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拜謁湖湘先賢劉蓉墓。今天的湖南人尤其是湘鄉(xiāng)人，可能對這個已逝去整整二百年的同鄉(xiāng)知之甚少，因為他的老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屬于婁底市婁星區(qū)。在一個半世紀之前，他卻是一個從草根秀才逆襲到陜西巡撫的大人物，他還與曾國藩、郭嵩燾結(jié)下一生的金蘭之交，這是湘軍中一段絕無僅有的友情傳奇。
“紫氣垂頭”的白竹山成為最后安息之地
咸豐八年六月初七日，曾國藩結(jié)束守制，重新出山：“自家起程，行七十里，至歇馬宿……”。
歇馬是湘潭縣南部的一個鎮(zhèn)，緊鄰湘鄉(xiāng)及雙峰、衡陽兩縣。
從地圖上測量，歇馬到湘鄉(xiāng)城區(qū)老縣衙處為30公里，古為官道，今為X025縣道，歇馬到曾國藩的老家約35公里，但目前沒有直達的公路，曾國藩當年需要花一個白天翻山越嶺走到歇馬鎮(zhèn)住一晚，恰是一個居中的位置。
白竹村，就在離歇馬9公里的地方，曾國藩的摯友劉蓉就安息在這里，而這里距離婁底市劉蓉的故園，則有約70公里的公路里程。
早在2011年，我曾到婁底茶園鎮(zhèn)探訪劉蓉故里，在殘破的遂初園故居面前，我曾問及劉蓉安息之所，當?shù)赜讶诵趴谡f在附近的山中。但其實不然，從之后獲得的族譜信息來看，劉蓉的葬地正是這個叫“白竹山”的地方。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八日，曾國藩寫下《寄懷劉孟蓉》，緊接著又寫了一首《懷劉蓉》：
我思竟何屬?四海一劉蓉。具眼規(guī)皇古，低頭拜老農(nóng)。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訪，千山捉臥龍。
兩人的相知相友之深，由此可見一斑。盡管當時曾國藩已經(jīng)中了進士，點了翰林，而劉蓉還在鄉(xiāng)間，無意于科舉功名，連個秀才的名分都還沒有，終其一生，身份差異從來沒有成為他們友誼的障礙。
湘軍還沒成軍前，郭嵩燾參與帶隊協(xié)助江忠源守南昌，向曾國藩獻計設立水師，這是湘軍能發(fā)展壯大的關鍵之舉。曾國藩率湘軍在江西艱苦作戰(zhàn)，劉蓉和郭嵩燾前往相助，約定的唯一條件是：不拿薪水，不受保舉。
咸豐十年，駱秉章要去赴四川總督之任，劉蓉被胡林翼和左宗棠同時舉薦。短短三年時間，由于出色的能力，他從一個因軍功保舉的知縣擢升為四川知府、布政使、代理陜西巡撫，完成了常人難以企及的人生跨越。
躋身仕途的劉蓉，再未能與曾國藩聚首。1872年(同治十一年)3月12日，曾國藩逝世于南京，享年61歲。1873年(同治十二年)11月20日，劉蓉逝世于故里，享年58歲，他為曾國藩所撰墓表遂為未完成的絕筆，后由郭嵩燾續(xù)寫完成。
兩年間連失兩友的郭嵩燾心情無比晦暗，他于1874年(同治十三年)3月29日從長沙走水路到達劉蓉家吊唁，31號，他水陸兼程，去看劉蓉將要落葬的地方。
“十五日，雨，大風，寒……二十五里至白竹，霞兄(劉蓉字霞仙)先為生基于此，龍氣甚佳……霞兄又從唐氏買得山上地。細閱之，于地書所謂紫氣垂頭者，似微有合，形局甚完密，不易得也。”
這也就意味著，劉蓉的葬地并非他家的祖墳，而是看中了這里的風水，他的文集中有一首《初冬出游荊紫九峰諸勝兩旬而還》，“九秋羈鶴夢回環(huán)”即出自此詩，白竹葬地可能就是緣于此次冬游而獲，因為，九峰山正是湘鄉(xiāng)南部名勝之山，離白竹村很近。
“白竹”這個地名進一步佐證了族譜記載，且一百多年來一直沒有變過。直接將它輸入地圖導航，從婁底市區(qū)出發(fā)只耗費了不到80分鐘的時間。
與郭嵩燾眼中的“紫氣垂頭”不同，白竹人稱劉蓉安息之處的山叫牛頭山，墳墓剛好在“牛”鼻梁上，誠然，這需要一點想象力。上山要先經(jīng)過守墓人劉勁松的家，這是一所獨居于山凹處的傳統(tǒng)磚墻青瓦式兩廂民居，青山綠樹掩映之下，格外安靜。
百十年來，守墓人的后裔一直守護在墓側(cè)，如今，其家境明顯不如鄰人。
