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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生大不安的朱安
朱安的世界

一、姓朱名安的女孩兒

1878年,紹興城一戶朱姓商人家中生了個女孩,取名為“安”。從此世間便有了一個叫“朱安”的我。想來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可能是希望我平平安安過一生吧,我后來經(jīng)歷的種種際遇表明,他們的愿望落空了。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時刻擔心遭人嫌棄,何曾有什么坦然與安寧?好不容易完成了人生的任務(wù),可是我也老了,加之生活又陷入了困頓和匱乏之中,我這一生注定是大不安的一生,婚前為婚姻,婚內(nèi)為真正的婚姻,終于老了,又為生計。

到底是什么將大不安帶進了我的人生?是命?是運?還是我咎由自?。?/p>

生在怎樣的家庭,人都無從選擇,是為命。遇到怎樣的人,也無法左右,是為運。如何對待命運,是自我決定,是每個人自己要負責的領(lǐng)域。

和舊中國很多中上等家庭的女子一樣,我從小被教養(yǎng)成一個切合傳統(tǒng)要求的典型:脾氣和順,會做針線,擅長烹飪,不識字,小腳。我不知道是后天教化的作用過于強大,還是我有天賦,我順理成章輕而易舉地就成了典型的舊式婦女。

我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被帶進一個小房間,女傭給我脫了鞋襪,把腳浸在一盆熱水中。過了一會兒,媽媽和另一個女傭?qū)⑽业男∧_丫按住,另一個女傭拿出特制的長棉布條,把我的除去大拇指之外的四只腳趾向腳底屈折,用布條一層一層地裹起來,接著又把我的腳跟拼命往前拉后再一層層裹起來,這樣我的腳成了“三寸金蓮”。我痛得尖叫起來,母親柔聲對我說:乖女兒,所有好人家的女孩兒都要裹腳的。你看看媽媽和咱們家中的其他女人,你就知道了。

然后我就慢慢地長大了,長成了媽媽年輕時的樣子,我的腳也永遠停留在了小時候。

二、有媒登門

1899年,我21歲了,有一天,家里來了三個人:一個遠房親戚、一個老太太、還有一個媒婆,母親把我叫出來一一見面,那個老太太微笑著將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后和母親嘰嘰咕咕說了半天話,就走掉了。后來她們就來下了定禮。媽媽告訴我那個老太太姓魯,叫魯瑞,是我未來的婆婆,我的丈夫今年十八歲,在南京一間新派學堂念書,是家中的長子。我的婆家號稱紹興臺門周家,祖父一輩當過京官,后來因為吃了官司而鋃鐺入獄,周家現(xiàn)在雖非官宦人家,但仍是詩書之族。

紹興的婚俗,妻子比丈夫大幾歲不是壞事,所以兩家對這婚事都很滿意,惟一的缺憾是周家的經(jīng)濟條件差些,但畢竟他們在紹興還算是體面人家,我家里對此并不介意。

從此,我人生的大事件都和紹興臺門周家有關(guān)。

三、待字閨中

1901年年底,我的未婚夫?qū)厴I(yè),加之紹興的慣例—— 婚禮多半在冬季舉行,此時若能結(jié)婚,算得上雙喜臨門。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拿到赴日本留學的獎學金,我家想看到女兒成家的希望又落空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當然也愿意未來女婿出洋留學,因為女婿的身份提高了,對女兒和娘家來說也是一份光榮,再等一等有什么要緊。

他在1902年3月離開中國,在日本一直逗留到1909年,其間回國兩次,皆是短暫逗留。

第一次是1903年,他回家探親,身穿西服,辮子已剪了,他向我家提出兩項要求:給我放腳,讓我進學堂讀書,對于思想保守的我家來說,這要求實在是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我在家里接觸不到新思想,即便接觸到了也不敢貿(mào)然行事,因為我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走無數(shù)前人走過的路,因為那是一條穩(wěn)妥的路。

那段時間,我心好亂,我要退婚嗎?退婚對女家影響很不好的,再說我已經(jīng)等這么久了,退了這門婚事未必能找到比這個更好的,他家老太太一向?qū)ξ液軡M意的,再說他也沒提退婚;可是不退婚,這樣下去怎么算個頭,即便結(jié)了婚,他是新派洋派的讀書人,我是沒讀過書的舊式婦女,他嫌棄我拋棄我怎么辦?

