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蹺板
雙雪濤
【續(xù)】
兩天過去,劉一朵都沒跟我聯系,有幾次我拿起手機,又放下,在這個關系里,還是讓她主事比較好,其實我想問問我叔咋樣了?可是這句話像客套,容易讓她覺得我是在關心她,可是其實真的就是字面意思。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點我深信不疑。第二天晚上,我和鉗工去看了一場電影,她睡著了,電影有點科幻,有點鬧,3D眼鏡讓人頭暈。故事發(fā)生在未來,很老套,大概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為了更改現在,可是現在正在發(fā)生,我總懷疑已經被更改過多次,那又如何,不還是現在?結束之后我叫醒她,把她送到樓下,沒有上樓,但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了,感覺很好,她的嘴唇結實,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肘,洗衣粉和我用的是一個牌子?;氐郊椅野终谟梦业碾娔X下棋,他和我媽都已經退休兩年,其實退休之前的二十年已經下崗,做過不少小買賣,在街邊流竄,被驅趕,與城管廝打,爭奪一口苞米鍋,終于到了兩年前,可以安心養(yǎng)老。我媽此時應該正在馬路上和一群同齡人暴走,一路從和平區(qū)走到鐵西區(qū),可是效果并不明顯,眼看胖了起來。我爸學會了用電腦下棋,還學會了下載作弊器,預感要輸,退出了也不減少積分。等到開春,他就會回到路邊攤,那并不只是下棋,還有許多話可以跟棋友說,有時候心理戰(zhàn)比棋藝更重要。兩人過去是戰(zhàn)友,如今各玩各的,倒疏遠起來,崢嶸歲月恍若隔世,閑時總是爭吵。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玩手機,發(fā)現劉一朵在半小時前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在電影院靜音,沒有發(fā)覺。我打回去,劉一朵說,你死了?我說,沒,睡著了,沒聽見電話。她說,我爸鬧了一夜,非得要見你,非得要你陪護。我說,我何德何能?她說,你他媽還端起來,來不來?我說,我打個車,也許我到了他就睡了。她說,我等你。
我到了之后發(fā)現門口圍了一群人,年齡都和我姨相仿,應該是我叔那頭的親屬。我姨說一句話就哭一聲,幾個女眷也在抹眼淚。主治醫(yī)生站在門口,正和他們小聲商談。醫(yī)生說,你是小李?我說,我是。他說,誰也不讓近前,就讓你進去。也不知是哪來的勁兒,剛才把枕頭扔我臉上了。我說,你臉沒事兒吧?我進去看看,等他睡了喊你們。劉一朵罔顧醫(yī)院的規(guī)定,正在抽煙,她推了我一把說,你為什么不接電話?我說,真沒聽見,我打電話有時候你也沒接。大夫說,都別著急,今晚應該沒事兒,家屬該休息休息,我今晚值班,放心。隔壁一個家屬推開門探出頭來,說,你們還有完沒完,就你們家有病人?已是夜里十二點多,護士站就剩一個護士,眼皮發(fā)沉,正在用iPad看美劇。劉一朵走近我,把我抱住,說,想你了,等他睡了,你讓我進去。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推門走了進去。
我叔坐得挺直,正在用手夠桌上的橘子,我把橘子遞給他。他把橘子扒開說,給你吃。我說,我剛吃過飯,吃不下。他把橘子皮放回桌子上說,不吃也行,橘子這味也挺好聞。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叔,你困了就睡會。他說,我不困,想跟你聊會兒天,你困嗎?我說,我睡得晚。他比我想象的平靜,枕頭在他身后,沒有要飛出來的征兆,床邊的吊瓶架上沒有血袋,已經換成葡萄糖。他說,我跟你聊的事情,你不要跟一朵說,不要跟任何人說,永遠別說,能答應我嗎?我說,我就見過您一面,我答應了您也不一定相信。他說,我力氣有限,沒用的話不要講,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跟別人聊不上。