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彎灣
我特別特別喜歡張文宏，他身上有我認為人身上最寶貴的三種品質(zhì)：誠懇、睿智、幽默，我看過他很多接受采訪的視頻，幾乎每一個我都看得極為舒服，唯獨有一個，我看得一陣有一陣的嘆息，甚至還有些難過。
在那個視頻里，他說：
“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是，你待在那個小鎮(zhèn)上不出來。但是如果你已經(jīng)出來了，像我這種人從小鎮(zhèn)出來了，你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每一步都是很艱苦的。我在這里要特別告訴那些從鄉(xiāng)村里考試出來的大學生，一定要善待自己?！?/span>
張醫(yī)生這段話，看的時候，我是特別傷感的，尤其是聽到“像我這種人從小鎮(zhèn)出來了，你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每一步都是很艱苦的”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找到了知己。
我今年28歲，來自貴州一個偏僻農(nóng)村，我是到目前為止，全村兩百多年歷史上唯一一個考上985大學的人。
2015年，我23歲大學畢業(yè)，來到北京，每天6點起來上班，晚上9點后加完班回家，12點后睡覺。
那時候，我一個月工資幾千塊錢，但我總覺得自己有無限的未來。與其說認為自己有無限未來，還不如說我對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甚至在那時候，我做著跟房地產(chǎn)有關(guān)的行業(yè)，但我其實對房子一點概念都沒有。
5年過去了，我租的房比5年前是好了一些，畢竟那時候我還住過不到6平米的地下室；5年過去了，我也可以不用心疼點外賣的錢了，那時候我都不敢點一份20塊錢的黃燜雞米飯；5年過去了，我也不再用四處向朋友借錢維持生活了，那時候我還曾借遍了所有朋友。
但是，我現(xiàn)在單身一人，我甚至對戀愛不抱什么期待了，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無疾而終，讓人疲倦。我現(xiàn)在也幾乎沒什么存款，前不久剛把債還完。越來越接近30歲的我，開始關(guān)心房價了——昨天晚上我還算了一下，如果在北京買一套房，首付得是多少，月供又是多少……
太遙遠了，距離買房真的太遙遠了。
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跟幾年前對房子一點概念都沒有、對未來一點規(guī)劃都沒有、只有盲目的自信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或者說，以前我都不知道我來北京的目的是什么，留在北京的意義是什么，也沒想過自己在這個城市立足發(fā)展的可能性。
但現(xiàn)在，我開始想了。
不想還好，一想就要面對絕望——尤其是拿著計算機想的時候。
因為房子多少錢，首付得花多少，月供又得花多少，你每個月能掙多少、能攢多少，這些東西是完全可以數(shù)據(jù)化的，想騙騙自己都難。
以前我有個女朋友，她在圓明園旁邊那所名校讀研究生，她說她不在乎我有沒有錢，我住在通州，從通州到他們學校坐地鐵要一個半小時，她說距離太遠了，受不了這種同城異地戀。
結(jié)果，剛跟我分手沒一個月，她就跟一個住在我附近的男生交往了，我和那個男生，與她的距離都是一個半小時。不同的是，那個男生在北京有房，而我沒有；那個男生可以開車去找她，而我只能坐地鐵去。
后來，我又有了一個女朋友，她在五道口附近那所名校讀博，她跟我聊起買房的問題，我說，你負責解決孩子戶口的問題，我負責解決房子的問題。
當時說這些話不知道是為了討好她、留住她呢還是我真的有這樣的盲目自信，但事實上，我拿什么解決呢？我那時候一個月就掙一兩萬，這么下去，一輩子也買不起。
我們在一起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不咱們還是算了吧”。
我曾跟我的很多女性朋友講，我的女朋友們離開我是因為我沒有錢。我的女性朋友們不是很同意我的說法，她們說，不要把女生想得那么勢利，你肯定是對她們不夠好，她們才離開你的。
如果判斷對她們好不好的標準是有沒有割肉喂她們，那我確實對她們不夠好。
我也曾經(jīng)因為這兩次失戀而難過，但后來一想，太正常了。女孩們跟我在一起看不到未來，我自己就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嗎？
是，她們在我身上看不到未來，每日焦慮——我何嘗又不是這樣呢？兩個人都焦慮，還不如一個人焦慮呢。
我不怪她們，我只怪自己沒有出息。
但是，我才20多歲啊，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大學畢業(yè)兩三年，一個人，毫無背景，要奮斗兩三年就能在北上廣深這種一線城市買得起房，那他得優(yōu)秀成什么樣子？一個人，即便他已經(jīng)是很優(yōu)秀了，沒有任何人的支持，就憑他自己的能力，他要在北上廣深這樣的一線城市買得起房，怎么可能？
從這個角度講，她們是不是又太苛刻了呢？
當然，我還是不怪她們，我也不怪我自己了，更不會怪我的家庭。這個社會就是這樣運轉(zhuǎn)的——優(yōu)勝劣汰，你不行，你就打道回府唄，你非得要留在這個大城市，而自己又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實力，你怪誰也不好使啊。
我來自特別窮的農(nóng)村，父母為了讓幾個孩子讀書，已經(jīng)榨干所有的力氣了，我爸爸現(xiàn)在才50多歲。50多歲的男人，在城里，看起來就是一個中年人，保養(yǎng)得好的，可能看起來才四十來歲。但我爸爸，看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老頭了。
我其實不算混得很差，一個男的一個月掙兩三萬算不錯了吧，我掙得比他們還多，但是，要在這個城市立足、安家，別說30歲了，就是35歲，那也是讓人絕望的。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張文宏的話，“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是，你待在那個小鎮(zhèn)上不出來”——如果我沒有上過大學，也跟同村的那些男孩一樣，讀完初中就沒再繼續(xù)讀了，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門打工，二十出頭就結(jié)婚然后生孩子。孩子生下來留給父母在老家?guī)?，兩口子又出門打工……