他第二次回國是在1906年。

四、婚禮:我們都做了假,他安了假辮子,我偽裝成大腳。

1906年7月6日(光緒三十二年農(nóng)歷丙午六月初六)在日本的他,被婆婆用“母病?!彬_回老家與我完婚。

婚禮完全是按舊的繁瑣儀式進行的。據(jù)說當時他裝了一條假辮子,從頭到腳一身新禮服。周家族人都知道他是新派人物,估計要發(fā)生一場爭斗,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料的奇觀,于是便排開陣勢,互相策應(yīng),七嘴八舌地勸誡他。然而讓他們想不到的是,一切都很正常,司儀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就連我婆婆也覺得很異常。

轎子到了,從轎簾的下方先是伸出一只中等大小的腳,這只腳試探著踩向地面,然而由于轎子高,一時沒有踩在地面上,繡花鞋掉了。這時,一只真正的裹得很小的腳露了出來。原來,那位姑娘聽說她的新郎喜歡大腳,因此穿了雙大鞋,里面塞了很多棉花,想討新郎的歡心,沒想到剛上場就敗露了。我就是那位弄巧成拙的姑娘,呵呵,這頗具戲劇性的一幕恰似我一生的縮影:越小心翼翼越窘迫難堪、越委曲求全越不得全。

一陣忙亂之后,鞋又重新穿上了。我終于從轎子里走了出來。在周氏族人的簇擁和司儀的叫喊聲中,我的蓋頭被揭去了。我羞澀地低著頭,透過低垂的眼簾隱隱看到他站在面前,看了我一會就走開了。

新婚之夜,我們沒在一起,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更沒想到這是我一生的基調(diào)。畢竟,我已經(jīng)是周家的大兒媳婦,是他們?nèi)搅C八抬大轎抬來的,再者,我受的教育也使我不能不滿,新婚之夜沒同房就大哭大鬧發(fā)脾氣,我娘家的顏面何存,我的顏面何存,憑白的招人笑話,再說這樣一鬧,我怎么收場?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我這樣勸慰自己,我做夢也沒想到這竟是我婚姻的常態(tài),這就是我的人生!

完婚的第二天,他沒有按老規(guī)矩去祠堂,晚上,他獨自進書房睡了。第三天,他就從家中出走,重新到日本去了。

從這一天起,我的命運就和周家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我是周家名正言順的大兒媳,周家的大兒子卻不是我名副其實的丈夫。他僅僅跟我維持著一種形式上的夫妻關(guān)系。我在紹興陪伴婆婆孤寂地度過了13個年頭。直到1919年。我不滿、憤懣,但是這世間有多少女人衣食無著、陷入生存的困頓,畢竟我每天有事做(做家務(wù)、照顧婆婆)有飯吃,婆婆待我很好,家務(wù)我也在行,我平靜地活著,感情是個奢侈的東西,豈能人人都能享有?老天爺待我不薄。

五、背井離鄉(xiāng)

1919年11月,周家把紹興的老屋賣了,婆婆、我和三弟周建人一家北上,同時二弟周作人一家也來到北京,于是我先生買了北京西直門內(nèi)八道灣11號這一處院子,全家搬了進去,建立了一個大家庭。這所宅院是那種老式的三進院,外院是我先生自己住以及門房和堆放書籍雜物的倉房,中院是婆婆和我住,里院一排正房最好,是二弟和三弟兩家分住。

全家雖然團聚了,然而他與我仍然形同路人。他也考慮過離婚,但那個年代,被休的女人是備遭人們鄙夷和唾棄的,情形大都十分悲慘。他最終是不忍心吧。他不是壞人,他很慈悲,只是不愛我而已。我雖沒念多少書,但是知道不能因為別人不愛我而否定別人。

1923年夏,他和二弟周作人反目。在這種情況下,他決定搬家。他問我:是想回娘家還是跟著搬家?我堅定地表示,愿意跟著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除了這里,跟著他,我哪還有家可回。

幾個月后他買了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胡同21號的住宅,他、我、婆婆就住在那里。

