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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月光還沒照到世界盡頭


他愛一生,我負(fù)一世。

那夜,突然接到了表哥的電話,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樣,借著找安靜說話的地方從酒吧里落荒而逃。

實在是很討厭以人海戰(zhàn)術(shù)強行告白的招式。我不喜歡男孩子在宿舍樓下彈吉他或是送一大把玫瑰,引起看熱鬧的人群的噓聲。當(dāng)然我也不喜歡今夜,舍友說好了是期末考后的宿舍狂歡,騙我來了月亮酒吧,可我一走進(jìn)去就發(fā)覺氣氛不對勁,地上灑了玫瑰和點了指路的低溫香薰蠟燭,盡頭站著一個穿象牙白西裝的男人,是經(jīng)院的師兄。酒吧里都是我們學(xué)校的人,原來是他包了整場,隆重而俗不可耐。

我把所有的不滿都抱怨給表哥聽。他聽著,并淡淡地笑著,像片汪洋大海,納入滔滔江水,化為輕拍彼岸的薄薄浪花。

他輕嘆一句:“允兒,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沒一個我看得上眼。我只想專心考雅思,出去留學(xué)?!?/span>

“允兒?!彼麆×业乜人詭茁?,喚我的聲音漸漸低了……


允兒,是不是不再喜歡表哥了?

說實話,我與表哥并不親近。我很少到大姨家走動,主要是因為大姨父脾氣暴躁,不忌諱當(dāng)著別人的面對表哥挑三揀四,非打即罵。從小到大,我從來不知道表哥做錯了什么。他成績很好,我總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站在低年級的方隊里,踮著腳望他在臺上領(lǐng)獎的樣子。而且他也很勤快,我吃過他做的麻婆豆腐,恨不得把盤子舔干凈。與我同齡的男生,總是上課看漫畫,下課跑網(wǎng)吧,被爸媽打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所以,我一直很心疼表哥,但是爸媽也沒有辦法,親戚們都勸過大姨父許多次,但他總是兇神惡煞地吼別多管閑事。

漸漸的,大家都和大姨父家疏遠(yuǎn)了,我也是,雖然喜歡表哥,但是我不敢看見表哥可憐的一面,而自己那么小,根本幫不上忙,充滿了無能為力的內(nèi)疚。如果看不見,我至少可以幻想,他或許已經(jīng)過得好一點。

我從沒想到過,我們的選擇反而讓表哥更覺得孤單。他曾忍耐不住,在學(xué)校的走廊困惑不已地攔住我,伸出的手臂映著藤條或皮帶的淤青。我有些害怕地移開眼睛,其實只是一個孩子對暴力的恐懼。他見我這樣,失望地沉默了許久,然后讓開一條路,容我夾著尾巴逃逸。

我跑到樓梯口,突然很內(nèi)疚,低聲問了句:“表哥,疼嗎?”

可惜他似乎失神了,沒聽見,緩慢地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

現(xiàn)在想起來,表哥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越來越少,即便在臺上領(lǐng)獎,他也是冷冷清清的,熱鬧的操場在他眼中似乎只不過是一個寂寞的星球。他變得少言寡語。

春節(jié)里,我們一群小屁孩為了搶游戲機手柄而喊得震天動地,他只是合攏雙腿規(guī)矩地坐在沙發(fā)的邊緣,羨慕而失落地望著我們。若他試圖走過來,我們只會驚慌地爭著把手柄遞給他,大家都不好意思和他搶,卻不知道這更傷人。

媽媽似乎也覺得表哥被排除在外,張羅著我和表哥一起去打瓶醬油回來。我一路都不敢說話,怕問道什么“炸彈”,步履匆匆,饒是比我高一個頭的表哥追著我也費勁。過馬路時,他忽然伸手抓住猛沖的我,一個摩托車幾乎是擦著他飛馳而過,他喘著氣慌張地抱著我,絲毫不顧自己浸血的衣袖,我猜是他用力過猛,哪里的舊傷口綻開了。

我低頭藏住眼淚,連謝謝都忘了說。街對面就有一家雜貨店,我快步跑過去,剛剛忘了找媽媽拿錢,就拆開了新收的紅包,拿出里面嶄新的一百塊。

表哥見著,眼神似乎一疼,就像被火舌舔了一下。他拿出自己的紅包,拆開看是五百。每個紅包都是這樣,大人們都默契地多給了他壓歲錢。我一點也不嫉妒,縱然我有多渴望一只吉娃娃和一條蕾絲裙子。