我說,好,如果您看得起我,您就說,我不說出去。他的樣子沒怎么變,只是眼睛比過去大了,通紅,好像內心被什么催動,眼仁兒燒得如同火炭。他說,我有件軍大衣,過去廠子發(fā)的,跟一朵說了,給你穿,吊車上冷,現在這些新東西都不如軍大衣暖和。我說,謝謝您,就缺這么一個東西。他說,等我好了,你再還給我。我說,好,等您好了,我給您洗干凈拿回來。他說,在柜子里,你自己拿。我懷疑是他的幻覺,如果沒有會很尷尬,可是他在盯著我看,我不打開柜子恐怕是不行。柜子里果然有一件軍大衣,洗得有點舊,不過一點沒壞,我拿起穿上,大小正好,又暖和又敦實。他說,你轉過身來我看看。我轉過身去,他說,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我說,您抬舉我。他說,我有個兒子,自從我病了,從來沒來看過我。我心想,這倒是情理之中,錢這么寬裕,有個把私生子不足為奇,原來這就是他要跟我說的秘密。我說,您兒子在哪工作?他說,在銀行,我給辦進去的。我聽著有點奇怪,說,叫什么?他說,叫劉一朵,姓劉的劉,一二三四的一,花朵的朵。我知道他是想竄了,說,現在年輕人都忙,等您好了好好批評他。他說,桌上有個止疼貼,你給我貼一下。止疼貼上沒有中國字兒,但是上次架他去上廁所,看見他大腿上有一個,所以大概應該是貼到動脈上。我剛想掀被,他指了指太陽穴,說,貼這兒。我說,恐怕效果不好。他說,我頭疼得不行,但是想把話說完,你給我貼上。止疼貼是個圓片兒,貼上之后搞得我叔有點滑稽,像是天橋上的癟三。
他說,上次跟你說到甘沛元,這兩天我又想起點事情。我說,您說。他說,一九九五年廠子不行了,我拉了一伙人自己干,但是肯定不能全叫著,養(yǎng)活不了那么些,就得先讓一批人下崗。甘沛元是我發(fā)小,一起長大,我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也算夠意思了,就找他談了一下,讓他買斷,錢比別人多五千,這錢我自己掏。他不答應,四處告我,說我侵吞國有資產,威脅我要殺我全家。告我沒用,那是大政策,不是我發(fā)明的,廠長都這么干,但是我發(fā)現他跟著一朵,那時一朵上初一,并不知道有人跟他,有一天我把他叫住,他從皮包里拿出一瓶硫酸,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走了。我說,您歇會。他的心率增加,已經到了一百六。他說,我一口氣說完,害怕忘了。我想找人把他做了,可是想來想去,還得自己來??爝^年了,廠子已經放假,我約他在車間辦公室見面,給他拿點年貨,談一下把他招過來的事兒。我用扳子把他敲倒了,然后又拿尼龍繩勒了他的脖子。他一個人過,愛喝酒,孩子跟前妻,父母也早不理他,他不是管他們要錢,就是從家里偷東西。我確定他死了,眼睛比過去還突出,舌頭也咬折了,我就把他拖到廠子緊里頭的幼兒園,用鐵鍬挖了個坑,把他埋了。就在院子里蹺蹺板的底下。說完,我叔閉上了眼睛,滿臉都是汗,枕頭濕了一片。我說,您喝點水嗎?他搖了搖頭。我想走,但是他好像沒睡,這時候出去,恐怕會讓他覺得我有點懦弱。他閉著眼睛說,我這兩天做夢老夢見他,說我的行為他理解,可是能不能給他遷個地方,立塊碑,沒名字也行,這么多年老被孩子們在上面踩來踩去,有點不好受。我說,您放心,我給您辦吧。他點點頭說,動靜要小,那廠子我找人看著呢,這么多年我花了不少錢,等我好了,我去給他燒紙,你是司機,你開車帶我去。以后你就給我開車吧。我說,好,老司機了。
他終于睡熟了,呼吸極其輕微,我掀開被,看見尿不濕上一大片黑血,幫他換了,他也沒醒。我盯著他看了一會,他的胸口在起伏,有時候突然吸進一大口氣,好像要吞掉這個病房的空氣一樣,然后慢慢地,游絲一般地呼出來。我推開門,發(fā)現人都已經散了,只有劉一朵靠在走廊的墻上,閉目沉思。她睜開眼說,睡了?我說,睡了。她說,我媽去買壽衣了,免得到時候抓瞎。我說,一點希望沒有了嗎?她說,他的身體里已經快沒有血了,你明白嗎?沒有血了。她拉著我的手,走進病房,洗手間擺著她的護膚品和牙具。她洗漱完畢,脫光自己,抱著我鉆進病房一角的行軍床,軍大衣我蓋在暖氣上,房間里實在太熱,能遮一點是一點。我們抱了一會,誰也沒有說話,我能聽見我叔的呼吸聲,或者說我小心翼翼地聽著他的呼吸聲,監(jiān)控器時不時發(fā)出一點微小的聲響,那是血壓在緩慢地掉下來。