羅整肅,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態(tài),故觀者往往不甚采鑒?!鄙鲜鲣伒罨ā⒀b堂花之類,當為富貴之作。野逸畫風,是他的主流。徐熙《翠微堂記》云:“落筆之際,未嘗以傅色暈淡細碎為功?!薄秷D畫見聞志》說他“落墨為格,雜彩副之,跡與色不相隱映也”。沈括《夢溪筆談》曰:“徐熙以墨筆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彼未兜掠琮S畫品》說他畫竹,“根、干、節(jié)、葉,皆用濃墨粗筆,其間櫛比,略以青綠點拂,而其梢蕭然有拂云之氣?!笨梢?,畫史上稱之為野逸,是指他新創(chuàng)的落墨法,即先以墨寫出花竹的枝葉蕊萼,然后傅色。這種獨創(chuàng)的畫法,以水墨為主,以設色為輔,是工筆設色向水墨的過渡,宜抒寫文人蕭散不羈的情懷。我們通過《雪竹圖》,可以領略徐熙的野逸畫風。
五代·徐熙《雪竹圖》
《雪竹圖》繪寫江南雪后嚴寒中的枯木竹石。幾塊山石形狀極不規(guī)則,地面高低不平,顯示出山林曠野的背景。山石后矗立幾竿野竹,三竿粗竹挺拔蒼健,插入云天。旁邊有兩支斷竹,一支彎曲,在中間折斷,一支在地面上端折斷。周圍雜草叢生,又點綴一些參差不齊的細嫩小竹,更覺生機勃勃,野趣盎然。左邊一棵古松遒勁彎曲,在空中自由地伸展。秀石不以線勾而用淡墨染之,以狀積雪。畫中大石右側的竹竿上,有篆書體倒寫“此竹價重黃金百兩”八字。全圖的物象選取富有代表性,造型率意,搭配和諧,著色淡雅,給人清新放逸之美?!堆┲駡D》在雙勾粉本的基礎上,以墨色暈染而成,改變了傳統(tǒng)的雙勾填色法,用筆靈活多變,豐富了花鳥畫的技法和藝術表現(xiàn)力,在花鳥畫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宋代以后,文人畫蔚為大觀,大多寫胸中逸氣,具野逸之美。元代的倪瓚個性迂癖,人稱“倪迂”,五十歲上變賣田產(chǎn),隱遁漂泊于太湖一帶,山林湖海過余生,創(chuàng)“疏體”山水。所作平遠山水多表現(xiàn)枯木寒林,遠山野水,不畫人物,不設色,布景蕭疏,筆墨簡凈淡雅,意境清曠空幽,似出塵超俗,不食人間煙火,流露出畫家淡然、孤寂的心境。他在《答張藻仲書》中說:“今日出城外閑靜處,始得讀剡源事跡。圖寫景物,曲折能盡狀其妙處,蓋我則不能之。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為圖之意。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近迂游偶來城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無所不有。冤矣乎。詎可責奪人以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可見,他的繪畫主張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他在《論畫竹》中云:“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更是直接表白了以作畫“寫胸中逸氣”的藝術見解。
元·倪瓚《漁莊秋霽圖》
《漁莊秋霽圖》是倪瓚山水畫風格的代表作。題跋云:“江成風雨歇,筆研晚生涼。囊楮未埋沒,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批對石床。此圖余乙未歲戲寫于王云浦漁莊,忽已十八年矣!”知此畫是他五十五歲時所作。此圖采取平遠布景,近景是小丘,上有稀疏的幾株雜樹,參差錯落;中景一大片空白,乃浩浩渺渺的湖水;遠景橫著低平和緩的山丘。中間以題跋連接起來,渾然一體。坡石用折帶皴為之,濃淡相間,樹木融入書法筆意,干凈簡練,使木石充滿樸拙之美和野逸之趣。整幅畫卷布景疏散,視野開闊遼邈,沒有人煙,沒有飛鳥、帆影,意境荒寒蕭瑟,空曠孤寂,令人不覺生出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感傷情緒。
倪瓚獨創(chuàng)的逸筆、疏體畫風,成為其高雅人格的表征,被畫壇尊為“逸品”,受到后代文人,尤其是失意文人的仰慕和推崇。明清無數(shù)畫家,繼承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將鮮明的主觀性情融入繪畫,以抒寫自己強烈的個性和胸中的逸氣,推動了文人畫的發(fā)展。
明·唐寅《桐陰清夢圖》
《桐陰清夢圖》是一幅水墨白描人物畫。右邊的桐樹,雖僅畫出樹干的底部和右上角桐葉繁茂的幾個樹枝,卻很容易讓人想出這株桐樹老干遒勁彎曲,頑強地向外自然伸展,枝葉交錯繁密,桐陰如蓋。樹陰下坡石處一人躺坐于交椅上,仰面朝天,似閉目小憩,神態(tài)自然,悠閑恬淡。桐樹以淡墨勾染,人物用白描手法,椅子的墨色愈益襯托出人物的俊逸灑脫。
此畫布局疏朗,構圖簡潔,筆墨簡凈洗練,尤其是中間的大片留白凸顯出天空的高遠空曠,給人以清逸淡然的審美感受。圖中左上角畫家題詩云:“十里桐陰覆紫苔,先生閑試醉眠來。此生已謝功名念,清夢應無到古槐。”此圖應是唐寅在科場案之后回到蘇州所作,抒發(fā)了他當時真實的人生感受,透露出看破世事,絕意功名后,幽居林下,心情閑適卻又夾雜著無所事事的淡淡苦悶。
這幅畫具有渾厚的主觀抒情意味,可以看作是畫家一生放浪形骸、風流倜儻的寫照。正如其《言志》詩所云:“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在隱逸之思中流淌著一種收放自如的灑脫和風流。
清代,山水畫和花鳥畫在元明的基礎上,繼續(xù)向前發(fā)展,文人畫家更注重筆墨情趣,追求格調,賦予畫作以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充溢著野逸空寂之美。潘天壽說:“清代的繪畫,以花卉畫為最有特殊光彩,不但變化繁多,而且氣勢直駕人物、山水畫之上。清初僧八大、石濤承白陽、天池,謂寫意派之長,孤高奇逸,縱橫排奡,為清代大寫意派的泰斗,開江西、揚州二派的先河。”(《花鳥畫簡名》)下面我們來欣賞朱耷的花鳥畫《荷石水禽圖》。
清·朱耷《荷石水禽圖》
圖中幾莖疏荷高高地擎立在水面之上,曲直交錯,花葉相間,錯落有致,墨色的濃淡映襯出荷葉的向背、遠近,給人一絲秋天的蕭索。荷花從層疊的葉子間探出幾個花瓣,散發(fā)出陣陣幽香,好似不勝涼風的嬌羞。伸出的花蕾慵懶地等待著生命的綻放。用枯筆勾皴的幾塊碎石堆疊在右下方,兩只水鴨蹲立在石上,一高一低,一濃一淡,一只伸長脖子昂首仰望,一只縮頸相向而視,一動一靜,彼此呼應,饒有情趣。整幅畫用筆奔放自如,墨色濃淡相間,極富變化和層次感,構圖大膽新穎,疏朗有致,大片的空白更增加了畫面的寂靜清曠和蕭然之感。這空靈的意境,體現(xiàn)了他筆墨恣肆、虛疏冷逸的畫風,透露出其內心難以伸展的抑郁之氣和隱隱的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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