“你們覺得我可憐嗎?”他壓著聲音,臉倔強地別到一邊,我看見他逆光的臉上落下幾滴忍不住的淚水。那時才覺得他很高,自己踮腳也不能替他拭淚。

我想說不是,可是緊閉的嘴唇和躲閃的目光又把答案挑明了。

表哥忍著傷感,細(xì)數(shù)許多往事。我以前常鬧著騎馬馬,他就背著我一路瘋跑,我咧嘴傻笑的口水就滴到他頭上、臉上和肩上。還有他得了小紅花,我因為經(jīng)常上課偷吃零食被老師批評,從來沒有見過獎狀這種神奇的東西,他特意把小紅花貼在我胸前,任我像只小公雞那樣昂首闊步四處顯擺。還有天晚時,他該回家,我躺在門口的地板上,流著鼻涕求他別走。還有,我因為男同學(xué)笑我包子臉而悶悶不樂,他伸開寬大的手掌比在我臉前,笑著說:“哪里。允兒分明是巴掌臉??!”還有,小小的我發(fā)現(xiàn)親叔叔阿姨的臉就會拿到更大的紅包,所以就到處親人,親到表哥的時候,我響亮地親了兩下,高聲宣布因為我特別喜歡表哥。

末了,他低低問我:“允兒,是不是不再喜歡表哥了?”

我本想回答,可是聽見媽媽喊我的聲音。她見我許久沒回來,不由擔(dān)心地出來找我。轉(zhuǎn)眼間,表哥就藏好了自己的失落。

那之后,他更少走親訪友,幾乎一年只在春節(jié)出現(xiàn)。大姨父也不在乎,扶著小腹微隆的大姨,興高采烈地透露,是個男孩。


我的小女英雄

關(guān)于這個男孩,大姨父把他寵得無法無天,簡直就是一個小霸王,掀姐姐妹妹的裙擺,搶哥哥弟弟的玩具,而他一做錯事,大姨父率先懲罰的只是表哥。小霸王明明五短身材,卻偏偏要睡比表哥更大的床。高高的表哥只能蜷在一張小床上,像成繭的毛毛蟲。我不只一次詛咒這個小霸王永遠(yuǎn)長不過一米高。

又一年春節(jié),我小五,表哥初三,小霸王讀小班。表哥收到的紅包,小霸王轉(zhuǎn)身就搶過來。在團圓宴上,小霸王瘋狂地?fù)u著凳子,不安心吃飯,表哥只能好言好語哄著,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吃飯。小霸王起先合作,每口都接,但就是不吞下去,我看著他鼓鼓的腮幫子,正覺得古怪,他忽然像機關(guān)槍一樣“噗噗”地吐子彈。表哥滿臉口水和米粒,苦笑著,卻不敢發(fā)怒,直起身去洗手間。小霸王看著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大姨和大姨父也不以為意,笑罵他一句“頑皮”就算了。

我感覺自己是頭腦發(fā)熱,“轟”一聲火山爆發(fā)。我像金剛一樣怒吼著,跳上了桌子,踩翻了銀耳雞湯和紅燒牛肉,直直地?fù)湎蛐“酝?,掐著他的脖子,一邊打一邊淚水就掉下來。

腦海里的時間過得很緩慢,一幀一幀清晰地放映著小學(xué)門口,我被流里流氣的高年級學(xué)生勒索,表哥像犀牛一樣沖出來撲倒他們?,F(xiàn)在,該我保護(hù)他了不是嗎?

我的腿很短,但是踢人不成問題。我的手很小,但是扇耳光也很好使。我的身子很矮,可是砸起人來也厲害。

“快松開!”大人們這才慢半拍反應(yīng)過來,艱難地把我們兩人拉扯開來。

大家都數(shù)落我沒有做姐姐的樣子,我委屈地提著臟兮兮的裙擺跑回臥室,誰敲門我都不開,只有表哥來敲,我拉開一條縫,讓他擠進(jìn)來。

看著我狼狽的模樣,表哥竟然“撲哧”一聲笑出來。

剛剛那么兇險的大戰(zhàn)我都沒有哭,他的笑聲一下子擊潰我的防線,眼淚收都收不住。

“我的小女英雄?!彼业膱A臉蛋,手指沾上我的淚水,舍不得擦。“你怎么敢和那個混世魔王打架?”