家庭經(jīng)濟開支交我掌管。每天只有早午晚他同我有三句日常的、每天一樣的對話。每天如此,雷打不動。

他甚至將一只箱子和箱蓋分兩處擺放,一處放洗好的衣服,一處放要洗的臟衣服,為的是將與我的接觸減到最少。

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待我不壞。他每次買回點心來,總是先送到婆婆那里,請她老人家挑選,次即送我,由我挑選,然后拿回自己吃用。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一九二六年八月,他決定與一個女學生(許廣平)離開北京南下到上海定居。我只能尊重他的選擇,我不贊同又能怎樣?不僅于事無補反而使我在周家處境更困窘。我和婆婆留在北京,我的任務(wù)就是照顧她,直到一九四三年她去世,從此,北京只剩我一人,我如釋重負,又孤單失落。

午夜夢回,我與婆婆的點點滴滴又回蕩著耳際,浮現(xiàn)在眼前。

“媽,昨晚我做了一夢,夢見大先生領(lǐng)著一個小孩子,也不知道那孩子從哪來的,我問大先生他也不理我,我又急又氣,一下就醒了,您說這夢多離奇?!逼牌湃徊活櫸艺f話時的語氣和情緒,只顧悠悠地說:“他和許小姐在一起,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如果快的話,明年我就有孫子了,后年就有一個小孩子叫我奶奶,在我跟前走來走去了?!蔽也唤瘡闹衼恚按笙壬怯泻⒆?,當然是和許小姐生的,他一天連句話都不和我說,我又怎么會懷上孩子呢?”

世界的朱安

六、大先生去世

1927年10月,大先生和許廣平在上海同居;1929年9月27日,兒子周海嬰出世;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

魯迅先生病逝后,消息傳回北京,聽聞之后的朱安悲痛不已,幾次想要南下給大先生料理后事,畢竟她是正室。然而事與愿為,當時周老太太已經(jīng)年逾八十,身體也一直不好,需要朱安的陪伴和照顧。最后朱安選擇在南屋給魯迅設(shè)置了靈堂,為魯迅先生守靈,南屋曾經(jīng)是魯迅的書房,那里有魯迅在北京生活的點點滴滴。

“ 她穿著白鞋白襪,并用白帶扎著腿,頭上挽著一個小髻,也用白繩束著,眼淚盈眶,哀痛之意流露無遺 ”。

大先生去世后,朱安和婆婆的生活主要由海嬰的媽媽許廣平負擔,二弟周作人也按月給一些錢。婆婆病逝后,二弟仍然每月給朱安一些錢,最初是每月100元,隨著物價的上升而漲到150元、200元。對于這筆錢,朱安內(nèi)心并不情愿,因為大先生生前和二弟并不相睦,而朱安畢竟首先是大先生的媳婦、其次才是周家的兒媳、二弟的嫂子,而且這筆錢也很難維持起碼的生活,但是沒有辦法,朱安要活下去,就必須接受二弟的供養(yǎng),許廣平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朱安匯錢了,給她寫若干封信也不見回復(fù)。

七、會說話的遺物

無奈之下,朱安聽從了二弟周作人的建議,決定出售大先生的藏書,1944年8月25日的《新中國報》刊登了這一信息。

一石激起千層浪,朱安的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波瀾壯闊的經(jīng)歷,此前誰知朱安,此后誰不知朱安,雖然她不想一夜成名天下知,雖然她只想平靜度日而已,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因為她是大先生的夫人,大先生活著時是,大先生死后仍然是,雖然她從未享受到大先生夫人的權(quán)利,但是必須履行大先生夫人的義務(wù)——奉養(yǎng)婆婆、操持家務(wù),還有,要保存大先生的遺物。

很快,朱安收到了久違了的海嬰媽媽的來信,大意是不要賣書、她可以繼續(xù)支付我的生活費用:“……就望你千萬不要賣書,好好保存他的東西,給大家留個紀念,也是我們對先生死后應(yīng)盡的責任。請你收到此信,快快回音,詳細告訴我你的意見和生活最低限度所需,我要盡我最大的力量照顧你,請你相信我的誠意?!?/p>

不久又收到了一位叫內(nèi)山完造的來信,朱安請人代筆寫了回信:“我侍候婆婆三十八年,送老歸山,我今年也已經(jīng)六十六歲了,生平但求布衣暖菜飯飽,一點不敢有其他的奢望,就是到了日暮途窮的現(xiàn)在,我也仍舊知道名譽和信用是很可寶貴的,無奈一天一天的生活壓迫,比信用名譽更要嚴重,迫不得已,才急其所急,賣書還債,維持生命,倘有一籌可展,自然是求之不得,又何苦出這種下策呢!”