她在我下巴底下說,到我上面來。我說,睡吧,叔能聽見。她沒有回答,伸手脫掉我的內褲。我翻起身壓住她,她的眼睛里都是淚水,我抱著她,一動不動,她的眼淚蹭了我一臉,過了一會,她推了推我的肩膀,翻身沖外,沒有了動靜。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兩點,口干舌燥。劉一朵睡著了,身體蜷成一團。我穿上衣服走到我叔的床邊,在他的保溫瓶里喝了點水,水尚溫,我叔微張著嘴,一動不動,裹在白色的寢具里,我趴在他耳邊叫他,叔?叔?他沒有反應。我等到他又吸上一口氣,披上軍大衣,離開了醫(yī)院。
出租車司機開得飛快,冬天的深夜,路上幾乎沒有人,路邊時有嘔吐物,已經凍成硬坨兒。樹木都禿了,像是鐵做的。他認識小型拖拉機廠,說沒人不認識,那曾經是效益最好的大工廠,現在沒拆,一直爛在那里,地皮的權屬不清。我站在大門口,發(fā)現廠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如同巨獸一般盤踞于此,大門有五六米高,只是沒有牌子,也沒有燈。我從大門上面爬過去,跨過鋒利的鐵尖,剛一落地,門房的燈亮了。一個人拉開窗戶探出頭來,此人也許五十歲,也許六十,頭發(fā)沒白,可是臉上都是皺紋,下巴上全是胡子茬,瞪著一雙突出的大眼,看著我。手里拿著一支甩棍。他說,爬回去。我看著他的眼珠,一半在里頭,一半在外頭,好像隨時能掉在地上。我說,甘沛元?他說,你誰啊?我說,干瞪?他說,哥們,你認識我?進來坐坐。他的屋子很小,從窗戶里望,有一個煤爐子和一個小電視,煤爐上擱著水壺,墻上都結了冰。我呼出一口氣說,我是劉慶革的司機。他說,你是慶革廠長的司機?他現在怎么樣,每個月往我卡里打錢,好久沒見過他了。我說,他挺好,老提起你,就是忙。我進去走一圈,一會回來我們聊聊。信得過嗎?他說,大半夜的,就是走一圈?我說,就是走一圈,然后回來跟你喝點酒。他說,成,我把酒溫上等你。
廠區(qū)的中央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兩邊是廠房,廠房都是鐵門,有的鎖了,有的鎖已經壞了,風一吹嘎吱吱直響。有的已經空空如也,玻璃全都碎掉,有的還有生銹的生產線,工具箱倒在地上,我扶起來一個,發(fā)現里面有一九九六年的報紙。我順著大路往里走,車間的墻上刷著字,大都斑駁,但是能認出大概,一車間是裝配車間,二車間是維修車間,三車間是噴漆車間,一直到九車間,是檢測車間。路的左側,跟車間正對,有衛(wèi)生所和工人之家,衛(wèi)生所的地上還有滴流瓶子,上面寫著青霉素,工人之家有個舞臺,座椅爛了大半,東倒西歪。我走到路的盡頭,右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子弟幼兒園。走進去,看見一棟二層小樓,樓門緊鎖。樓前的土地上,有一個蹺蹺板。我在蹺蹺板上坐了一會,雖然銹了,可是還能翹動,只是對面沒有人,只能當椅子。坐了大概五分鐘,我回到二車間,找到一根彎曲的鐵條,回到蹺蹺板開始挖。土已經凍了,非常難對付,累得我滿頭大汗,大概挖了一個鐘頭,已經有了一個半米的小坑,什么也沒有。我歇了一會,抽了支煙,發(fā)現汗要涼,趕緊繼續(xù)挖。又挖了半米,看見一串骨頭,應該是腳趾,我順著腳趾往寬了挖,很小心,怕把骨頭碰壞了,又花了大概四十分鐘,看見了一副骸骨,平躺在坑里,不知此人生前多高,但是骨頭是不大,也許人的骸骨都比真人要小。他的骨頭里面雜著幾塊破布,是工作服。我盯著骨架看了一會,想了想城市周圍的墓地,也許東頭的那個棋盤山墓園不錯,我給我爺掃墓去過,如果能訂到南山的位置,居高臨下,能夠俯瞰半個城。
墓碑上該刻什么,一時想不出,名字也許沒有,話總該寫上幾句。我裹著軍大衣蹲在坑邊想著,冷風吹動我嘴前的火光,也許我應該去門房的小屋里喝點酒暖暖,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痛快地喝點酒,讓筋骨舒緩,然后一切就都清晰起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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