“他欺負(fù)你。誰敢欺負(fù)你我就咬死誰?!蔽衣冻錾钌畹陌籽?,像只惡犬。

他擁我進(jìn)懷,滿足地感嘆:“真好。我還以為允兒不喜歡表哥了呢?!?/span>


能不能讓允兒不放羊養(yǎng)兔子?

自大戰(zhàn)小霸王后,表哥鼓足勇氣與我親近。聽到我爸說我成績不好,估計上不了好的初中。他就毛遂自薦來當(dāng)我的家庭老師。我常擔(dān)憂:“表哥,爸爸說我考不起初中,就給我買十幾只羊讓我回鄉(xiāng)下放羊?!北砀缇托Γ麖牟环潘恋卮笮?,而是抿著唇,但是眉目彎彎。他知道我喜歡兔子,就安慰我會建議我爸爸讓我放兔子,我才高興一些。

每天晚上,表哥就在我家吃飯。他沿襲在家的習(xí)慣,從不敢夾肉,總是要等到媽媽恰好去盛飯,爸爸恰好扭頭看球賽的時候,飛快地夾一片囫圇吞下去。他也不敢添飯。我發(fā)現(xiàn)后,就每次把他的飯盛很高再壓扁,再舀一大勺。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碗總是特別沉,就會在桌子下踢踢我的腳以示感謝。當(dāng)然,有時候我爸放松時腿伸得特別長,他會踢到我爸,我爸迷糊地看他一眼,他的臉羞愧得幾乎要埋進(jìn)飯里,鼻尖上的飯粒就像珍珠一樣。

有時候太晚,他也會在我家睡。我常半夜的時候偷偷摸進(jìn)他的房間,哀求:“表哥,你給我講鬼故事,然后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總一邊尖叫一邊喊“再講一個!”

我并不總是記得大清早要回自己的房間,有時媽媽一推開門,就發(fā)現(xiàn)我們兩個像考拉抱著樹一樣酣睡,她也不以為意,打我屁股,說我搶表哥被子,別把他弄感冒了。表哥緊張兮兮地說,不會的,不會感冒的。

在表哥的幫助下,我的成績進(jìn)步得很快,學(xué)得也很開心。

這時,大姨父就找上門了,有兩層意思,一是表哥的家教不能總是免費的,還有小霸王學(xué)習(xí)也難看,怎么能幫妹妹不幫弟弟。

表哥就這樣被搶走了。臨行前,望了一眼可憐巴巴的我,跟我爸說:“姨父,能不能讓允兒不放羊養(yǎng)兔子?”我一下子咧著缺牙的嘴笑起來,從此見一次小霸王欺負(fù)他一次,不哭天搶地不算數(shù)。


那些不珍惜我的人

青春纏著時光瘋長,表哥沒有叛逆期,而我卻有。

15歲的時候,我執(zhí)著地以為眼線、染發(fā)、傷口、耳洞、刺青就是酷,而且開始把表哥的溫順認(rèn)為是懦弱。我揶揄他籃球運動員一般高大的身材,冷冷地建議:“姨父無緣無故打你,你就打回去啊?弟弟不聽話,你就掄起拳頭揍他??!”他試圖像孩時一樣拍拍我的頭,我扭頭躲開。

他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惋惜而心疼而慍怒,但我沒有深究。那時候,我習(xí)慣豎起刺面對所有想要關(guān)愛且糾正我的人。

我開始交男朋友,東城的一個刺青師,頭發(fā)很長,幾乎擋住眼睛。我同班的死對頭也喜歡他,于是我故意搞些破壞,他揉亂我的頭發(fā),問我是不是喜歡他,如果我喜歡,他就和我在一起。他的選擇讓我很得意,當(dāng)然,亦有點迷茫。只是感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已經(jīng)做過的事推搡著我繼續(xù)去做。