以前我回家，看到這種現(xiàn)象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好像比他們強，但我現(xiàn)在越來越懷疑自己的“優(yōu)越”。
我讀過大學，漂在北京，想要特別特別努力，然后在這個城市買一套房、結(jié)婚、生子，然后讓我的孩子繼續(xù)奮斗——這跟我同村的那些男孩相比，他們20來歲結(jié)婚，生子，然后打工掙錢蓋個新房——我更優(yōu)越嗎？
不。
我一點都不優(yōu)越，我們的所作所為、所想所求，本質(zhì)都一樣，他們反而更務實一些，甚至可以說，他們看得更透徹一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而我，或許并不知道。
我想起有個套娃式的段子，說的是記者采訪山區(qū)農(nóng)民。
“在干啥呀”
“放羊”
“放羊干啥呀”
“掙錢”
“掙錢干啥呀”
“娶媳婦”
“娶媳婦干啥呀”
“生孩子”
“生孩子干啥呀”
“放羊”
……
我以前覺得這個段子好笑，是因為我認為這個農(nóng)民在進行一種毫無意義的重復?，F(xiàn)在想起來，后背發(fā)涼，我辛辛苦苦想要在大城市立足、買房、結(jié)婚，跟人家放羊、娶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沒有。
今年4月初，我爺爺去世了，我回家奔喪，我爺爺去世后埋在一座特別豪華的墳墓里，那是他在生的時候，用畢生積蓄修建的，當時錢不夠，我還貼了5000塊錢。
我爺爺一生對我都很好，當然我對他也很好，但當時我還是覺得太荒唐了，你活著，好好活就是了，人都死了，搞那么豪華的墳墓干嘛，根本就毫無意義嘛。但我現(xiàn)在想，我要花畢生精力去在大城市買一套房，跟我爺爺花畢生積蓄修個墳，似乎真的沒啥區(qū)別——人生到頭，都是一場空。
但問題就在于，我已經(jīng)讀過書了，出來了，你讓我再回到那個小村子去生活，我該怎么生活?。咳绻也辉鰜?，那周圍的一切，我都覺得是合適的，但我已經(jīng)出來了，再回去，即便我能接受那周圍的一切，可是那周圍的一切還能接受我嗎？比如說我現(xiàn)在回到村里，村里跟我年紀一般的男生，他們不愿跟我一起玩，聊天也聊不到一塊兒去，對我似乎還有一種排斥感。村里的阿姨、妹子們，看到我留著長發(fā)，都在調(diào)侃我、笑話我，甚至還有人覺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是在城市里，一個男的，別說留長發(fā)了，你就是穿裙子，也不會有人覺得你怪異。
這就是像我這樣的、來自農(nóng)村、家境普通、受過一定教育、有一個所謂工作的人，面臨的困境。
我在文章開頭就講了，我是全村到目前為止兩百年歷史上唯一一個考上所謂重點大學的人，這其實是種比較尷尬的身份，不像50年前，你考上重點大學，你確實是人中龍鳳，你跟那些來自城里的孩子是沒什么差別的，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一是所謂重點大學，沒什么競爭力，二是從小苦讀，就只會讀書，缺乏商業(yè)方面的素養(yǎng)以及很多別的素養(yǎng)，做什么都得靠自己摔跤、領(lǐng)悟。
我大學剛畢業(yè)出來工作，為了能和同事們搞好關(guān)系，我以為我是直爽，我以為我向他們展示我的善意，但他們卻覺得我不懂禮數(shù)、情商很低；我把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分給他們，他們卻說怎么那么不健康——我們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回頭想想，像我這種來自大山里、作為留守兒童長大的人，要融入一個大城市的生活，還是有點心酸的。
如果說買房、結(jié)婚是人生繞不過去的坎的話，我覺得像我這類似的男生，最恰當?shù)臍w宿應該是大學畢業(yè)，回到老家的縣城或者省城，考一份公職，拿一份還算過得去的薪水，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這樣一來，家里父母也覺得光榮，也能照顧到他們，也滿足了他們的所有期待——他們的期待其實也沒啥，無外乎就是希望你有個穩(wěn)定工作、娶妻生子，沒了。我只要好好干幾年，談個戀愛，小兩口一起奮斗，在當?shù)刭I房買車結(jié)婚生子——這種生活也沒什么不好，甚至還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我的很多同學就這么做了，看起來也算是怡然自得。
可是，即便買房結(jié)婚對于我而言看起來遙遙無期，但我還是不羨慕那些已經(jīng)在縣城買房結(jié)婚的同學；即便我看起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但我還是覺得我看到的、得到的，遠比我回到老家的小縣城過安穩(wěn)的日子所能得到的更多。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現(xiàn)在看起來，買房、結(jié)婚都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我焦慮嗎？似乎也還好。我也沒有不知足，甚至我很感激，因為我的境況比很多人都稍微要好一些，如果我過著這樣的生活都還要抱怨，那那些比我更辛苦、更努力，但依然在為生存掙扎的人怎么想？
只是，在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化進程中，像我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你要從一個屬于你的地方去到一個本不屬于你的地方，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這怨不得誰。
你們很多人，估計跟我的情況也很類似吧，你們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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