劉勁松老人外出不在，之前想再次和他詳談的愿望落空了，他的老妻佝僂著，精神狀態(tài)不佳。不待多言，就兀自絮叨：“他們把我家的狗關住了，就把墓給盜了……”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的劫難，老人還如此耿耿于懷。
劉蓉墓地先是墓園被毀，石人、石馬、神道碑等均蕩然無存，再后來，則未能逃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的盜墓狂潮，究竟損失了多少墓葬品，至今不見確切說法。差不多又過了十年，才由一些后裔重新修墓、立碑。
身后寂寞事，遠離故園與故友
劉蓉有三子四女，長子劉伯固，曾隨曾紀澤出訪英倫，次子劉麒祥，號康侯，曾任江南制造總局的總辦(總經(jīng)理)、上海道臺(市長)，第三子早夭。長女是曾紀澤的繼配夫人，第五女也早夭。不過，在立于1999年冬十月的碑上沒有他們的名字，而是注明從“本”字輩始,這是劉蓉的曾孫輩，再是“顯”字輩，男女共22人，“躍”字輩共16人。
為何要將劉蓉冠以“鼻祖”之名?鼻祖，遠祖之父(生己者為父母，父之父為祖，祖父之父為曾祖，曾祖之父為高祖，高祖之父為天祖，天祖之父為烈祖，烈祖之父為太祖，太祖之父為遠祖)，一般是上溯至第十代，推測劉蓉的后裔們可能沒有條件追溯更遠，只好以他為根源所系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后裔中還有加入了美籍的，以至于“托馬斯”(顯字輩)這樣的美國名字也穿越重洋，出現(xiàn)在了這塊傳統(tǒng)的中國墓碑上。
劉蓉下葬后，安排有守墓人，即劉勁松老人的曾祖輩，從婁底遷移至白竹，給田、給房為酬，在墓園旁定居下來，也因此，劉勁松一家在這里沒有近親。但境過時遷，僅憑守墓人一家其實是無力阻止盜墓者的，因為二者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契約關系，僅是傳承下來的一份道義而已。隨著老劉年邁多病，后裔罕至，墓地也日益荒蕪，長勢旺盛的茅草徹底遮蔽了墳塋。
當年，郭嵩燾親臨白竹之后，又去看了銅梁山上曾國藩擬葬之地，對曾紀澤的選擇之處不以為然，后來曾紀澤自己也認為不妥，故而曾國藩最終葬在了今長沙郊外坪塘桐溪寺后山，不然，劉蓉如今也不會遠離故園和摯友，如此寂寞。
晚年賦閑于鄉(xiāng)，沉心于著書立說
說劉蓉是“草根的逆襲”其實也不盡準確，事實上，劉蓉也是最早在湘鄉(xiāng)協(xié)助知縣朱孫詒辦團練的骨干之一，后來又在曾國藩、羅澤南麾下得到戰(zhàn)火歷練，因戰(zhàn)功而獲保舉知縣，故而并非只會紙上談兵。當時這些湖南精英當中，羅澤南有“老亮”之稱，左宗棠自詡“今亮”，劉蓉則是“小亮”，即小諸葛，石達開兵敗大渡河，就是劉蓉指揮調(diào)度湘軍圍捕的結(jié)果，也是他得到布政使、巡撫任命的最大功績所在。
湘軍因為平定太平天國之功，不少人因之獲得高位，所謂“中興將相，什九湖湘”的原因即在此處。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官場的，劉蓉、郭嵩燾就屬于這樣的范疇。同治四年，劉蓉因言官攻擊而奪職，同年冬，因所指揮的湘軍大部慘敗于西安灞橋鎮(zhèn)而遭免職，賦閑于鄉(xiāng)，沉心于著書立說，和郭嵩燾一樣，去世后也未能獲得賜謚。
劉蓉不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巡撫，或是一個歷史的遺憾，但劉蓉作為一個古文學家、理學家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習慣說》中，“君子之學，貴乎慎始”與“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兩句可謂言簡意賅，一百多年來始終能直抵人心，提點每一個有抱負的年輕才俊。 文/李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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