反正不過是場戀愛。我年輕,沒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分手。

我每次去找他,他就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關(guān)了門帶我去玩,玩得很瘋,玩到很晚。我們裝模作樣去五星級餐廳混過一次豪華晚宴,他假裝上廁所溜走,我假裝打電話出門接人,被服務(wù)生攔住,他沖過來把人打趴下,拉著我的手就跑。我一路興奮地尖叫,覺得十分刺激。

漸漸的,我開始逃課,如同脫韁的烈馬。

父母漫山遍野地找我,卻不知道我躲在一間不到五平米的又窄又暗的刺青店里,和一個男生看盜版碟,吃麻辣味的方便面,吃吃地笑。

表哥心急如焚問了我很多同學(xué)才找到我。那時,我正趴在臺上,咬著唇,任男朋友在我的腰上小心翼翼地刺青。那里是很脆弱的位置,我疼得要命,但他說紋在這里很性感。

表哥默默地沒有出聲,他知道他開口只會引來我牙尖嘴利的反駁,甚至?xí)s他走,說這不關(guān)他的事。因此,他只是沉著臉站在我面前,眼神哀傷,像望著心愛的瀕死的兔子。

等我紋完,他蹙著眉攔住男朋友為我擦血珠的紗布,問有沒有干凈點的。又問有沒有什么護(hù)膚的藥霜,因為我紋過的皮膚有紅腫的跡象。

男朋友不耐煩地說他紋過這么多人都沒出問題,根本用不著這些。表哥執(zhí)意讓他給我拿些藥,他翻箱倒柜找了一瓶沾灰的。表哥不悅地說過期了。男朋友說,沒事,涂上馬上就好,然后就撩起我衣裳,故意重重地涂上去。

我也覺得表哥是小題大做,警告他不要告狀。

我小心地不讓任何人看見我的刺青,雖覺得人有點暈乎乎的,渾身軟綿綿的,但也只怪炎熱的夏天。女孩子們都穿得比較清涼,體育課時,我看見死對頭彎腰撿排球,腰上露出了天使的刺青,是我男朋友的手藝,他習(xí)慣標(biāo)志自己的作品,在線條里藏一個小L。

紋腰時的曖昧,我比誰都清楚,疼時,他會輕輕地靠近了吹氣。

我頭昏的現(xiàn)象很嚴(yán)重,支撐不住,直接倒下。

醫(yī)生說是刺青槍沒有消毒干凈,所以我的傷口受了感染。其實,住院時,疼的不是身體,而是心。

我投奔那些不珍惜我的人,被虐時還有一種無私奉獻(xiàn)的快感。

表哥提著水果籃來看我,沒有責(zé)怪我,安慰我病了一場,瘦了個尖下巴。

他舉報了刺青店無證經(jīng)營,導(dǎo)致關(guān)門大吉。我前男友兇兇地找到他,還沒出手便被他憤怒地揍了一拳。下次,前男友多帶了幾個人,威脅他跪下來求饒,我正好在街邊喝奶茶,報了警,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即便體力不支地倒地,也沒有跪下來。他是敦厚的大象,即便挨了滿身的箭羽,依然站立。

我才知道,他并非懦弱,他在一個冰冷的家里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只是因為他仍然敬愛他們。


有時候也會照亮我的路

這場身負(fù)重傷的戰(zhàn)斗,多多少少耽擱了表哥的復(fù)習(xí)。高考前天,他才出院。他的老師一直認(rèn)為他是北清的料子。但是成績出來,他只比一本線略高。

我們都認(rèn)為他該復(fù)讀,明年北清會輕輕松松的上線。

但是大姨父炒股虧了,心情很不好,罵罵咧咧地數(shù)這些年在表哥身上投了多少錢,指望他掙點面子,結(jié)果養(yǎng)了個沒出息的,還翻來覆去地講為數(shù)不多的營養(yǎng)品(不過是給小霸王買的但小霸王又嫌棄沒喝的)。他說隔壁家的年輕人都南下打工了,每個月給家里郵錢,不如表哥也進(jìn)個廠做工人,別再吃白飯。

表哥堅定地說想復(fù)讀,接著挨了一巴掌。

那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他不假思索找到了我。我因為實在難以管教,已被父母送進(jìn)一家偏離市區(qū)的寄宿學(xué)校。

我偷溜出來,把他安頓在學(xué)校不遠(yuǎn)處的小旅館。我知道自己也回不去了,學(xué)校的圍墻太高,而且被抓住懲罰得更厲害。我們都是學(xué)生,錢只夠開一間房,整夜聽著隔壁喘息的“春天”。

表哥紅著臉,尷尬地蒙著我的耳朵,我推開,狡黠地笑著:“你以為我還是個小女孩呢?看到電視里接吻的鏡頭就要蒙住我的眼睛?”