在許廣平、內(nèi)山完造出面寫信阻止的同時,許廣平委托律師在1944年9月10日的《申報》上發(fā)表申明:“按魯迅先生終身從事文化事業(yè),死后舉國哀悼,故其一切遺物,應(yīng)由我全體家屬妥為保存,以備國人紀念。況就法律言,遺產(chǎn)在未分割前為公同共有物,不得單獨處分,否則不能生效,律有明文規(guī)定。如魯迅先生在北平家屬確有私擅出售遺產(chǎn)事實,廣平等決不承認?!?/p>

1944年10月,上海文化界還推舉唐弢、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釋勸阻。1944年10月10日他們從上海出發(fā),到北平后,將書信一一投送,一面請趙萬里把舊書出售的路子堵死,一面訪問了宋紫佩,10月15日由宋紫佩陪同一起去西三條見到了朱安。

那些知識份子、文化精英三管齊下,可謂思維嚴謹、考慮周詳,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一個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已是暮年的普通婦女她要有必要的開銷才能生活下去。

那天宋紫佩陪著哲民和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朱安和原來侍候魯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見到我們,兩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來,里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幾塊醬蘿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狹長臉,裹著南方中年婦女常用的黑絲絨包頭,看上去比較精干。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宋紫佩說明來意,我將上海家屬和友好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她聽了一言不發(fā)。過一會,卻沖著宋紫佩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說著有點激動的樣子。(唐弢的《〈帝城十日〉解》及《關(guān)于周作人》)

這句話真是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在場的人無不驚異、動容。事情的結(jié)局是:朱安女士知道許廣平在上海受到的嚴刑拷打之后,心就軟了下來,此后再不提不提賣藏書之事,還把這些遺物的繼承權(quán)全部交給了周海嬰。

朱安生活困難的消息傳到社會上后,各界進步人士紛紛捐資,但朱安始終一分錢也沒有拿。她寧愿受苦,也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一次,有個報館的人愿贈她一筆錢,條件是只要交給他魯迅的遺作。她當場表示“遜謝不收”。同時也拒絕提供魯迅先生的任何遺作。

不久,又有個藝術(shù)團體的理事長要送她一筆錢,她“亦婉謝”,“故寧自苦,不愿茍取”。這反映出,她是個有原則的人,是一個有骨氣的女人。正是由于朱安的悉心照料,魯迅在北京的故居和遺物才得以完整保存。

朱安將許廣平看做姐妹,視周海嬰如己出。周海嬰在書中不無深情地回憶道,魯迅先生逝世的當月,朱安就托人轉(zhuǎn)告他們母子,歡迎他們搬去北平與其同住。她說:“許妹及海嬰為堂上所鐘愛,倘肯朝夕隨侍,可上慰慈懷,亦即下安逝者?!彼爱敀咦∠噱?,決不能使稍有委曲(屈)”,還愿意“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養(yǎng)遺孤”,她不但將他們母子兩人的住房都做了安排,甚至還說“倘許妹尚有躊躇,盡請?zhí)崾緱l件”,她“無不接受”。她的為人坦蕩和對許廣平母子二人的體貼,周海嬰多年之后提起仍感懷不已。

一九四六年十月,許廣平為了整理魯迅的文稿來到了朱安的住處,這離魯迅離開已經(jīng)二十年,許廣平見到了風燭殘年的朱安,朱安也望著許廣平,兩人說不出話。

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朱安在北京的住處孤獨的去世,前一天的時候,魯迅的學生宋琳去看望朱安,那時的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態(tài)清醒,她淚流滿面地向宋琳說道:請轉(zhuǎn)告許廣平,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墓旁。最后事與愿違,朱安葬在西直門外保福寺的一片私地,沒有墓碑沒有題字。


后記:朱安這一生,安守本份,盡心盡力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盡心盡力成為可以成為的最好的自己。人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她不能脫離我自己的土壤,春去春來,年年寂寞的花開花謝,她問心無愧,她從未負人,人負她她寬恕她放下。她的一生拒絕被同情,每個人都有取舍都有妥協(xié),只要盡我心力,就是無憾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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