我拉著他出去,兇悍地挨間敲門,喊:“查房啦!”喊完就跑。

那夜一下子安靜了。

我睡不著,他也不敢睡,我們就望著夜空發(fā)呆。我看著皎潔的月亮,吶吶:“表哥。其實你很像月亮呢!雖然身處在黑夜里,可是還是能散發(fā)純潔圓潤的光芒。有時候也會照亮我的路?!?/span>

半夜時我終于困了,爬上床拍拍身邊催他也快點睡。他僵直地站在窗邊,憧憬了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第二天,他就走了,南下打工,進(jìn)了一間鞋廠,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換微薄的薪水,每月郵寄回大部分的錢,我不知道他吃什么,用什么,只覺得他的時光總是寫滿了疼,令人不敢直視,不忍閱讀。

而他偏偏還是那么俊逸溫柔的模樣,從無戾氣。


即便你不知道過什么樣的人生

我時常收到表哥的信,說他過得很好,被莫名其妙評為“廠花”。難為他能夠在那么瑣碎的生活里找出有趣的小事。我回信時總會附一些困難的題目,不是因為我慢慢轉(zhuǎn)性熱愛學(xué)習(xí),而是因為我知道,表哥的一生里,唯一的成就感只來源于他牢固不動的第一名的位置。我總想讓他記住,他還是第一名。

高二暑假,我煩躁得像只知了。媽媽想讓我去上補習(xí)班,可我根本不懂我未來的路。我說想去旅游,南下廣州找表哥玩。媽媽只能叮囑表哥要好好照顧我。

那時,鞋廠接到一個大的訂單,表哥根本請不了假。他把我安置在關(guān)系不錯的女職工的宿舍里。一堆女孩子每天圍著我打聽表哥的事,說表哥又聰明又能干又帥。我虛榮地答應(yīng)著:“那是那是?!焙髞聿粍倨錈团苋ネ低悼幢砀绻ぷ?,他要在生產(chǎn)線上站一整天,不停地重復(fù)著無聊的動作,整個工廠里都是皮革和藥水的味道,我聞了一會就頭昏腦漲,但是表哥卻能夠一站一整天,他過手的產(chǎn)品沒有一件有殘次。

我等到晚上八點,表哥才下班。他帶我去吃夜市小吃,狀元坊里人潮擁擠,累極了的他幾乎隨時會被擠倒。我不得不用力地拉著他,看他虛汗淋漓,臉色蒼白。

我把他扶到路邊的花壇坐下,主動給他捶背,不敢太重,怕他像瓷器一樣一下子就敲碎了。

我便沒有再纏著他帶我去玩這玩那。在廣州呆了半個月,我記得最清楚的不是南方的美景,而是表哥站在工廠里,凝神工作的背影。

長時間重負(fù)荷的工作令他暈倒過一次,他醒來后,握著我的手,無奈地說:“即便你不知道過什么樣的人生,也要努力讓自己優(yōu)秀得有更多的選擇。”

我回家的飛機是在晚上。我癡癡地望著窗外的月亮,內(nèi)心充滿了來自月光的勇氣。


大人們從來不告訴小孩子

廣州幾乎是春運最有壓力的地方。每一年,表哥都沒有搶到返程的火車票,而大姨父也不在意地說,算了,別亂花錢,省著郵寄回來吧。

我考上了不錯的大學(xué),在聽完一場辯論賽后,突然很想當(dāng)個談判專家,把別人說得心服口服。我很想當(dāng)面告訴表哥我的決定,可是年年都等不到他。

今晚,他來了電話。

他極少說話,倒是我說個不停,說完了無聊的男孩子們,開始說我的夢想。我起初以為他一直在聽,可是后來終于從傳來的醫(yī)院背景音里知道他再也聽不到了。

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先天性心臟病。

這是他最后一個電話,只打給我。

全家人都在醫(yī)院里飲泣,連小霸王都有些呆呆地喃喃:“沒有人幫我做作業(yè)了,沒有人幫我扛錯了……”但大姨父和大姨似乎是最不傷心的兩個人。反倒是他們安慰大家節(jié)哀。

我剛下飛機回來,沖過去抓著他們的衣襟,咆哮著他們到底是不是為人父母。

大姨父清淡地解釋表哥本來就是路邊撿來的。他們已經(jīng)足夠仁慈,沒有讓像垃圾一樣的他死在那個寒冬里。

原來表哥生來就因為心臟病而被親生父母拋棄在路邊。而那時大姨因為一直未有孩子而黯然神傷,就把表哥撿回來。

這些事,大人們從來不告訴小孩子。

但敏感如表哥,一定早就知道,卻獨自擔(dān)負(fù)。


表哥只剩這些了

表哥的葬禮,其實就是在太平間擺了幾日,然后排到號,推到火葬場草草地火化。

大姨父本來也沒打算認(rèn)真整理他的遺物,叫了個收廢品的,斤斤計較地講了價,一口氣賣掉,對外假惺惺地宣稱是怕睹物思人。其實我們都知道,只是因為小霸王的玩具越多越多,騰點空間出來。大姨對表哥倒有幾分愧疚,曾把他抱養(yǎng)回家,希望當(dāng)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可努力了很久,始終覺得血緣不親近,怕大了就生分了,也怕養(yǎng)不活到時候徒增傷心,對大姨父的做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姨在表哥的遺物里翻來覆去找了本日記出來留作念想,翻看了幾頁,便捂住嘴巴,壓住驚訝的聲音。

翌日,大姨父便拿著日記本,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到我家,罵罵咧咧說引狼入室,多虧他們管教得嚴(yán),才沒釀成大錯,保全了我的清白,一副你們該感謝我的惡心樣。

媽媽接過來,讀了幾頁便淚流滿面。我那時已坐早上的火車回校,夢里全是表哥淺淺的笑容,如月牙彎彎。媽媽迫不及待地給我發(fā)了很多條短信,摘抄了日記里的話。

“真奇怪。當(dāng)爸爸告訴我根本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只是他從路上撿來的,我竟然沒有一絲的痛苦,大約是因為我早就對這個家不抱一絲希望了吧。我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是允兒,如果她知道我不是她表哥,她會怎么想?”

“二姨來我家送西瓜,說到允兒病了。我很想去看允兒,可是我前幾天額頭撞傷了,我怕嚇著允兒。”

“我在操場看到一個男生和允兒一起坐在單杠上看夕陽,允兒和他有很多話說,一邊說一邊笑。我好羨慕,但是這個男生是允兒喜歡的人嗎?”

“我越來越喜歡允兒了,可是我又不敢嚇到她。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因為害怕觸及我的傷疤而不敢和我說話。但我知道她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關(guān)心我的人,我喜歡聽她咒罵弟弟永遠(yuǎn)長不過一米高,喜歡看她越來越青春的面龐?!?/span>

“爸爸沒瞞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是心臟病。他直接說家里沒錢,弟弟讀書要花很多錢,不可能讓我治病。讓我干脆去找未曾謀面的父母,找他們要錢,順便別忘了這么多年的撫養(yǎng)費。允兒,我不想死,我好想一直看著你結(jié)婚生子,過上我很向往的幸福生活?!?/span>

“一天天,病情更重了。我真的喜歡允兒,只是允兒從來沒有回答我,而我也沒有力氣和時間再去問她一次了……”

今生,就這樣吧。

媽媽說,她一點也沒怪表哥,她從字里行間讀得出,表哥對我的感情很純潔,也很難得,就像四葉的幸運草。所以,她不客氣地把大姨父大罵了一頓,然后掃地出門。

我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宿舍阿姨遞給我一個加急快遞,是表哥的日記,媽媽交給了我,說這值得一生珍藏。阿姨還給我一張郵政匯款單,不多,只有一千零三塊。因為我請假了,放在這里有一段時間了。

附言欄寫著:允兒,好好讀書,表哥只剩這些了。

那時,我哭也哭不出來,喘著氣,更不能說話。

直到今時今日寫完這篇文章,抬頭看一眼月亮,突然間,連筆都握不穩(wěn),淚水洶涌而出,卻再也聽不見一個人輕聲哄我:“允兒不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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